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萧定忙完这些就急匆匆回寝殿了,这时时间还早,他想陪陈则铭用早膳。
    萧定净了手,就撤走了所有在周遭服侍的婢女。
    陈则铭没什么情绪地站起身,拿起筷子,要给萧定布菜。这当然是下人才会做的事,陈则铭出身官宦,再落魄的时候也没做过这样有辱身份的活。
    他只当是昨天惹恼了萧定,对方存心折辱他,也就没什么情绪。
    萧定愣了一下,看到面前的碟子里放进了一只流心包,才顺着筷子尖抬眼看向陈则铭,陈则铭见他神色不对,还以为是不合他的口味,急忙请罪道:“臣不知陛下口味···还,”
    话没说完,萧定骤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向下施力,沉声道:“坐下。”
    陈则铭坐了,萧定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陈则铭把他当什么,处处刁难的卑鄙小人吗?
    看着盘里那只微微冒着热气的流心包,萧定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陈则铭,朕遣走下人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他们的活,朕是觉得从前你似乎不喜欢他们在身边。”
    确实是这样的,纵然内侍不说话,也不会乱看,但是陈则铭无论是被他压在身下,还是被强行达到欢愉的时候都是紧咬着牙根,一声都不肯发出来,纵然有要强的成分在,可是也不乏周围有人的缘故。
    小将军也会害怕,他记得,那时在他家里只不过是压在墙上亲了一下,听到一点声响,吓得脸都白了。
    于是现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把这些人都遣得远远的,生怕陈则铭心里不舒服。
    陈则铭没什么表情:“臣,谢陛下···体恤。”
    萧定本也没指望他会有多高兴,这本来就是他欠他的尊重,放柔了声音道:“吃东西吧,等了这么久也饿了吧。”
    萧定倒是殷勤地给他添了一碗甜粥,“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曹臣予,让御膳司去做,出宫买也行。”说起来他倒是也深感惭愧,陈则铭在他身边这些年,他竟不知这些。
    陈则铭谢了萧定的恩典,象征性地就吃了一勺,觉得萧定这个样子跟中了邪差不多,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阴谋。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驻扎在匈奴与天朝的疆界,西北之处漫天风沙,且拜萧定的怀疑所赐,他所率领的部队物资是最紧缺的。
    为了使将士信服,他不能在吃住上与普通兵士差别太大。每天早上亲兵会用白米煮切碎的牛肉干,日日如此,他不知道曾经吃过多少顿。
    宫中御膳比那肉干米粥不知道精细多少倍,但是因为是在君侧,他也觉得食不下咽。
    他夹了一只肉馅的小包子,然后又敷衍地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
    早膳撤下去之后,早就候在殿外的孟太医,进来给陈则铭请了脉。陈则铭伸出手的时候有一丝不情不愿,但还是认命地挽起袖子,谁叫他受制于人呢。
    孟太医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脉象平稳,高热基本上退下去了。”
    陈则铭愉快地整了整衣衫,因为今天不用喝药了浅浅勾起嘴角,就听萧定说道:“昨晚你说的药呢?”
    心中一紧,药,什么药?萧定想干什么?不会是想灌他毒药,做成人彘吧?
    萧定看他从放松到戒备地握紧了拳头,心中叹气,自己就这样让他不安吗?
    孟为先呈上一盏药,浓黑粘稠,室内登时药香四溢,“臣特意去找了陈将军这些年在宫内诊脉的脉案,略微改动了几味补血的药。”
    萧定接过来,自己抿了一小口,确实挺苦的,转手递给了陈则铭,“喝了吧,太医开的滋补的药,你之前受伤太多,该好好进补。”
    陈则铭愣了一下,有些羞愧,萧定给足了他面子,解释了还亲自试过了,这样一比他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皱了皱眉,憋着气一口气干了。
    还是觉得这药苦得令人咋舌,萧定把一小盘糖渍山楂推到他面前,转而问孟太医,“这药太苦了,一天得喝几次?”
    陈则铭嚼着山楂,听到这话,山楂核磕了牙。
    “回陛下,一天两次,早膳后、晚膳后。”
    萧定侧头看了眼陈则铭,语气颇为无奈,“太医说的,不是朕说的。”
    孟太医扛着这个雷,躲也躲不掉,差点留下心酸的泪水,突然明白为什么进来之前曹公公告诫他把外敷治外伤的药留下就好。
    “还有药浴的药材都准备好了?”
