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蒙总同时约的明玉和柳青,三个人一起谈话。
    明玉和柳青自然得先到一步,早早等在晚饭桌边,这里桌与桌之间距离遥远,方便谈话,又没有包厢的局促闷气。柳青过来便一拉椅子坐到明玉身边,近距离仔细审视,看得明玉退避三尺。这一幕正好落入也是早到的蒙总眼里。
    蒙总几乎是本能地连连后退,原路折返,钻进地下车库的车子里,让司机开出去兜圈。刚刚看见的这两个人情状暧昧,与以往大为不同。这让他不得不相信刘律师的玩笑话,刘律师说柳青为明玉办事不遗余力,看来两人有戏。他当时听了还不以为然,现在是真相信了。柳青风流倜傥,苏明玉小姑独处,英俊的柳青拿下外强中干的苏明玉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哪天江南江北不分南北,天下一统,有前两天两人联手在平乱中的中流砥柱作用为证,蒙总相信,两人联手,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柳青心思活络,机敏过人,但这样的人从不会唯命是从,他们永远会积极寻找更好的机会。柳青这人,用得好,是一员干将,用得不好,是可以步他蒙总后尘反岀集团,另立山头的唯一劲敌。柳青现在年轻,耽于享乐,野心还不是最大,等有了家累,如他蒙总自己,难说会有历史重演的一天。为了用好用足这个柳青,蒙总当年有意大力培养提携岀一个对他忠心耿耿,与柳青关系良好的苏明玉分去销售的半壁江山,也将柳青可能挟全部业务量自重的可能性灭于无形。但现今看江南江北两人的亲昵状,万一两人双剑合璧了呢?女人结婚后会心性大变,蒙总不得不顾虑苏明玉未来不仅不可能牵制柳青,反而可能使柳青如虎添翼,后顾无忧。这是蒙总的心腹大患。
    同时,蒙总不得不忧心事情的反面,这也是他以前就考虑到的。柳青这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江南江北虽然同样是他的得力干将,但蒙总更偏心江南,只因江南对他是全心全意。他担心柳青伤了明玉的心。所以他偶尔在闲时侧面正面地向明玉提醒柳青的风流,提醒女孩不能找风流的男子。他也担心江南江北反目,他的双剑齐下营销战略出现不和谐的裂痕。
    但没想到,他千算万算,今天还是出现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他必须分开这两个人。两人只要一月不见,柳青首先自觉断绝绮念。
    蒙总一言不发如石佛一般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十分钟,思虑妥当,便做若无其事地取出手机打给柳青。“江北,我蒙总,你还没出发吧?那你就别出来了,随便吃些饭在办公室等我,我和江南吃完饭过去找你单独谈。”
    柳青一听蒙总话中有话,立刻顺着蒙总的话机灵地道:“蒙总先到了?好,那我就不出去,在办公室等着蒙总。我这儿有上好咖啡豆。”
    蒙总会意一笑,道:“谁喝你那些又苦又焦的玩意儿,泡上好冻顶乌龙等着我。”说完,蒙总便指挥司机回去。他相信,等他回去,柳青已经离开。
    柳青放下电话却是有一丝怔忡,不知道蒙总约单独谈是什么意思。他只有飞快对明玉道:“老蒙要我离开,要跟你我单独谈。如果是为清算我们前面造反的事,那他是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我一边走一边给你电话。”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
    明玉微眯双眼,凝神看着柳青急急离去,心里却想,不可能。她当即拨通柳青电话,道:“柳青,别胡思乱想,老蒙不可能对付你我。就白天他快刀斩了那么多人来看,如果再敢斩了我们两个,他还不如关门大吉。他还没发昏。”
    柳青道:“做最坏打算,做最完美准备。”
    “老蒙如果有心斩你,他不会放虎归山,让你从容回办公室毁尸灭迹做最完美准备去。安心,好好吃顿晚饭,或许他升你顶替孙副总。”
    柳青嘿嘿一笑,道:“老蒙自己篡了老东家的江山,他最忌讳的是我哪一天也学着他端了他的老底。他肯给我孙副总这个位置吗?你好好想想。我唯一担心的是老蒙杯弓蛇影,干脆一把扫除所有有嫌疑的人。但你可以绝对放心,你不会有事,我已看出。无论如何,好消息坏消息,都放个风声给我,让我有思想准备。”
    明玉揶揄道:“柳青,你即使被老蒙净身扫岀门去,一样海阔天空,不会比现在混得差,得失心这么重干什么?”
