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馨宁得到了花仙子“不错不错”的评价之后,并没有像刚签合同时那样松一口气。她知道,眼下的顺利什么也不能保证,花仙子随时有可能再找出点什么麻烦。以前有个中年同事每次到发薪水,就会叹一句:“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啊。”那时候赵馨宁刚毕业没两年,觉得那位同事未免太夸张:大家都是外企的设计师,办公楼里有四季恒温的空调,哪有机会出什么汗,更不用说流血了。再说,现代社会,人人都有择业自由,不爽了辞职便是,有那么可怕吗?
现在赵馨宁自己人到中年,为了女儿的学费出来接私活,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血,是打落门牙肚里吞的血。而汗,是提心吊胆不知如何是好的汗。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这样的工作虽然比原来在外企时难过,但挣的钱都直接拿到手里,而且时间还算灵活。花仙子不是专业甲方,她并不耐烦跟赵馨宁没完没了地切磋细节,每次开会的时间不算长。这样又能挣钱,又不耽误接珊珊的工作,也算是难得理想了。
赵馨宁不断安慰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老郝对于赵馨宁这份工作却十分不看好。他觉得赵馨宁每次从花仙子那里回来都情绪低落,需要消化很久。同时,自从接了这份工作以后,赵馨宁做饭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以前回到家里,赵馨宁总是在带着珊珊读书或者做游戏,一切井井有条。他只要一进门,赵馨宁就马上很高兴地迎过来,端茶递水,珊珊也高兴地跑来和他说这说那。
现在回到家里,赵馨宁十有八九在画图,有时候甚至听不见他回来的声音。进到家中,一眼看过去到处都很乱。珊珊总是没人搭理,现在玩手机看电视十分娴熟,大人叫都懒得回应。打开冰箱基本是空的,走进厨房灶台是凉的。老郝对生活要求不高,但是回到家连杯热水都没有,连他也觉得这日子是有点太潦草了。然而赵馨宁忙于工作,对老郝的不满浑然不觉。
范晴的幼儿园项目汇报完了之后,刘达果然选了造价便宜而风格保守的方案。范晴只觉得此事本来也在意料之中,就没多想。谁知程小乐倒还一直惦记着,她再过去看效果图的时候,他还特意问起来。
范晴说:“甲方还是选了造价最低的方案。”
程小乐遗憾地说:“那太可惜了。我真的很喜欢你那第一个方案。我做你那套图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是个小孩,我肯定会很喜欢每天去这样的幼儿园里。”
范晴想起上次程小乐说喜欢她设计的旋转坡道,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坡道。”
程小乐说:“好多地方我都觉得挺不错的。还有那个万花筒一样的窗户。”
范晴有点惊讶:“你看出那是个万花筒?”
“是啊,当然是万花筒。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同事一开始说像哥特教堂的窗户。”
“不一样。虽然都是彩色的玻璃窗。”程小乐很有把握地说:“哥特教堂的窗户是用来透光营造氛围的。你设计的那个位置和大小,是用来让孩子往外看的。”
范晴有点意外地说:“我觉得你真的很有天赋。你真的不考虑做室内设计?说实话,我觉得你做效果图有点屈才了。”
程小乐又恢复了那幅没正形的样子,笑道:“不不不,我这点品位给您做效果图不屈才,正合适。”
范晴被他逗笑,随即说:“我说正经的呢。你就不考虑往别的方向发展发展?”
程小乐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是不想用我了吧?干吗总劝我转行?”
“把你当朋友才这么说的。我要是自私点,巴不得你一直老老实实画效果图。”
“那我也跟你说实话了。我是在学动画制作。以后争取做自己的动画短片。不过你放心,你的图我肯定还是会踏踏实实完成的。”
范晴高兴地说:“我觉得你的动画肯定会做得很好,你配图特别有感觉。连你效果图上的配景都很好看。你都是哪儿找的那么好的素材啊?”
程小乐有点惊讶,又有点得意,说:“这个还真就你注意到了。我跟你说吧,我好多配景的素材是我自己拍的。别人的图上当然没有了。”
范晴吃惊地看着他,说:“你好精益求精啊。”
程小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就是觉得现成的好多素材库都被用得太滥了,有的也不太合适,我不是也做摄影吗。有时候看见合适的,就随手拍一些。就没事的时候听着音乐做几个配景出来,也不是全都用自己做的,但点缀几个,效果就不一样。”
他看范晴一副吃惊的样子,笑了:“干嘛那么吃惊?”
范晴有点遗憾似的看着他,说:“要是我们公司的同事个个都像你这么敬业就好了。”
程小乐笑道:“我就是受不了图看着太俗气。没有你夸得这么好。”
范晴诚恳地说:“我知道你这人一贯谦虚。但不是我当面夸你,我也合作过很多效果图公司了,从水平到态度你都是最好的。你将来如果真的做了动画,可以给我看看吗?”
成小乐见她说得真诚,有点感动地说:“当然。到时候我第一个给你看。”
这天赵馨宁从花仙子这里回来,又和老郝念叨花仙子的烦人,老郝就趁机劝她:“所以我早就说别干了。你看这才是一开始画图的时候,后面等到真开始装修了,还不得被她使唤死?你还是趁着没开工,赶紧跟她说不干了吧。”
赵馨宁说:“你不知道,我们这行业到了后面施工的时候,忙也就是在工地上看看,不用做方案,时间其实比现在多。”
老郝说:“那到时候工人加班,你不也得跟着加班?”
