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渊赶到城郊的时候,那户人家已经消失的不见踪影了。
魏青连着问了许多人,先开始还有人说不知道,后来表明身份之后,才有人壮着胆子将事情缘由说了个清楚,只说是被贵人带走了,却不说究竟是被哪个贵人带走。
楚少渊坐在车里听着车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眼睛眯了起来,他忽然想到刚才魏青对他说,最近老四时常出没在城郊附近,难不成老四跟他打的是一个主意?
他沉声对还在打听的魏青道:“魏青,我们回城!”
魏青听得此言,隔着帘子应了一声,对跟前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跳上马车。
“王爷,听附近的人说,那个贵人自称本王,您看会不会是……”魏青的声音压的很低,便是楚少渊离得这么近,也不过将将听清。
他摇头:“不必了猜测了,若是他,明早自有分晓。”
回城的路上忽然飘起了雪花,这是进入冬天之后的第二场雪,楚少渊隔着帘子往外头看去,只觉得雪花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好似有人从天上往下扔纸片一般,看这阴沉沉的天气,只怕这雪要下许久了。
忽的想到晚照是最爱下雪天的了,每每到了下雪天,她的院子里头总会堆上几个雪人,红萝卜做的鼻尖,银霜碳做的眼睛,嘴巴则是用几根灰麻色的粗线定着,雪白雪白的一大团,倒是看着憨态可掬,每到下雪天,他有些恹恹的时候,便总会去她那里磨蹭会儿,他想到这里,方才皱得紧紧的眉梢又松开些许。
经过城郊那一株年代十分久远的梅树的时候,楚少渊忽然叫停了马车。
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翻身下了马车,慢步走到那一株老梅树跟前。
梅树枝头已经抱出了花苞,浅浅淡淡的粉色看着十分讨喜,他似是想到什么,嘴角一弯,随即扬起手将花枝拉近身前看了看,然后挑选了几枝长得最好的花枝,用力的折了几枝下来,用缎带系好,然后才又上了车,让车夫继续赶路。
一旁跟着的张全顺心里像明镜似得,以往在宫里住的时候,云华宫里就有梅树,但从不见王爷折了回去插瓶,而如今这般小心翼翼的折了来,恐怕也只是因王妃喜欢,王爷才会这般着紧。
帝都的大小传闻中,只有安亲王跟王妃十分亲近的这个传闻算言符其实。
张全顺一边儿小心的将楚少渊怀里的花枝接过来,一边儿将早备好的暖手炉递过去给他。
笑盈盈的开口讨巧的道:“王妃若是看到老梅树开了花儿,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楚少渊笑着点了点头,一副赞同的模样,一边将暖手炉拢在手心,一边儿目光温柔的落到梅花枝上头,一点儿也不见方才的阴沉。
有些事他知道,即便心里再焦急,可有些时候也只能慢慢部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况且即便是老四真要帮着太子对付他,他难道还会坐以待毙不成?眼下这个时候却是急不得的。
嗯,倒还不如回府去,好好的陪一陪晚照,让她欢喜一番,总好过眼下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要好。
且身边能有晚照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便是差事不好办,前途再晦暗,他也不觉得畏惧。
……
只是终究还是没能直接回府将梅花送回去,因为工部侍郎赵光耀一直在城门口等着楚少渊回来。
他远远就看到楚少渊马车上头特有的螭龙图样的徽记,连忙不顾风雪的迎了上去。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马车停了,楚少渊撩开帘子将人放上马车。
他走的时候工部还是一团死气沉沉,工部的两个侍郎,张重已经被他在夏明辰婚宴的第二天就下了职权,他只留了赵光耀一人,现如今虽然张重在家赋闲了下来,但工部要做的事务并不算太多。
赵光耀脸上明显的焦急之色,让他不由得有些奇怪:“工部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急?”
“并不是工部的事,不,也不能这么说,也与工部有关的,”赵光耀说的有些颠倒,沉了沉气,后才将思绪理顺了似得,沉声道,“是关于王妃的外家,前工部尚书谢老大人家里的事,有人上了折子弹劾谢大人在工部任职的时候贪墨。”
楚少渊脸上微微的有些惊讶,谢家豪富,在云浮城中又有谁人不知?
更何况谢老大人是历经三朝的老人,若当真是有贪墨之事,只怕也早被察觉了,又如何会被三任帝王重用?