    柳青一听,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他担心什么,只有老蒙想死命拉住他才是,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快手熟手哪儿去找。他生性太过灵活,一按尾巴全身便动,反应太快,便少了点深思熟虑。不如冷眼旁观的明玉。这是柳青最忌惮明玉的一点,明玉太过旁观冷静,做女朋友总嫌稍欠热情。但人无十全十美,柳青发现他只要接近明玉到一尺距离左右,她的透明玻璃外壳即告崩裂,有点好玩。
    明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本来她还有点顾虑,怕蒙总见是她署名带头组成联盟架空集团公司管理层,犯了当主子者的大忌。现在看来无事,老毛既然是他的内线,应该会把来龙去脉告诉蒙总,她不担心老毛乱说。现在只有老蒙担心她嫌老蒙。虽然她也对老蒙单独与她和与柳青谈话感到不解,但她还是一如既往,蒙总大步如滚石滚过来的时候,她起身迎候。等蒙总坐下,她斟上菊花茶。
    蒙总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等到坐下,更是看上去全身乏力的样子,面容憔悴,看似老了几岁。他看着明玉给他倒好菊花茶,便一饮而尽,这倒是一如往常。所以明玉根本就是没放下茶壶等着他喝完。再看明玉给他倒茶时候,蒙总感慨地道:“小苏,你看,你看,我今天才知道,我成了孤家寡人。据说我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时候,竟然没一个人为我难过,老娘,兄弟,老婆,儿子,部下,都一个比一个兴奋地谋我的财产,只有你们几个是有良心的。幸好你们替我顶住,否则我这次还不如真死在外面的好。”
    明玉微笑道:“说句实话,蒙总勿怪。将心比心,你给他们的关心不够,不能怪他们对你没亲情。血缘并不代表什么。”
    这当下几乎人人都在为开脱自己而帮蒙总指责那些背信忘义的人,蒙总没想到明玉会对他说出这么冷静甚至冷漠的话。蒙总想了一下,觉得说有理也好,说没理也好,但他听说躺医院病床上时候亲人光是顾着争遗产巴不得他死的闹剧着实令他寒心。尤其让他寒心的是他最爱的大儿子也积极参与了闹剧。他只是冷静地道:“就算我是雇主,他们是雇员,他们不用工作,养尊处优,有房有车,每月工资一点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你们几个一样拿工资还做死做活的人都能维护我,他们反而造我的反?你说这不是没有良心是什么?这年头不兴杀人放火,像这样知恩不图报的已经足够没良心。你看,你说我这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服务生陆续上菜,蒙总才不说,但等旁人一走,他才脸色碧绿地道:“又给我吃西芹菠菜,你专门饿我,不吃不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给我点四根椒盐排骨。”
    明玉笑道:“蒙总今天气得血压升高,不能再吃油炸食品和红肉。等下有水煮鳕鱼,不妨多吃一点。”
    蒙总也没坚持,他完全可以自己招手点菜,但算了,吃素就吃素吧,难得还有人关心他。烈火试真金,如今心头多少要比以前珍惜几分。他也没多余的话,开门见山,把刚刚在车上的最新考虑说给明玉。“我刚收购了一家武汉公司,规模不小,但体制老化,设备陈旧,需要下大力气整改。人选问题,我先与你通气,我想让柳青过去,以后江南江北全部由你一人负责。这是包抄鎏金战略的一部分,我必须用得力人选,一步到位。”
    明玉惊讶地看着蒙总,怪不得他要支开柳青,与她单独谈话。以后,她与柳青的工作没有相似之处,大概没太多机会一起与蒙总商量工作了。想到这点,明玉心中有点失落。但她还是就事论事,“那么,以后武汉公司的销售由柳青自己解决还是继续统一划归集团?另外,我一个人统领江南江北,我怀疑我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次已经是累极。”
    蒙总定定地看着明玉,声音迟缓而带着疲倦,仿佛眼皮都抬不起来,老态毕露。“小苏,你替我想想,武汉新公司关系重大,我不把它交给我信任的柳青我还能交给谁?销售工作以后还是统归集团,销售工作的关系更加重大,决定我的生死。小苏,你说我能放心给别人?交给儿子都不行。这件工作,再苦再累,你也得替我扛着,我只放心你。我这次下来,已经心灰意冷,看起来,除了公司,除了这份事业,还有你们几个人,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老啦,竟然会被人如此欺上门来。小苏,你不能推辞。”
