似乎路三娘的喋喋话语不但进了唐剪的耳朵,还进了唐剪的胃,再走回顾家废宅,他竟完全没有饿的感觉了。
时间虽然已经不早,但唐剪还是想先去半钱堂,毕竟三叔的碎尸还寄存在半钱堂。
将随身带回来的一点东西找个地方藏了,唐剪便再次走出顾家废宅,依着记忆,走去了半钱堂所在的朱衣巷。
诛心镇里雾气迷茫,唐剪疾步走着,心里只希望自己能快些解决三叔的事,快些离开。他实在不喜欢诛心镇的空气,就像他不喜欢诛心镇里呼吸着那咸腥空气的每一个人——诛心镇里的人本都已如妖似怪,当年那件事后,在唐剪的眼里,诛心镇的每一个人,都已只是撑着人骨架的一副画皮。
要说起来,诛心镇那么多“妖怪”里,最突出的,该就数从前清活过来的老太监陶五壶了。唐剪记得,据说当年自己还在诛心镇上的时候,那陶五壶就已经活了一百岁了。
那时的他就确乎已是一副如同残菊朽木一般的模样,背弓如折,骨瘦如柴,皮肤褶皱萎缩,苍白如透,而且布满了霉腐一样的斑点,再加上他深陷的眼窝,干瘪的两腮,活脱脱就像是一个食阴的妖怪。
但是,你若以为那样的他也许已经老得下不了地,那你就错了。他不但行走坐卧全不在话下,而且他还有足够的气力施展出他在清宫时从大内秘藏典籍上学会修成的“破城手”,以一敌百,睥睨横行。
甚至,他还拥有一件很多人只在传说中才听过的、代表着死亡和恐怖的奇门兵器——血滴子!
据说,陶五壶当年在慈禧身边也算颇得势的红人。所谓宰相家丁三品官,这个老妖怪就总带着从宫里养成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在诛心镇里,他也总是一副睥睨四众,目空一切的德行,除了孙婆婆,他根本瞧不起任何一个人。
而诛心镇的人们也确实都很害怕他,素常几乎没有人敢接近他。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鬼魅的模样和他可怕的武功,更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认准了一个传说。
——当年,慈禧为求长生,食人精,喝人血,陶五壶之所以得势,就是因为他当时专职为慈禧搜罗精壮儿郎,取精放血,而且凡被慈禧用过之人,无不被他依法儿再用一回,而后杀而烹食,所以他才能活到如今不衰不死。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魔!
如果说要唐剪从诛心镇所有人里选出一个自己最不想遇到的,那么毫无疑问他会选择陶五壶,奈何天不遂人愿,他却偏偏就遇到了陶五壶。
踩着诛心镇冷硬的青石砖,唐剪正自心绪纷纷,不可自抑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拐进了朱衣巷。
然后,唐剪就看见一只大虾一拱一拱地迎面走了过来。
唐剪在一愣之后认出了眼前人——那不是一只虾精,而正是老妖怪陶五壶。
这个老妖精居然还没有死吗——唐剪憾然暗叹。
陶五壶却没有看见唐剪。
十几年不见,陶五壶已经更老了,老的已经抬不起头来,他混浊的老眼似乎只有一直用力盯着自己面前三尺以内的路面,才能让他不至于一头栽死在地上。
陶五壶走路的声音很大,但那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那根藤杖的点地声,而是他整日盘在身上的血滴子的铁链晃动间的碰撞声。
看见陶五壶走过来,唐剪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烟气后面,似乎有云在悄悄的堆积,要乘人不备酝酿一场恶雨。
唐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完,他低下头来,陶五壶已蹒跚走到近前。
唐剪面无表情地笑了笑,轻轻道了一声:“陶公公安好?”
唐剪的语声不高,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低的语声陶五壶还能不能听到,但陶五壶似乎还没有看见他,他怕声音高了,突然之间会把他吓死。虽然,他很希望那样。
陶五壶居然听到了。
他蹒跚的脚步便是一停,背仍弓着,头仍低着,目光仍然看着地上的青砖,但却说:“是顾三家的小剪子啊?你回来了?是为了顾行途的死吗?呵呵呵呵……”
唐剪不由一惊——他看得分明,陶五壶的目光压根儿就没有往自己身上看过一下,可是他不但看到了自己,而且竟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试想他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诛心镇,这期间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成年男子,形貌之变,几如脱胎换骨,就是明眼人也未必能认出他来,陶五壶老眼浑浊,却仍竟有这般识人之利,他岂能不惊?
但唐剪的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语气仍只是淡淡的:“陶公公好眼力。”
陶五壶忽然喋喋怪笑起来,他发笑的时候,干枯的身体颤抖着,缠在他肩背上的血滴子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奈何桥下流过的黄泉水,听着让人浑身发紧。
他笑了好久,直笑得唐剪皱起眉头,才悠忽顿住,用一个悠远飘忽的语气说道:“你回来也没有用的,该死的人终究会死。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
然后,他就不再理会唐剪,藤杖一顿一点,蹒跚走过长街。
唐剪站在迷离的烟气中,咀嚼着陶五壶暗示一样的话语,心底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随气血散遍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