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华城的冬比不上北方的冷冽,带着特有的南方湿冷侵入骨髓。门外,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暖日的阳光,暗沉的天气给人蒙上了一层阴霾。萧瑟的枝条矗立在寒风中,孤傲的迎接着来年的春天。
    即使室内的空调暖风已经开到最高,也挡不住瑟瑟的冷意直钻心脾。
    张副局胖墩墩的身躯晃荡在会议室门口,惴惴不安的竖着耳朵朝门里偷听。但厚实的门板挡住了里面的声源,让人半点窥探不得。
    今日的案情会李湛撇开他独自进行,参会的人员不仅有市局刑侦队的几位骨干,还有东浦分局的若干人。按理来说,这种级别的会议副局长理应在场,但局长发了话,10.12案交由李湛全权处理,他拥有一切指挥权。
    李湛用保密安全性委婉的回绝了张副局的参会提议,这让他心里无端起了猜疑,加上行政科的小眼镜这两天没来上班,张副局有点着急上火了。
    他又向会议室的门缝里张望了一眼,抓着手机回了办公室。
    会议室没开灯,墙上的投影仪正在播放一段监控视频。长桌两侧坐满了警员,投影仪的灯光打在他们脸上,个个神色肃然。
    翁达晞坐在右侧第一个位置,他双手搭成塔状,两根食指并拢放在唇部,很像是在比“嘘”字。他的视线并没有放在视频上,而是看着对面的李湛,目光幽深。
    半饷,他微微侧头,露出耳朵上戴着的黑色耳机,嘴角扯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他朝耳机点了点,李湛下巴轻轻动了动。
    在所有人没注意的同时,两人交换了了然的眼神,耳机里传来张副局长压着嗓子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走漏了什么消息?”
    “我不要听,早跟你们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们拿我的话当放屁是吧?啊?”
    “他们正在开会,很可能是查到了些什么。”
    张副局大掌扣着皮椅后背,指关节用力的捏着掌心之物,他的心情很不美妙。他不知道的是,垒放卷宗的柜子深处,放着一枚小小的窃听装置,他的话悉数被偷听了个正着。
    他又说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眉间的皱褶加深了几道,显得他的脸色更加狰狞阴郁。
    窗外暮色沉沉,市局波诡云涌。一场腥风血雨,正在赶来的路上。
    ***
    视频画面停在了一张女子的脸部特写上,翁达晞终于转头正视。
    灯光被全部打开,会议室里瞬间灯火通明。李湛站了起来,走向会议长桌尽头,指着身后画面上的女子,清了清烟嗓道:“唐郁,原名云念棠,东阳市千祥镇人士。家中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母徐小凤和刚满二十岁的弟弟云念海。她父母在她十七岁那年发生车祸,开着电瓶车出门的时候被一辆大货车裹进了车底,她父亲云轶当场死亡,唐小凤自此落了瘫痪。”
    “家庭遭遇重变,云念棠被迫辍学,开始走向社会打零工。十七岁尚未满法定工作年龄,还是个童工的她把目光放在了东阳市最繁华的小镇上——横甸影视城。”
    横甸,国家5a级景点,建有十四个大型景区和影视拍摄基地。每年不低于两百多个摄制组会光临此地,偌大的产业链和需求养活了周边数十万人。有“造梦基地”、“群星荟萃”的美称,云集在此处的群演多达十几万人。这些人每天都幻想着导演能哪天抽中自己,从此麻雀变凤凰,成为下一个影帝影后。
    李湛的声音徐徐缓慢,像fm频道里的朗读者,“很快,她就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帮一个十八线开外的小明星当助理。每天干着端茶倒水的活,微薄的收入只够交弟弟的学费,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当地政府不忍姐弟俩可怜的遭遇,帮他们办了“特困”,才解了燃眉之急。”
    “徐小凤的病情持续恶化,云念棠为了筹钱给她治病,辗转在横甸各个角落,身兼数职,什么赚钱她就干什么。从小助理到群演,从群演到金牌经纪人。她凭借自身的努力从阴沟里爬了出来。”
    一个小姑娘,在泥浆里摸爬滚打数年,好容易熬出头了,弟弟也考上了名牌大学,为什么要去自杀?
    还有,她为什么要连名带姓改成唐郁?这让专案组的人摸不着头脑。
    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跳楼?她和翁旭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种常年混迹在娱乐圈的人什么没见过,跟富二代睡一晚就要跳楼,内心该有多脆弱?”
    “哎,话不能这么说,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子都比较保守。说不定人家对贞洁看的比命还重呢......”
    那位警员话音一落,十几簇视线就飘到翁达晞身上。这位翁教授可是翁旭的哥哥,明目张胆在人前讨论他弟弟真的好吗?
    翁达晞自动屏蔽这些人的打量猜忌好奇,像座冰雕一动不动。
    翁家在华城的影响力颇大,所谓树大招风肯定惹人妒忌。但翁少爷强/奸杀人这种手段未免不太光彩,谁会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死的又不是大明星,只是个经纪人。
    “据排查,唐郁并没有交往的男朋友,私生活明朗简单。至于她和翁旭是什么关系,监控录像已经告诉了我们。”李湛又把视频重播了一遍,无声的画面里是唐郁走在酒店走廊的身影,她身上披着一件薄款长大衣,里面一袭水红长裙拖曳至脚踝,她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慢,脸上的坦然清晰深刻,怎么看都有种诡异感。
    她掏出翁旭留给靳婧的房卡,唰开了房间门,画面被定格,刷卡的手上——戴着透明手套。
    啃绝味鸭脖的那种。
    李湛的副手那天听过翁旭的审讯,他疑惑的问道:“翁旭的证词里明确有提到,那晚进他房间的人是靳婧,怎么换成了唐郁?”翁少爷又没瞎,大变活人还能认不出来?