    以往,蒙总指派工作,一向是言语慷慨,热情煽动,闻者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即时冲出去,当即磨刀霍霍挽起袖子杀入战场。但今天,明玉听了蒙总的一番话却只有眼圈发热的感觉。是,她怎能不帮蒙总?如今这时势,能接下江南江北的,舍她其谁?她义无反顾地道:“蒙总放心。”其他就不用多说了,尽在不言中。
    明玉的回答不出蒙总所料,他也没太激动,只看着明玉轻轻点点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虽是不出所料的事,而且是他有意设计的事,但明玉的态度还是让蒙总欣慰,他没看错这个女孩子。过了会儿,他才道:“今天看看你气色还可以,不过如果吃不消的话,再休息几天,休息完了全力投入工作。”
    “皮肉之伤,明天可以上班了。本来就是这么跟柳青商议着,让我好好休息两天,等蒙总回来可以集中精力配合蒙总工作。”
    “噢,也好。明天开始,工作计划除了原来的市场营销之外,还得留意利用武汉新公司合围鎏金。这销售还真是非你不可,柳青这小子太聪明,但为人太骄傲,如果弄一个他原来的手下做接班人接手江北公司,以后与他接洽时候肯定得受他调戏。整个集团能让他服帖的没几个人,只有你最适合与他合作。”
    明玉听了不由得笑,蒙总还真是了解柳青,而柳青也了解蒙总,一对宝货。想到柳青曾警告她不能自作聪明告诉蒙总她已了解蒙总意图,所以她不能说她已经开始设计合围鎏金的步骤,只是微笑道:“刚才听了蒙总说派柳青前去武汉包围鎏金,我才想到这一点了。明天上班就开始布置。”
    “好。其实你一向是最擅长宏观布局调控的,与客户交际应酬反而不是强项。很好,江南江北公司以后统一归你掌管,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与特长。你也得自己注意调节时间,不能除了工作就是睡觉。”
    “我不注意都不行。如果还照着以前的工作方式,我连睡觉的工夫都得压缩了。这方面我不如柳青大气,他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
    蒙总连忙顺势道:“这小子太花了,只知道玩玩玩,不肯定下心来好好结婚生子。以后管生产经营肯定杂事多,也好,让他安分一点,省得闯了祸还得我替他擦屁股。”
    明玉想起最近柳青故意勾引孙副总女友又弄假成真的事,笑着摇头,“他这人,对朋友是最热心的。”
    蒙总仔细琢磨着明玉的口气,那是一如既往的亲密,但这回听到他耳朵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奇怪明玉为什么这么大方,或者与她见多识广有关。他不再多想,反正分开这两个人既对他的事业有利,也对明玉较好,至于柳青,料想去了武汉一个月后,自然会发展新的感情,柳青的感情问题不用他操心。
    以往,明玉和蒙总说到工作时候都是说话如扫机关枪,中间水泼不进。今天两人都不由自主将语气和缓下来,语速减慢不少,明明谈的是工作,听上去却像把酒话桑麻。
    不过两人吃饭都没喝酒,很快结束。出来进到电梯里时,蒙总见左右无人,对明玉道:“我老娘兄弟儿子老婆都不如你,我本来想认你做女儿,但社会上人舌头长的多,我私生活名声不好,认了女儿反而对你名声不好。我很希望我的女儿长大后能跟你一样。以后小姑娘大了让她跟着你做事。”
    明玉听了感动,本来就死心塌地,这下更是百上加斤。她一时有点答不上来。
    蒙总也没要她答话,继续道:“你管理江南江北后,待遇问题会改变,但我还没考虑好,我这几天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过你也不会跟我急,我跟你说一下,可能还得最后才考虑到你。”
    明玉点头,“知道。”
    “好。”电梯到地库,两人各自去自己车子。蒙总直接赶去柳青公司,与柳青面谈。
    蒙总的车子绕到明玉面前闪着灯离去,明玉却还在调整坐姿。体力虽然恢复,但背上伤痛犹在,开车时候实在不敢轻慢,只得千方百计调整到最佳姿势。但同时接通了柳青的电话。
    “不用担心了,老蒙将重用你,派去武汉新公司。你的江北公司我接手。”
    柳青惊道:“武汉?让我去武汉?不去。”
    明玉奇道:“为什么不去?武汉新公司的意义与一分厂二分厂之类的完全不同,对你个人而言,是一大提高,起码是个诸侯王了。”
    柳青大声道:“不是‘为什么’的问题,而是‘为谁’的问题。”
    明玉心中咯噔一下,但随即心说别自作多情了,柳青为谁也轮不到她。她轻咳一声,道:“老蒙很可怜,整个人唉声叹气的,众叛亲离了,我们得帮他。”
    “别装,我说的是你。我说到做到,收留你就收留你。”
    明玉不是个扭捏的,直接呛声:“不是在医院已经谈崩了吗?我又没要你负担我。柳青,你是好人,但我不能让你收留。有别人收留我。”
    “谁?石?”柳青再次吃惊,比听闻老蒙准备放他去武汉还吃惊。
    “石天冬。”明玉只能就近搬出石天冬。
    “废话,找谁也不要找石饭店做挡箭牌,你们不是一路人。”石天冬?配吗?