    孟太医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准备好了,陛下也可以跟着泡一泡,舒筋活血对您的寒疾有好处。”之前他也曾建议过这个治疗方式,不过被萧定回绝了,如今他看萧定自从陈则铭回来连每日的药也不用了,炭火也撤了,怕他受不住冷才如此提议。
    没想到这次陛下竟然痛快应了,“甚好。孟太医辛苦。”
    孟太医心中腹诽,辛苦,辛苦咱也不敢说,不过我看陛下您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太医如曹公公所说,留下了治疗外伤的药,简单交代了几句用量、用法,然后,抓紧一切时间消失在两人眼前。
    萧定凑得近了一些,拿起陈则铭用过的那把金钗也尝了块糖渍山楂,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陈则铭沾上了糖渍的嘴唇,感慨道:“甜的。”
    陈则铭没有注意他说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萧定委屈道:“陈则铭。”
    陈则铭淡道:“陛下何事。”
    萧定拿出死皮赖脸的本事,“我的手好冷”,说着伸出手,张开露出掌心。
    他这说的是实话,寝殿里炭火都撤了,他进屋的时候都没脱披风可还是觉得冷。
    陈则铭低头看了一眼,萧定的手因养尊处优,骨肉匀称,只在指腹留下写字磨出的薄茧,确实是泛起青白的颜色。
    他本想叫下人去烧个暖手炉,萧定却轻咳了几声,弯下腰背,一副很病弱的样子。
    于是陈则铭不忍心了,只好伸手握住了他,他掌心发烫,像块碳火一样驱散了冰冷刺骨的寒冷。
    萧定得偿所愿,他想,看来陈则铭还是在乎我的,顺便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交缠,紧紧地握住。
    陈则铭是他治病的药,生命的光,欲望的源泉,毕生的所求。
    “陈则铭,你想不想出去做官?”萧定本想多和他呆些日子,可是他知道陈则铭被他困在这一室之内并不开心。
    陈则铭眼睛亮了亮,又怀疑又精细,“臣想,陛下。”
    “过几日,等都安排好了,你还是做殿前司都指挥使。”萧定笑了,他知道他没想错。
    “真的?”陈则铭顾不上礼节,直视萧定的眼睛,想看看这究竟是谎言还是事实,下一秒,他意识到不合礼数,垂下眼帘,“臣谢陛下隆恩。”
    他从来没有想到,萧定肯放他出去,肯让他继续做官,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栽在萧定手里,就等着在冷宫等死。
    这确实是好运,他感激萧定,如此的慷慨大方、不计前嫌。
    萧定看着他笑着,眼睛也笑得弯弯的,黑漆漆水汪汪,里面可能藏着小星星,恍惚间好像看到少年时提枪纵马、意气风发的陈则铭。
    只要他高兴就好,他好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他不知自己这样盯着他看了多久,如果可以,看一辈子也嫌短。
    陈则铭不安的想抽开被紧紧扣住的手,萧定回过神来,手上松了劲。老谋深算道:“朕也是有要求的。”
    陈则铭收敛了情绪,“陛下请讲。”
    “第一,每日忙完职务,要回这里陪朕,不准你出宫住。”
    “第二,在朝上要安分,别想着回边关,朕告诉你绝无可能。”
    萧定并没有很过分,陈则铭仔细想了想,四舍五入等于没有要求一样。
    他痛快答应,然后令下人拿来纸笔。
    在萧定的书案前,铺开纸墨,他仔细回想了一番,然后动笔,写成之后又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呈给了萧定。
    萧定打眼一看,“血壁虎、灵赤子······”,满目尽是药材,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问道:“这是什么?”
    陈则铭坦诚道:“这是臣当年给陛下下的毒的解药,当年虽然给过陛下一剂解药,不过是匆忙研制,药效似乎并不好。那老大夫这些年精心钻研,经过实验,效果······”
    他还没说完,萧定低声吼道:“陈则铭,你当朕是什么,你非要和朕分得这么清楚吗?”
    他情绪失控,眼角都红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陈则铭非要通过这种方式,一步步远离他,他只是想对他好一点,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连用来保命的最后一点筹码都押上,来拒绝他、远离他、推开他。
    “陛下?”
    萧定猛然起身,颤抖着把那张写满药材的纸压到隐隐冒着火星的熏香上,纸页上起了明火,他也不在意会被烫到,幼稚的拿起来,在陈则铭眼前晃了晃,扔到瓷盏里的时候,火舌摇曳着,一瞬间没了声息,只留下绵软的灰烬。
    他用那只被烫伤的手,抚摸陈则铭的脖颈,钳住对方的下颌,迫切激动地交换了一个吻。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是陈则铭,他还在这,他还活着,他没有走。
    心里却愈加不安,柔软的唇舌交缠,尚且还觉得不够,他想撕开对方的衣服,狠狠地占有他,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一切不是即将消失的梦境。
    突然间,他想到,陈则铭身上还有伤,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伤害他,然后他清醒了。
    他结束了这个亲吻,然后轻轻啄了啄对方的眼角,陈则铭有些被他吓到了,眼睛里满是感到要被再次伤害的不信任。
    他依旧捏着对方的下巴,红着眼睛,哑着嗓子,“朕不准你这样,你永远都别想把欠朕的东西还清好一走了之,永远都不可能,你欠朕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给你的不准说不要,你也别想着走,你若是敢离开朕一步,先杀了路从云、再废了太子,把你的腿打断,锁在这座宫里。”
    萧定害怕,他记得上次陈则铭离开的时候,还给了他那枚玉佩、还给了他解毒的解药,还给了他天朝的安定,然后,陈则铭孑然一身地抛下了他死去了,永永远远地抛弃了他。
    失而复得,所以更害怕失去。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明白,原来他也是如此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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