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行武试的木楼之外。
费长明弓着腰,肥胖的大肚腩委屈地挤在腹下,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前方的玉尚书身后,玉尚书走路很慢,不知什么皮料做成的皮靴踩在干净的砖石地面上,发出声声轻响。
两人走到一处荷塘边,玉尚书抻着身子,捞过一只垂首莲蓬,手指稍稍用力将其摘下,拨开莲蓬,剥出莲子,去掉苦芯,投到嘴中,咀嚼着新生莲子的清香,微微闭目,似是享受,片刻之后睁开眼睛,似乎很是满意。
“想知道你的处理结果?”玉尚书转过身来,看着那卑躬屈膝的费长明,眼眸之中掠过一丝恼火,但声音仍旧平淡,淡的就如这荷塘边莲花的气味。
费长明身子弓的更低,就像是一只上了岸的大龙虾,沉声道:“属下不敢,任凭大人处置。”
“哼!”玉尚书冷哼一声,“要不是看在你费长明曾经立过不小的功劳份上,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些用处,要不是我老了脾气顺了……”
玉尚书每说一句“要不是”,费长明弯着的身子就往下压几分,压到最后,就如一只上了岸被渴死晒死的可怜龙虾般卷缩着。
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汗水顺着他肥胖的脸颊落下,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瓣。
“卑职罪孽深重,请大人从严处置。”费长明单膝跪地,沉声说道。
玉尚书冷冷看了他一眼,施出一道诀印,遮掩此方天机,他猛地抬脚,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费长明那二百多斤的肥胖身躯就被他直接踹飞出去。
“当年你也是一杆长枪舞动如龙,在镜花天之中与那群悍贼鏖战数日,单枪挑落十数敌贼的悍勇之人,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般脑满肠肥的肥猪呢?”
“当年你也是为死去的袍泽,可以不顾性命,率人拼死闯入敌阵,冒着生命危险,砍断旗杆,将他们的尸首完整带回来的大勇之人,如今怎么就变成这种阿谀奉承横征暴敛的肮脏货呢?”
“当年那有情有义公允悍勇的费长明哪里去了?这头肮脏污秽的肥猪又是从哪里来的?”
……
玉尚书声疾色厉,怒斥不停,那一句句的“当年”,落在跪伏与地上的费长明耳中,就如一声声炸雷,炸得他灵魂颤动,炸得他的脸色惨白。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当年的你几分模样?”
“当年的你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恐怕不用别人动手,就自己戳穿了自己的脖子!”
玉尚书瞪着费长明,恨铁不成钢地怒斥着。
费长明身子摇晃,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变了,变得再无曲意逢迎之色,变得复杂痛苦意味深长,他看着玉尚书,颤声道:“您,还记得当年的那场战役?”
玉尚书微微一怔,眼神飘忽,似是没有料到费长明会说出这番话,又像是因为费长明的这番话,他再次回到了当年的那场惨烈战役之中。
“尸枕如山,血流似海,我怎么能忘记。”玉尚书那喷薄的怒意渐渐消失,整个人都萧索起来。
当年他就是站在山顶之上,看着费长明这些人浴血厮杀,看着他们十人去一人回, 看着无数修者埋骨异域他乡。
死去的人是烈士,活下来的是英雄。
时过境迁,日月迁徙,忠骨已腐烂成泥,英雄也堕落到满身罪恶。
“大人,都死了,我们的袍泽全死了!骁勇营三百零二人,战死二百七十九,重伤十五,完好十八,可是他们如今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大人,他们都是功臣,都是悍将,可是都死了!”
那一域之主费长明,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了三百多岁的顶尖高手,竟是嚎啕大哭,嘶哑哀嚎,肥胖的面颊快速颤抖,双拳紧紧握住,指甲刺破皮肤,猩红的热血从指缝中缓缓流淌而出,溅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恍如一朵朵凄凉残梅。
“张庆年,八十年前,死在一场突发山崩之中,他可是过五品的修者,竟然死在了山崩之中!”
“胡天,七十四年前,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灵力蹿动,爆体而亡,您知道多么惨吗?身子炸碎成数千块,是我跟老刀一块一块捡起来,用了十几天才拼成的人形。”
“还有那水仙妹子,六十八年前,被人击杀在荒野之中,尸身被斩成两段,妖丹被人打碎成粉末,神廷派出大量高手搜捕凶手,可是结果如何?六十八年过去了,至今没有找到凶手的半点影子!”