    明玉默默概括了一下,她需要好好考虑才能反驳柳青,又不让柳青看出她的做假,“石天冬为人爽朗实在,有什么不好?应该不会有二心。他对我很好,也能将我照顾得很好。这些都是我需要的。”
    柳青对“二心”选择性忽略,大笑道:“就凭他这两天的表现吗?你如果不拒绝我上门,我也会。听你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你找爱人,却像是丈母娘找女婿。你找爱人,应该问你的心里爱谁,丈母娘找女婿才看外部条件,讲究稳定压倒一切。而且,你与他有共同语言吗?他与你的社会地位差异极大,你不怕他哪天心理不平衡?”
    明玉见招拆招:“共同生活两年三年,共同语言不要太多。我们现在已经注意到社会地位差异,谁都没瞒着谁。再说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也不存在太高的社会地位。你多虑了。我相信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合适是第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不以为然。即使我不是竞争者,作为朋友,我得奉劝你三思。你说,阴盛阳衰的家庭有几家是正常的?你可以不考虑我,但你得为你未来的家庭稳定着想。”柳青根本不相信明玉与石天冬合适,但考虑到她最近体弱,可能会心软地做出蠢事,所以他就多此一举地提醒一下反驳一下吧。
    柳青的话,歪打正着,却正正地打中明玉的痛处。她出生成长的家,正是阴盛阳衰的最佳写照,看看一家人的关系有多畸形,不错,确实是稳定了,爸妈到死都没离婚,但是,他们幸福吗?快乐吗?她本来就没考虑石天冬,只是为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找借口对抗着柳青,而现在被柳青提到阴盛阳衰,明玉整个脑子里嗡嗡嗡的像是塞进一团蜜蜂,不得不强自镇定了才能张嘴说话。“柳青,我会考虑。和老蒙结束谈话后,你给我短信告知结果。”
    柳青本来想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但听着明玉口气不对,不敢轻浮,倒是中规中矩应了声,放下电话,安心等候老蒙上门。去武汉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因此放弃苏明玉?
    柳青熟读女人的眼光,早在最初接触明玉的时候他就看出,明玉对他有好感,就像大多数老老少少的女子看见他两眼发光一样。但他嫌明玉这人太认真,不敢跟她玩,再说人家也没更多表示。后来相处得跟兄弟姐妹似的,甚至好于兄弟姐妹,柳青反正知道,有什么事有什么话撂给明玉的话,从来不会错。他对明玉也如此,基本上是无分彼此。
    直到那天在病房,看着难得病弱的明玉,他也是无意说出收留之类的话,但说出后,却觉得可行,而且越来越觉得非常可行。既然早就跟亲人一样,为什么不将关系转正了?柳青考虑过老蒙对此可能有的态度,他想,实在不行,一个留一个走,他可以出去另辟天地,没什么大不了。他连将石天冬视为对手都不愿意。
    明玉却坐在车里为柳青的阴盛阳衰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父母的阴盛阳衰,那是太太太明显,一说到阴盛阳衰,她就不得不想到父母。原因是母亲太强,父亲太弱。而在她看来,母亲之强,如果换了一个父亲,可能照样也会被母亲压得死死的变成柔弱之人。而今天柳青将她与阴盛阳衰扯在一起,她无法不震动。都说女儿最是秉承母亲的遗传,她自信自己也是个性格手腕都强的人,会不会哪一天她成家了,不知不觉地将父母的历史重演?那就太可怕,也太可悲了。明玉心想,她不要阴盛,可是她接触的年龄合适的人里面,除了柳青,别人似乎都可以让她阴盛。不,她不愿意,她宁可不结婚也不愿重蹈父母的生活,那等于是自杀。
    明玉胡思乱想的时候,蒙总很快到达江北公司所在的大楼,电梯开处,柳青已经等候。柳青把时间把握得那么准,显见得明玉已经通知他,蒙总无可奈何。两人如此亲密,他早就应该警觉,男女之间能有单纯友谊吗?早该意识到他们有猫腻。但他还是直勾勾问了一句:“小苏已经跟你说了?”