    众人开始议论起来,视频为证,翁旭难道说谎了?
    李湛示意众人安静,转头对着东浦分局的人说:“这点,就要请东浦分局法医科的苏主任来为我们解答了。”
    苏源邑作为从头到脚参与其中的法医,像个座上宾一样被请了过来。他的名声在圈里是出了名的“快刀”,凭他的能力来市局都不为过,可他偏偏喜欢窝在分局,当个快乐的养老户。
    李湛一心想把他挖过来,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感觉挖不起......
    苏源邑彬彬有礼的站了起来,朝众人略点了下头,磁性的嗓音响起:“唐郁的解剖结果没有问题,尸体表面没有侵略性外伤,说明她跳下来的时候不是人为操作,而是自愿行为。但我们从她阴/道里提取到的精/液样本,却有问题。”
    “什么问题?”
    “翁旭服用了lsd——麦角二乙酰胺,又名致/幻/剂。这种药无色无味,通过口服进入人体,能造成使用者4-12小时的感官、记忆和自我意识的强化催眠。意识最模糊的时候,认错人是很正常的。”苏源邑继续说:“在初次提审翁旭的时候,他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嗑过药,这说明,他喝下lsd的时候,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蓄意为之。”
    空调风从头顶吹过来,明明温暖如春,却让人头皮发麻。
    李湛说:“他参加杀青宴的聚会上,喝了不少酒。会不会是那个时候被人趁乱下了药?”
    杀青宴人多眼杂,喝一杯掺了东西的酒,根本无处可查。而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这不是要了老命?
    十几号人一筹莫展,恨不得把翁旭拖出来掐死,让他乱喝东西,浪费警力。
    刑北南看了一眼翁达晞的方向,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斗胆说了一句自己的猜测:“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他一说话,众人都安静下来,问:“什么可能?”
    刑北南又望了一眼那个人,翁达晞朝他笑了笑,鼓励的意思明显。
    得了师兄的肯定,刑北南清亮的话音不急不缓的响起,“翁旭离开杀青宴的时候,出去了一趟。是去对面的药房买了感冒药回来,然后才进了靳婧的房间。这一来一回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但是你们看,他最后从靳婧房间退出来的时候,意识非常清醒,走路都不打飘,还去服务台又领了张新卡。”
    “所以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呆在靳婧的房间里时,喝下了带有lsd的液体。等回了房间后药效启动,唐郁趁机进了他的房间。”
    在暗沉的灯光环境下,更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这是翁达晞之前开会的时候说过的,现在,恰恰印证了这个观点。
    这就说的通了,翁旭一口咬定跟他翻云覆雨的人是靳婧,因为他磕了药,意识不清醒,从而认错了人。
    众人都觉得他这个猜测能成立,但依据呢?靳婧给他下药的目的是什么?唐郁去他房间自杀的目的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堆砌在一起,显得疑云重重。
    翁达晞摘下耳机,放在了桌上。他拿过投影仪的遥控器,翻出一张转账记录。
    有人问:“这又是什么?”
    “唐郁的买命钱。”翁达晞淡淡的开口道:“这是她死前转给她弟弟云念海的最后一笔汇款记录,两百万整。”
    两百万,买一条如花似玉的命,该说轻贱了,还是命有所值?
    唐郁的转账走的不是自己的账户,而是用一个其他人名字汇的款。如果不是翁达晞把云念海带回家,这条线索不会被扒拉出来。
    “唐郁是为了两百万才自杀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意义又不一样了。
    翁达晞回答道:“她是自杀,可不是为了两百万。死得其所的定义在于当事人怎么想,如果死后能给家人留一笔巨额的财产,也算“死得其所”。”
    “她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可是你们看,她很坦然,甚至可以说是快乐,她在享受最后一夜的放纵,直到身体和灵魂的解脱。”翁达晞语调轻柔,盯着唐郁的脸,像是能穿透她的内心,“人类所能理解的生命是被时间囚禁的,死亡却与活着相反。有些人,觉得死亡才是永恒的归宿,活着只不过是短暂的过程,过程的好坏、悲欢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打破时间的囚笼,奔向未知的死亡。”
    “死亡,意味着超脱。这也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自杀者,用来结束生命的动机和借口。”
    翁达晞转向众人,视线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停在了苏源邑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朝对方眨了下眼睛。
    众人:“.........”
    不是,翁教授刚才盯着苏主任看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眼神......
    苏主任坐姿端正,隔着长桌眼观鼻鼻观心,他不动声色的捂起微翘的嘴角,对着那人宠溺的瞪了一眼。
    坐他身边的江洵麻木的看着他俩隔着众人眉目传情,辣眼睛的摇了摇头。
    家门不幸啊......
    他洁白如玉的翁达晞,就被这只猪给拱了。
    “江队长,我让你找的相机,你找到了吗?”翁达晞没放过江洵脸上的嫌弃,找茬的把他提了出来。
    无端被波及的江洵郁闷的说道:“达晞,上次你让我去扒人家坟墓,这次你又让我去扒人家骨灰盒,下次你能给我安排点正常的活吗?我不想走在路上天打雷劈啊......”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声。
    自此,霹雳江又多了一个外号——
    江.霹雳盗墓贼.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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