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的眼帘最后是否打开,王眉最终没有看到,她只感觉自己被一片白光挟裹,头重脚轻地一头栽进了七色的漩涡当中,身后,似乎还跟了什么人。
一阵晕眩后,王眉一睁眼,便见到了一张强忍悲痛的面容,他的侧脸还带着孩童的稚嫩,眼眶却红得出奇,其内有将掉不掉的泪水,却被他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表哥……”王眉开口,同时左手抓住了那男童的袖子。
那男童听见她的呼唤,却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拂开她抓过来的手。王眉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狠狠地咬着牙,以致他腮部的肌肉都因紧绷而僵硬了起来。
“表哥,你还是哭出来吧。”见男童这样,王眉心下一软。说出的话,却让自己愣了一愣。
男童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怔愣,只是听到了她的话,却依旧没有出声,却将牙咬得更紧了些。
他眼眶的泪水被他强行忍住,忍得鼻尖都已经发红。
将他如此强忍,王眉想了想,忍下冲口而出的安慰,用她自己的方式劝导道:
“不论你是否掉泪,逝者都不会再醒来。你若掉泪,不过是尽了你的哀恸,你若不掉泪,也无法减轻分毫伤悲。与其强忍,难为自己,何不将内心敞开?”
这话听上去硬邦邦的,更是没有丝毫稚童的孩子气。可是偏偏却点中了那男童的心,他瞬间回头,眼中的泪滴,终于借着这个动作滑了下来。
他认真地回望王眉的眼睛,也就令王眉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辰。他一眨眼,那些星辰便像化作了天际的流星,飞落而下,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滑落人间。
“你说的对。表妹。”他稚嫩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成年人都鲜有的温润。
而后,王眉便见到他嚎啕大哭,完全没有了之前镇定沉稳的形象,他将恣意率真诠释得完全,将他内心失母的悲痛纵情挥洒。
一旁的仆从见他如此,竟也是啜泣一片。
王眉在一旁看着那男孩伏跪于地,看他失声痛哭,看他泪涕交加,看他狼狈膝行,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了些许真正的难过。
她稍稍上前,将手中的锦帕递上,男孩儿毫不犹豫地接过,闷闷地哭声传出来,令王眉的心里越发酸胀难耐。她甚至在想,如果她的阿母先去,她又该是如何的悲痛?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也不禁红了。但是,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时,她脑中却是一凉,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不是她该有的情绪……
她这悲伤的情绪一过,泪水便慢慢缩了回去。只是被泪水浸过的眸子,却越发水亮清明起来。
七年转瞬即逝,当初八岁的男童已经十五。而王眉如今也已经十二岁了。
这七年里,建康依旧不太平。当初那个稚嫩的男童,也已经逐渐进入了家族的权利中心。十五岁的他,已经担任起了代理族长的职责。
她自己却是平顺地长大,时不时与他在走亲访友的交际中,碰上一两面。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面容也逐渐模糊,但她也知道,当初那个恣意痛哭的男童,已经逐渐成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世族中一员。
唯一有些不寻常的,恐怕便是他二人私下里的书信往来,几乎是十日一封。王眉将所有的书信都存放在一起。如今也放满了七八个檀木盒子了。
“表妹见字如面……”
“表妹”是那男童对她一直以来的称呼,他对其他家中姐妹都只唤名,唯有对她,他一直只称表妹,没有名,没有姓,只有表妹二字。
一如既往的,信并不太长,只有寥寥数行,但是以往读信时候的平和心境,在她读到倒数第二行的“秦晋之好”四个字时,被骤然打破。
她下意识地皱眉,顺着自己的思路向更远方想去:
他要向她提亲?为何会提前说与她知?是想询问她的意见,还是尊重她的选择?亦或是试探她的口风?
这些年来,她看着当初稚嫩的男童成长成为一个挺拔的男子,即使他一直称呼她为表妹,她依旧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长辈多过于像一个表妹。
如今,那个小小的男童竟然向她提亲?王眉内心涌起一阵抗拒,她虽然心疼那个自幼失母的男童,却没有将这份同情与该有的夫妻之情混淆。
这突然的示爱,令她措手不及之余,更多的是恐惧和茫然——一个十二岁少女原本就该有的情绪。
偏偏就在这时,阿母命她的奶媼前来通知她,要她去后厅一见。王眉再次看了看手中这封信,随即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淡定地将它叠好,放在了一旁的檀木盒子里。
她要去问问阿母的意见。在有重大的决定时,王眉总是习惯去问一问自己的阿母。即使,她本心里总是觉得这个阿母与她印象中的阿母极为不同。
王眉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濛濛的细雨,她的木屐走在青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伴着她的思绪,渐渐铺展开来:
排除她自己内心的排斥感,其实如果她顺利出嫁,对于家族的好处亦是显而易见的。
她与那男童,不,现在应该说是少年了。他们两家是世代通婚的世家。王眉所在这一房又是族长所在的长房。
她若嫁过去,两家的情谊自是更上一层,不论是在朝野还是在市井,他们两家的利益也就更加稳固。
作为大家族的女儿,她的婚姻是为了家族谋取利益这一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王眉的内心。所以,如果只是单纯地为家族利益出嫁,她内心并不抗拒。
更何况,刨去家族的利益这一缘由,少年确是良配,其样貌倜傥,性情果敢,对她亦算温柔小意;且她二人自小相识,当得上两小无猜。
可是,为什么她会在看见那封信时,情绪如此翻腾抗拒呢?
王眉不解地轻轻蹙起眉尖。只是她思绪还未理清,人便已经到了屋前。
有侍从为她撩起来竹编的门帘,露出里面正襟危坐的女主人——她的阿母,如今当家的族长夫人。
王眉将木屐脱下,缓缓走近。在她阿母的身侧坐了下来。
“我儿可知,为何阿母唤你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