    “蒙总真让我去武汉?”柳青没否认,陪着蒙总去办公室。
    “你听说我收购了武汉新公司你就应该想到我会派你去。除了你还有谁合适?”这时候的蒙总神态精神都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倦怠。他扯起柳青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感慨地道:“你真是不要命,你又不是常锻炼的人,万一有个失手……我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也后怕。”柳青被蒙总说得感动,心中软了几分。两人前后进到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
    蒙总坐下就道:“我本来想给儿女留下江山的,但现在死心了。从现在起,谁打江山谁有份吃肉。柳青,武汉新公司你去管,我给你10%干股。后面都看你自己。做得好,扭亏为盈了,市值当即翻倍。未来如果有发展有扩股,你占20%。你如果做足二十年,这些股份正式归你名下,也不用干啊湿啊的。你现在就给我决定。”
    柳青极度震惊,死死盯住蒙总无法开口。都知道蒙总向来对手下大方,集团的工资福利待遇一流,为此集团公司不得不掘地三尺建造双层地下车库才能满足众多富起来开车上班的员工有地方停车。但这一回蒙总出手之豪爽,即使让柳青自己提条件,他都未必好意思将身价定得如此之高。难道只因为他在医院舍命探望蒙总,又坚定不移与孙副总等作对维护蒙总?柳青不置可否,良久才从发干的喉咙里蹦岀几个字,“太高,不敢受。”
    蒙总一直紧紧盯着柳青的脸色,闻言一刻都不停顿,就接着道:“确实高,这位置我本来准备给儿子,这待遇是我准备开给他的。但儿子造我的反,我废了他。我把待遇原封不动给你,你不仅对我有良心,你管得肯定只有比我儿子强。你立刻决定,时间不等人,你必须在鎏金反应过来采取行动之前坐稳位置。”
    柳青心中的天平一端是不确定的明玉和家中父母,一端是蒙总提供的巨大利益,他看到天平已经失衡。但理智让他无法开口。
    蒙总则是紧盯不舍:“你如果不答应,我立刻换人,别人拿下这位置的话,你以后再无机会。你如果说是,我让刘律师今晚草拟法律文件。如果说不,我转头就走,降价三分之二另外找人。我必须保证明天下午我的人坐在武汉公司大班椅上。”
    “逼定!”柳青被蒙总快马加鞭追得无处可逃。
    “哈哈哈,到底是我带出来的高徒,我的套路你一清二楚。爽快点,去,还是不去。我给你第一顺位选择。”蒙总将庞大身躯微微倾向柳青,气势咄咄逼人。
    “去!”柳青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给了肯定答复。但吐出这个字后,却觉得心里空了一个角,只一个决定,却让整个人疲累得慌。
    “好!”蒙总一拍沙发站起来,“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秘书会送文件给你签署。相关文件你拿去路上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投入战斗。”说完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柳青两下,一刻不停地旋风一样出去,留下依然发愣的柳青。蒙总一点不担心柳青出尔反尔,这等待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但同样,柳青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柳青只要做足二十年,只要没有天灾人祸,他的开价捞回来有余。这是一笔公平合理的买卖,虽然目前看来他似乎有点亏。但他必须快走,他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而且他也不能给柳青腻歪的余地。
    成功了,两只孙猴子哪里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
    只留下柳青坐在办公室良久。思来想去,这项任命,他简直没有不接的道理。既然答应了,其他多说无益。他忽然学着蒙总一拍沙发,猛地站了起来,起来后,恍惚了一阵,才走向电话机。这时候,他心里有强烈的兴奋,兴奋压倒一切。
    “苏,到家了吗?”
    明玉却还在酒店地下停车场,被柳青的电话打断,才从方向盘上抬起身子,没精打采回了一句:“没,还在外面。答应了?”
    “答应了。”柳青回答时候有点羞愧,但还是直说。不过再多说一个字显得艰难。
    “下面时间怎么安排,出来喝三杯酒为你送行?”
    “好,我去接你。你在哪个方位?”