且谢家向来是在云浮城中数得上前头的豪富,有人弹劾外祖父贪墨,这不是太有意思了么?虽然外祖父算不上正经的计相,但在一众官员当中也是数得上前头的,他在工部呕心沥血这么多年,若说工部有遗留下来的一些旧事他是信的,若说外祖父贪墨,他却是觉得每个字都可笑的紧。
赵光耀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又道:“不止是谢老大人被弹劾了,就是大理寺少卿夏大人也被弹劾了,说是夏大人跟随谢老大人一同贪墨,且还有凭据,御史言官拿先前夏大人做堂官的身家对比现在的身家,若不是贪墨了银两,又如何会在这短短数年内便能有这么多钱,给自家长子成婚还摆了流水宴……。”
赵光耀一边儿说一边儿去看楚少渊,就见他眉眼轻轻眯起来,嘴角一抿,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凝在脸上,他也不知该不该将事情全都说完。
便听楚少渊道:“这些弹劾的奏折可有证据呈上来?”
赵光耀摇头:“王爷也知道,朝中大多弹劾的奏折都没什么真凭实据的,但纵然如此,总归是弹劾的奏折,总归是要被皇上猜忌的。”
楚少渊忍不住就想笑出来,没有证据哪儿来的勇气弹劾夏家跟谢家?这些人难道是在逗乐子么?
他笑了一声,道:“这些倒是不必理会,不过是御史们闲着没事做了,才会有这么一出没这么一出的,你就当是在看热闹好了。”
楚少渊轻松的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定义成为闹剧,倒是让赵光耀有些汗颜,他毕竟听到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来城门口等楚少渊,然后与他一同解决这个问题。
没料到人家根本就不在意。
不但不在意,甚至还有功夫去跟身边宦官说话。
简直就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眼瞧着赵光耀一副焦急的神色,回不了府的楚少渊只好叮嘱张全顺:“……花枝交给王妃,说我今晚会晚一些回去。”
叮嘱好了张全顺,又让他下了车,自个儿回府,然后才转过来看着赵光耀。
“你现在完完整整的将事情说一遍。”
难道先前根本就没有在听?赵光耀觉得自己忍不住又要大口的喘几声气了。
“……原本只有一本弹劾奏折的,只是弹劾辅国公府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牵扯到了谢老大人的身上了,随后便是作为亲家的夏大人,连带着王妃也都牵扯了进去,臣知道之后心觉不好,特在城门口等王爷。”
楚少渊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弹劾来的也有些太不是时候了,若说先前外祖父还尚在官位的时候,有人弹劾他倒也说的过去,可如今人都已经从这个位置上退了下去,甚至父王都已经将人赞扬了一番,却偏偏还有人敢拧着上前来弹劾。
难不成这都是冲着他这个安亲王来的?
心下这么想着,再细细思量一番,到真是如此了,他忍不住想冷笑一声,难道这些人都以为他这个安亲王是个吃素的?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冲着自己的外家去了,那就不要怪他手段狠了!
他看了赵光耀一眼,微微点头:“既然是弹劾前任的工部尚书,我如今总管着工部,总不好一声不吭,这便走吧,也好教弹劾的御史瞧一瞧我们工部衙门究竟是不是谁能贪墨的地方。”
赵光耀听楚少渊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为谢宁远说话,当下便觉得他这一步走的对了,安亲王果然是重视安亲王妃的外家的,他笑了笑道:“王爷别急,臣已经理出来近些年工部的账册了,只要拿出来比对一番便知晓。”
这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楚少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心知赵光耀在侍郎的位置上待的久了,想挪个位置了,也不挑破的点头笑道:“赵侍郎勤勉端肃,真是我大燕的栋梁之臣。”
这便是在夸奖赵光耀了。
赵光耀笑得谦和:“王爷谬赞了,这都是臣的本分。”
他深知与这些皇室贵胄打交道的要领,绝不能拿着捏着,可也不能太过放低身段,那样就将自己落进了泥潭里,不但不会惹这些贵人高兴,反叫人瞧不起。
他这样不卑不亢的,又能为之所用的人则是皇室贵胄们最喜欢的人选。
赵光耀说完,便端正的坐在车里与楚少渊说起了公事上头的一些其他的事务,既没有谄媚之举,也不畏畏缩缩,倒是让楚少渊心中点头,想着若是工部尚书的位置没有合适的人选,将赵光耀顶上来倒也可以。