赵馨宁笑了:“工人不可能加班的。装修都有时间限制,工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不像我们画图的,白天黑夜都在忙,方案一修改,还显得跟什么都没干似的。”
老郝也感慨:“可不是。那天我一问,天天给我们公司送快递的一个月都一万多块钱。我们公司刚招的大学生一个月也才八千块,这还是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呢。说真的,我苦读这么多年,也就比个快递挣得多点。”
赵馨宁说:“快递没有上升空间,你们不一样。”
老郝苦笑着说:“快递还不容易失业呢。我们公司最近不景气,刚刚又裁了一次员。”
赵馨宁安慰他:“裁员也裁不到你身上。除非你们公司不干了。”
老郝说:“话是这么说,这年头谁敢说自己绝对安全?幸亏我这自己还搞了点事业,要不然我也慌。”
赵馨宁顺口问道:“你自己的项目怎样了?还顺利吗?”
提到自己的事业,老郝的兴致高了一些:“顺利。我们有好几个合伙人。有负责运营的,有负责拉投资的,我是负责技术的。我们几个人配合得不错。”
赵馨宁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咱们的投资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呀?”
老郝豪情万丈地笑道:“那点钱,过一阵子运营到位了马上就能收回来。你怕什么?投资人投了几百万,人家还没天天问呢。”
赵馨宁觉得这话不是很靠谱,说道:“对人家投资人来说,几百万只是小钱,又有合同保障。而对我们来说,几十万就是大钱,又没有谁给我们保障。”
老郝说:“你放心吧,我自己的项目,我还不了解?我们几个也都是一流人才,难道还比不过那些没文化的暴发户?”
赵馨宁想到了花仙子,她想说,钱和文化还真不见得有直接的关系。但想到花仙子,她就想到方案里还有些地方要解决,就赶紧忙着去画图了。
老郝那边手机里信息也闪个不停,工作上有些事情追到了家里。老郝也忙着打开电脑忙碌起来。而珊珊躺在床上并没睡,在黑暗中抱着pad玩个不休,夫妻俩谁都没注意。
钱大卫向范晴发出了一个旅行,或者说出差的邀请——钱大卫的一位客户刚刚代理了一个来自欧洲的二线奢侈品牌,要在上海开发布会。届时会有不少名流出入。这位客户和钱大卫关系极好,就邀请钱大卫以金融界名流身份参加。请柬一给就是两份,钱大卫就邀请范晴以他女伴的身份一同前往。这种奢侈品公司的邀请都很舒服,全程商务舱加五星级酒店,还有精美纪念品。最棒的是,发布会的时间还是一个周末,利用好了,基本不用耽误工作。
范晴这个周末也恰好有空:幼儿园项目处于深化设计阶段。日照的项目已经在施工图阶段,基本不用加班,而且有向工坐镇。
范晴觉得她和钱大卫之间停留在谈天说地的阶段已经太久,两个人都感觉到需要一个往下发展的契机。旅行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而且钱大卫安排得是多么周到啊,这还是一次公费豪华旅行。对于钱大卫的诚意,范晴总是觉得有点受之有愧。
说起来,范晴还从没有过和男伴一起旅行过。她一向要么是出差,公司里好几个同事一起,打仗一般。要么是自己和几个建筑师朋友搭伴,利用假期去发达国家做一次建筑考察之旅,虽说是自费出游,但也是为了工作。都说旅行是最好的创造罗曼蒂克的机会。这次和钱大卫去上海度个周末,会不会也能擦出点浪漫的火花呢?
范晴有点期待。她打开衣橱,打算认认真真带一些漂亮衣服,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美丽的周末。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橱里简直像开启了黑白色滤镜,除了黑白灰就没有别的颜色,甚至连裙子都没有几条。平时工作为了方便,范晴都是裤装平底鞋。建筑师虽然不需要在工地上忙碌,但现场还是经常要去的。项目初期的现场是荒地,项目后期的现场是工地,都不是适合穿裙子的场所。范晴走到哪里,都是一身能随时跑现场下工地的利索装扮。
翻来翻去,别的衣服也就算了,只是酒会要穿的衣服实在没有合适的。于是她又专门抽出半天时间,特意跑到奥莱,想着那里有些大牌。好容易买到一条看起来正式,平时也可以穿的小黑裙,店员又乖巧地帮她配了鞋子,又建议她再配个手包。范晴一想也对,她的包全是必须放得下手提电脑的巨大手提公文包,没有一个适合配礼服裙子。于是她就穿着店里的衣服,等着店员给她拿手包过来搭配。
等待的空儿,就听见旁边一个女人大呼小叫地把店员指使来指使去,一会儿嫌店员给她挑的衣服老气,一会儿嫌这家店没有好货,跟香港的门店没法比。这女人每句话都要加一句:“老公你说是不是?”而她的老公甚少回应,仅从听觉上,让人怀疑该老公并不存在。两位店员跑前跑后,好声好气不断伺候着。
范晴不禁看了那女人一眼,只见她一张油光水滑的脸,三围傲人,穿着一身娇艳粉色系的大牌,logo明显的好像广告牌。她脚下堆积如山的购物袋彰显了雄厚的财力,让店员心甘情愿供其驱使。而她每句话必然要提的老公正在门口打电话,不用问,一定是这粉红女郎的钱包大人了。
如同一切以才华自负的女人一样,范晴对这类庸俗的女人没有半点好感。她皱皱眉,转过身来,把视线转到别处随便看着架子上的衣服。偏偏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惊喜地喊她:“范工?”
范晴循声转头,原来是粉红女郎的老公打完了电话,认出了她。这老公不是别人,正是范晴介绍给赵馨宁的那个甲方洪总。那么眼前这个娇滴滴又气焰嚣张的粉红女郎,想必就是花仙子卓玛女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