    “你说个地址,我还在酒店停车场。”
    “你……你一直待那儿等我消息?”柳青惊住,内疚开始升上心头。
    “没,我早料到你会接受,看到老蒙那样儿你没法拒绝。我想点自己的事。酒吧你熟悉,你说个方位。”
    柳青说了地址,心中却疑问,老蒙什么模样?还不是平常气势逼人的模样,没什么值得特别对待的理由。难道老蒙在明玉面前是另一张脸?那就难怪了,怪不得老蒙要隔离他们两个人,他想区别对待他们两个。但是,不得不说,老蒙够上路,让人不得不折服。他虽然好奇老蒙刚刚怎么对明玉,但看在老蒙那么赏识他又那么厚待他的分上,他决定不问。问不问,结果都已经确定。
    明玉到酒吧时候,看到柳青已经等候在门口,柳青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也有明显的尴尬。为了不让柳青难堪,她索性开玩笑地说出来:“还说收留我,人呢?改天我去投靠你?”
    柳青不好意思地笑,“那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诱惑实在太大,我无法抗拒。”他如实说了蒙总的开价。
    明玉也是惊讶,站住看向柳青,几乎不用思索就道:“这么好条件,换我也干,你如果没答应,以后我一辈子都叫你猪头三。”
    柳青摊摊手,做了个鬼脸,可不是,蒙总给的条件,不是用来斟酌的,唯有用来服从,只是对于明玉这么理解他,他有点哭笑不得,终于发现,以前的顾虑还是正确的,两个大有前途的人很难走得到一起。或者,还是石天冬这样的男人适合明玉,石天冬能为明玉牺牲。
    两人坐下,柳青要了一瓶红酒自己来。明玉此时心情复杂,柳青只给她倒了浅浅一杯,她干脆自己拿酒瓶倒满。柳青深深看着明玉,举杯道:“是我功利,我罚自己三满杯。对不起。”
    明玉了解柳青的酒量,所以并没阻止。按理,柳青是该道歉,虽然她并不是太在意。等柳青三杯喝完,才道:“以后去武汉,多了个落脚地。不过你别内疚,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想起过去我的家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罚酒。我吃亏了。”柳青佯笑,“什么事?一直很少听你说起你的家。”
    明玉呷一口酒,叹道:“你走后,我想找个喝酒的人都没了。”
    柳青知道明玉又是照旧的不肯说,可他今天内疚归内疚,心里还是着实兴奋,终于忍不住道:“苏明玉,你放不开自己。”
    “你太放开自己,在你旁边没安全感,所以我即使喝醉了也下意识地不会吐真言。但今天我非讲不可了,否则你明天去了武汉,我还找谁说去。”
    柳青心说,还有一个石天冬。但又想,他们真的有可能吗?如果苏明玉有了石天冬,还会找他说心事?所以说她与石天冬肯定不可能。他与明玉却已经有了好几年交情。但他没吱声,只是用眼睛鼓励明玉说下去。这是他的体贴与精明,怕万一说错,明玉又将头缩回去。
    明玉叹了口气,喝了口酒,可话到了嘴边,字字句句已经吵吵闹闹准备挤出牙缝变为声音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选择闭嘴,盯着桌上的蜡烛发呆。柳青见此道:“别勉强,或者,哪天想说了,一个电话给我,有时候电话里反而比较容易说话。但我劝你还是要放开你自己,要么彻底脱离你的家庭,要么就尝试着放开心胸接受他们。”
    明玉抬眼没好气地反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猜都猜得出来,你从不提起你的家,你那二哥又是那样的混账。你跟你的家庭肯定冰冻三尺。”
    明玉点头,柳青这样的人如果看不出她家有问题,那才怪了呢。“可是你看我应该不是不讲理的人吧。”
    柳青实在是心情好得克制不住,脸上满溢的都是笑容,虽然话题有些沉重,可他禁不住地笑道:“你讲理,可是又太讲理,有时讲理得没人性。家里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家里是放松的地方,你如果想要家里人跟在公司一样讲理,那就糟了,成集中营了。”
    “没有,我那时候还那么小,我哪有话语权让大家跟着我讲理?小时候家里根本就是我妈的一言堂。”
    “家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我家是我的一言堂,关键是大家用爱心互相宽容。爸妈都不容易,一边工作一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我,那时又没什么保姆钟点工。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高。”
    “少给我假大空,你让我放过苏明成,我这辈子都记恨你。”明玉对柳青的话不以为然,“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这样的父母值不值得孩子感恩?我也会反思,我常看着电视报纸的正面教育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心理太阴暗,但是让你去受受那滋味看?当然,你是用正常人的心态在为我好。”
    柳青终于从明玉漏岀的一丝口风中获得少许关键信息: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难怪她二哥会如此作践她,那是她家的家风在她二哥身上的延续,恐怕在她二哥心中从没拿明玉当回事儿,难怪明玉不肯回家也不肯提起家庭,谁愿意迎着践踏上啊。但柳青自己处理矛盾的办法常是后退一步跳出矛盾,然后从某个心理高度审视矛盾,最后解决矛盾,从不让自己陷于矛盾。所以他对明玉陷于对家里的仇恨很不以为然,隐隐觉得明玉在其中也走了极端。但这话他可不能说,说了他真得被明玉记恨一辈子了,不像明玉刚说的话只是假惺惺的威胁。柳青笑道:“你即使记恨我,我还是得为你好,否则咱们白兄弟一场了。”
    明玉吊起眉梢道:“这会儿成兄弟啦?不是领养人啦?”