二人一路聊着公务,马车也从城郊一路走到了香泽大街,穿过香泽大街再往前走走,快到朱雀大街的时候,工部衙门也到了。
赵光耀下了车,转身帮楚少渊打帘,魏青撑伞立在马车旁边,将刚探出身子的楚少渊稳稳的遮住,不让大团的雪花落到他身上。
……
四皇子楚少涵此时在仅仅与工部只有不到七八百米的别院,他将那家人安置到了别院里头。
香泽大街上人来人往,将人安置在这里,一个是显眼,容易让人察觉,第二个便是有什么事都会立即被人知道。
他就是要让人知道,楚少渊扶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家上去,竟然能够为了十几亩田地就将人一家迫害成这样模样,也好教父王看清楚,到底谁才是那个能真正托付的人,免得被楚少渊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去。
那家家主在安置好了一家之后,到了外院的花厅,看着眼前通身富贵的少年,心中不由得有些打鼓。
“王……王爷,”他声音发颤,“咱们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不然还是将咱们随便放到庄子上头吧,这样好的院落实在是有些……”
家主毕竟是平头百姓,多少有几分害怕跟不安,他自是知道这些大人物不可能会有那样多的好心肠,这般待他也不过是为了让好控制一家人罢了,他隐约有些后悔的意思,刚想说不然就算了,他们愿意将田地卖给辅国公府。
就听怡郡王不悦的道:“你住在庄子上离云浮十分远,到时若是传你上前,岂不是要花好多功夫?怎么,这个院子你住不习惯么?”
家主心中苦涩极了,他哪里敢说住的习惯不习惯,原本就不是他们这种人能住得的地方,只好将自个儿的身子再佝偻了些,“只是怕给王爷添麻烦。”
楚少涵不耐烦:“安排你住便住下就是,等明日里本王递了折子上去,将你一家的冤屈让父王看见,到时候讨回公道了,你们再走不迟。”
一句安慰的话也懒得多说,一副例行公事的态度。
偏偏家主就吃这个,听得楚少涵这般说,心中算是隐隐松动那口气,对待他恶劣一些,好过清风细雨的说话,让他觉得似乎是没有那么多的阴谋,一颗心也能安定下来。
……
楚少渊出了工部衙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而天上的飞雪半点儿没见缓和,似是比之先前更大了,开始还是像纸片似得,一小块一小块,现在则像是棉花一般,一大团一大团的往下落,落到人的身上便化开,成了一滩水迹。
魏青在一旁用二十四骨节的绸布伞稳稳的遮住楚少渊,不让那些雪花落到他身上。
楚少渊伸出手来,去接那一团一团的雪花,笑意雍然的样子,丝毫不见方才在工部衙门时的冷然。
“走,我们回府!”
他一个翻身上了马车,朗声吩咐。
待回了王府,进了轻幽居,楚少渊这才发现轻幽居院落中已经将雪扫过一回,堆了两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在门口。
他不由得轻笑,快步进了内室。
婵衣正在明亮的宫灯下捧了一本演义小说在看,屋子里地龙烧的旺,她只穿了件桃红色的小袄,下头搭了一条丁香色福纹素软缎月华裙,她低头看书,头上挽着慵妆髻,让显露出的脖颈越发的纤细白皙,从她侧面看过去,简简单单的样子倒是更加的显出她的娇美来。
楚少渊一撩帘子便见到她这般样子,只觉得她的侧脸在灯光的剪影之下越发细腻好看,让人的心砰砰砰的乱跳不已。
婵衣听到动静扭过头来,见是他回来,弯唇一笑:“意舒,你回来了。”
她随手将书反扣在桌案上,走过来要将他的大氅脱下,被他连连摆手制止。
“别,你穿的少,我身上冷,还是我自己来,”他眼中满是不舍的柔光,一边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披挂在衣架子上,一边笑着道:“城郊外的那株老梅树今年竟早早的就开花了,还是伴着大雪,一树的梅花,估计明后天就能都盛开了,到时候咱们去城外踏雪赏梅,你说可好?”
婵衣笑着说:“好。”
但他会不会有那个空闲还不一定,每每约好了去做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她也早习惯了,只是却还是要应和一声的。
既然他不让她帮着换衣裳,她便只好张罗晚膳了。
“锦屏锦瑟,吩咐大厨房将晚膳摆进来吧,”她一边儿吩咐丫鬟摆膳,随手将桌案上头的东西收了收,一边儿回头问楚少渊,“是在罗汉床的案上吃,还是在八仙桌上吃?”又想到什么,加补了一句,“忘了说,我见今儿下雪了,便想着你先前说要吃锅子的事儿,让大厨房准备了锅子,罗汉床上有些挤,但却胜在暖和,八仙桌上虽宽敞,但总归只有两个人吃,到底有些冷清了,不如就摆在罗汉床的桌案上吧,你说可好?”