……
费长明跪在地上,一个个的数着,一件一件的提起,十八人中数了十七个人,提起了十七桩惨案。
玉尚书站在他的面前,面色惨然,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听着他一个个的数,一件件的提起,不停地描绘着那十七桩惨案。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没有人记得我们了,不用几年,等我也进了地府,骁勇营总算能够团聚了。”
费长明跪在地上,抹了把脸,将眼泪和鼻涕全部抹在了身上,最后一句话中带着些抱怨,也带着些凄凉。
“你怕了?”
良久之后,玉尚书忽然问道。
费长明猛地抬头,瞪着玉尚书,片刻之后,又颓然低下了头颅,道:“有些怕,更心寒。”
玉尚书已然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若不是如此,一位百战雄兵,一位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悍将,怎么会堕落成这般肥猪般的模样?怎么会为了那些所谓的资源与财物,与各方大势力勾结,完全将神廷律法置于脑后。
“因为害怕,所以你更想活下去,因为心寒,所以你就自行其是,暗中收养死士,将你收拢来的资源财物,全部供养他们?”
玉尚书看着费长明,寒声问道。
费长明身子轻颤,低下的头颅微微凝滞,脖颈处肥厚的脂肪下筋肉抖动,而那他那双胖成一条缝隙的双目之中则是凶光闪烁。
那凶狠的光芒一闪而逝,费长明吃力的抬起头,露出丝丝茫然之色,看着玉尚书,谄媚道:“大人说哪里去了?我只是一个心寒等死,准备多享受些世间荣华富贵的老兵,养什么死士?养些狗和猫还差不多。”
玉尚书嗤笑一声,道:“心寒等死?你若死了,你的那些袍泽的仇怎么办?难道你当年在老刀坟前说过的那些话,都当放屁了?”
那是一个寒风凄厉的晚上,就在五年前,骁勇营除去费长明之外,最后一人离世,那人叫老刀,是在镜花天中为费长明挡过刀之人。
那天晚上他整整坐在老刀墓前一晚上,凌晨之时发下血誓,不为他们报仇,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永不为人!
只是这等事情玉尚书怎么知道的?
费长明清楚记得,当时那块荒山之中只有他与老刀的墓碑孤零零立在那里,不仅再无他人,就是一只鸟都没有。
“不用吃惊,那天晚上我也在,就在你身后,只是你这些年吃的太多,太肥太蠢,看不见也听不到而已。”
玉尚书冷声说道。
费长明愣了愣,抬起头看着玉尚书,玉尚书喟叹一声,道:“神廷没有忘记你们,你们的功绩神廷都刻在英雄谱上。”
费长明眼中掠过一丝嘲讽,道:“英雄谱?呵呵,一个好去处,我死了也能在上面留名,不过也仅仅是留下个名字而已。”
玉尚书听出了他的怨气,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是你要理解神廷的难处,那人神出鬼没,我们派出大量人手,可始终一无所获,老刀临死前的几个月,一直都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中,可是老刀还是死在了那人手中。”
费长明点了点头,但脸上那悲戚之色并无消减,这种话他这些年听多了,也听习惯了,永远在监视,永远在抓捕,永远都没有结果。
“如果我告诉你,那人的落脚之处已经被我们大致找到,只需确认之后,大兵压境,一锅端起,你会不会高兴一些?”
“找到了?”费长明失声问道。
玉尚书点了点头,道:“找到是找到,但是想要真正抓住,却不是那么容易,还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而这个人差点就被你卖了!”
费长明看着玉尚书,略带疑惑地说道:“您是说秦远?”
“不错,正是这小子!”
“他一个辟谷境的小子能起什么作用?哪怕他习练的功法特殊一点,能够越阶战斗,可是这又怎么样?能够越阶战斗的人多了,这剩下的十人之中,最少有五人可以越阶对敌。”
费长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见财起意,溜须拍马的官僚域主,而是一位有一说一直言不讳的百战老兵。
玉尚书冷笑一声,道:“很多人都跟你一样的想法,但很多人都或死或败在了那小子手中!”
见到费长明依旧疑惑,玉尚书便解释了两句,道:“你们这般认为也不怪你们,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得到的传承有多么惊人,你们更不知道他身后站着的那位又有多么惊人!”
费长明抓了抓脑袋,更加听不明白。
玉尚书不再与他解释,缓缓往外面走去,“时间差不多了,武试马上就要开始,把你的眼泪和鼻涕擦擦,别给域主府丢人,更别给骁勇营丢人!”
费长明赶紧擦了几把脸面,运转灵力,将那红肿的眼睛恢复如初,这才跟在玉尚书身后走去。
玉尚书转头看了卑躬屈膝亦步亦趋的费长明一眼,咧着嘴恨恨道:“他妈的,我听说过扮猪吃虎,但是做猪吃虎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费长明弯着腰,腆着脸,道:“大人谬赞,卑职做得还不够,还不到家。”
玉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