    柳青早被明玉嘲笑得皮糙肉厚了,笑道:“我们说正经的。你妈不是年初去世吗?你不是说你家是你妈的一言堂吗?这说明,你家在你妈去世后肯定得爆发生态地震,被管理压制得没了思想的人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明玉端起酒杯就塞住柳青后面即将冒出来的话,迫着柳青将杯中的酒喝了。“你今天乐飞飞了,我不跟你谈,否则你迟早得跟我耍弗洛伊德,那玩意儿我大学就熟。我只听你一句话,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多。我大哥正准备修家史,我看着,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别拿你的办事能力去衡量别人,你我有些事只要一句话就能办,交给某些人可能得花上一天两天还未必办得成。总之你心态放宽一点,别太讲理,别太执着,糊涂一点就过去了。”
    “你自己就不执着?你一直跟我说你的道理呢,还让我躺病床上答应放掉苏明成,你太残忍了,我恨你一辈子。你今天一说阴盛阳衰把我震懵了,我怕走我爹妈的老路。好了,你慢慢玩吧,我回家列个清单去,明天方便你跟我移交。你别担心江北公司,我了解你的运作。”
    柳青见明玉一口一个恨一辈子,反而拿着当笑话了。她如果真恨,就不会说出来了。“我也回家,向爸妈报告好消息,还得跟他们道别,还得收拾行李。朋友们都再说了。你看,关键时刻还是家人最重要。走吧。”
    柳青顺手扶了明玉一把,却忽然警觉明玉的头发怎么短不盈寸了,“你……你头发怎么回事?以前的还嫌不够短?”
    “天热,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没说真话,也有意忽略柳青什么家里人最重要的话。原本比耳朵稍长的发型她留了近十年,从原来的三刀式到现在的被发型师揪着头皮一小缕一小缕地剪上一个小时,可她看着没啥区别。但这几天一看见这头发就想起这是被苏明成的臭手揪过的,气不打一处来,出来晚饭前先去剪了头发。被剪的头发仿佛是真正的烦恼丝,剪了才去掉这几天一直揣着的一块心病。“你怎么才看见,吃饭前没留意?你看,可见,你想收留我不是发自内心的。”
    柳青没法回招,只得认了,他与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会去关心右手指甲长了没有。但说他不是发自内心,那是冤他了。可这时候他还有叫冤的资格吗?没有。他只有讪笑。
    虽然往后权高位重,一统大江南北,可明玉并不愉快,因为以后将少一个可以尽心托付的好友。她开车回家,转弯才看到车库,却见昏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人坐在路边对着车库的木椅子上,她本能地猛踩刹车,急速伸手锁上车门。却看到坐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向她走来,她几乎不能呼吸,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人,直到稍微走近,她才看出原来是石天冬。她已经升到嗓子眼的一颗狂跳的心这才又降回胸腔,想伸手降下车窗,却发现一只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原来她已是惊弓之鸟。
    石天冬不知就里,走过来见明玉降下车窗,没走近就道:“我明天回香港,今天想过来跟你道别……你怎么回事?怎么脸色这么差?喝酒了?”
    明玉斜睨着石天冬,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等哪儿不好,你吓死我,刚才差点报警。”
    “怎么……哦,你大前天是在这里?”