楚少渊是个万事都由她的人,自然没有不好的。
两人盘腿坐好,几个丫鬟将切洗的干净的一干白菜豆腐粉条跟土豆片儿,水发好的香菇木耳还有些海带什么的端了进来,最后端了两大盘子片的薄薄的羊肉片儿,铜火锅里头翻飞着乳白的骨汤,里头加了老山参枸杞子跟红枣生姜片的一些佐料,看上去热腾腾的,让人十分有胃口。
婵衣笑着将涮好的羊肉片都夹进楚少渊的碗里,她喝了几口汤,笑吟吟的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着。
楚少渊吃了几口发觉她不吃,抬了眼关切的看向她:“晚晚怎么不吃,一会儿凉了再吃可要胃疼。”
她笑着点头,随便吃了几口羊肉便有些吃不下了,因下午等他的时候吃了两块点心,所以现下并不饿,可瞧他的模样,倒像是真的饿得狠了,她便多烫了些羊肉夹给他吃。
而她自己则挑些素菜来吃,一边吃一边道:“今儿母亲收到了二哥从福建寄回来的年礼,还送了好些到家里来,都是福建的一些特产,他说有些是乡民送的土仪,推脱不了,便往家里拿些回来,我瞧了瞧,大多是些酥糖果子一类的,吃起来倒是不腻,就是份量实在,吃几个就饱了。”
楚少渊忍不住笑了,伸手将她鼻尖轻夹了一夹,“我便说你怎么今儿的胃口这样小,原来是偷偷吃过了点心。”
“疼……”婵衣轻呼一声,将他捣乱的手按下去,眉尖微皱。
见她呼痛,楚少渊凑上来帮她吹了吹,却被她嫌弃的推开,“一股子羊肉味儿。”
楚少渊哭笑不得,本就是吃着羊肉锅子,自然是一股子羊肉味儿,见她还在揉着鼻尖,心下又软了几分,“我来帮你揉一揉吧。”
“去去去,谁要你揉!”婵衣毫不留情的将他伸过来的手再次推开,“一天天的没个正行,饭还没吃完就又开始作乱。”
她粉面含春的模样看的他心里麻麻痒痒的,也不顾她的抗拒,凑过来就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她嫌弃极了,拿了帕子便擦嘴,将嘴上的浮油擦干净后,瞪他一眼:“满嘴的油!”
楚少渊笑着夹起羊肉来吃,将嘴里的羊肉咽下去,喝了口清汤,才又道:“二哥在福建的工事也快完了,他算不得外放的官员,还是要回云浮来点个卯的,估计不到年底就能回来。”
婵衣笑道:“那可好,母亲早念叨许久了,说二哥去了一趟福建,不但是遭了那么大的罪,更是远在万里之外,见也见不得,也不知人可否平安,现下能早些回来,也好让母亲安心。”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今年赶着年底前成婚的人家倒是有好多呢,远的不说便说近一些的,沈伯言这个月的二十五成婚,然后是礼亲王世子楚少倾赶在十一月初八成婚,还有萧二哥也定了日子,是在十一月三十,好像云浮城中的世家子弟都赶着趟成婚似得,以前没成婚的时候倒是想借着旁人成婚的由头,去府上做客玩闹,可现下自个儿成了婚才发觉哪儿都不如在家自在。”
婵衣说着说着,似乎是有些感概一般,拿筷子尖儿去戳着粉彩小碟儿里头嫩嫩的豆腐,一戳一个洞,分明说的话是这般老气横秋,可手中的动作却稚气可爱,叫楚少渊看了心中一荡。
他笑着将她的指尖捉住,轻轻捏了捏:“若晚晚不愿应酬他们,礼到了便是了。”
这怎么行!婵衣横他一眼,似乎男人便是如此,也不考虑人情方面的礼尚往来。
她抽出被他握紧的指尖,“快吃,再不吃肉就要凉了,这几日天儿冷,吃的凉了当心不克化!”
说罢也不与他再说什么,将肉跟菜涮好了通通夹给他吃。
待到他吃饱了,下人们将桌上的东西都撤了下去。
婵衣嫌弃他一身的羊肉味儿,撵着他去洗漱,等到他从盥洗室出来,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