    “是。”明玉打开车门锁,发觉手还是在抖,可见她是怕得狠了。她鼓足真气,打开车门出来,摇摇晃晃站稳了,才道:“帮我停一下车。”
    石天冬没立即坐进车子,看着明玉疑惑地道:“站得住吗?”见明玉轻微得如看不见似的点头一下,他又道:“我看你经常加班,你以后晚上经常这么晚才回来,怎么办?我还真不放心你。”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明玉心中的警报又鸣响。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差点一个趔趄,被石天冬一把抓住手臂。她忙抽手出来,虽然没有大力,石天冬还是放了。她若是气吞山河地道:“很简单,换房子。你明天走?我很忙,不能送你,对不起。”
    石天冬只觉一股霸道之气扑面而来,这是他最不熟悉的苏明玉,但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最真实的苏明玉。他愣了一下,没答话,坐进车子,将车开走。明玉这才松口气,但心里觉得自己做事太不地道,怎么可以贬损刚刚帮了她的人。可她看到石天冬没像柳青一样与她针锋相对,又是心烦气躁,她真希望石天冬冷嘲热讽扳回局势,可是没有,石天冬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选择无言以对。她站在原地看石天冬倒好车,过来找她,见他脸上已经不是刚才的欢欣。她不知怎么又心软了,远远就道:“请你上去喝杯茶,有时间吗?”可心里改过来了,嘴巴还是吐岀强硬的语调。
    石天冬看看明玉,虽然他挨一晚上蚊叮虫咬等在这里,无非是想去香港前见明玉一面,当然如果能喝茶更好,但是面对口气如此居高临下的邀请,他心中生出一腔傲气,婉言谢绝,“不早了,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休息,我送你到楼下。”边说边从身上挂的一只大包里掏出一只文件袋,“给你拍的照片,我找几张好的印出来,你看着玩儿。”
    明玉伸手接了,不知道心里是高兴还是烦躁,说了“谢谢”,就转身往家里去,可还是忍不住道:“你既然不上去,请稍微等等,我上去拿样东西下来。”
    “好。”石天冬走在稍后,留意看了一下,见明玉走得稳当,这才走快两步赶上去,“你每天都这么晚归吗?即使不危险,你也得当心身体。我前天看了你的体检报告,血色素很低,你得多休息多吃。”
    明玉笑笑:“可是今晚开始,我是真的没法休息。谢谢你这两天帮我调理一下,我恢复很快,他们看着都不信。”
    石天冬只得道:“可见你只要好好吃就能恢复,身体还算结实。每天别的可能做不到,吃两盒牛奶,一只鸡蛋,总行吧?嫌买牛奶麻烦,多买几包奶粉分别放家里办公室,看见就冲一杯,这总做得到吧?”
    “我会。”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明玉答应得很干脆,倒是把石天冬惊住,石天冬还以为明玉什么都要推辞或者跟他唱几句反调。两人已到门口,明玉犹豫会儿,还是没问岀“不上去坐坐吗”这样的话,请石天冬在下面稍候,她自己上去。
    她算了一下,石天冬一来一回,因为来得急,估计是从香港直飞,机票没有折扣,石天冬损失惨重,她不能眼见石天冬损失而不顾,她想送石天冬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她早已想好,上去就找到取出,下来交给石天冬。但她嘴里却是这么解释,“这部treo手机我买来就后悔,功能太繁琐,我都没时间消化说明书,看这部手机就跟看你摆弄你的发烧级相机一样眼花缭乱,看来你跟这部手机合脾气,你帮我消化了它吧。”
    石天冬哪里肯收下这部手机,以后更被明玉瞧不起,不得不撒了个谎:“我也不喜欢功能多的手机,我的手机只要能打电话能收发短信就行。你……呵呵,还是另外找个人消化它吧,我实在看见这种手机就头痛。”
    明玉早就知道石天冬不会收,也早有应对:“我希望你经常给我发邮件。也希望你随时收到我的邮件,而不用等下班上网。”
    石天冬闻言惊异,看了明玉好一会儿,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可真不愿被明玉看不起,那味道太难受,“我会经常发邮件给你,手机就不收了,你有空慢慢琢磨。很晚,你早点上去休息。”
    明玉低头微笑,石天冬很有骨气的拒绝却让她心里喜欢,她厚着脸皮伸手将石天冬挂身上的大包扯过来,硬是把treo手机塞进去,嘴里蛮不讲理地道:“叫你拿着就拿着,我东西送不出去,多没面子。好了,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再见。”
    石天冬被明玉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道明玉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是打心眼里的居高临下,还是说话带着点职业病,更或者是她放什么刁蛮。他喃喃说了“再见”,看明玉进去关上楼道门,隔着门看过去,明玉的微笑很温柔,就像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其妙地冲他那么一笑,笑得他就注意上了她。他也笑,看着明玉转身进去电梯,消失在电梯里,这时他真想不争气地叫一声,说他想上去喝茶聊天。
    明玉也想石天冬提出上来喝茶,可她刚才已经被拒绝一次,觉得不便再次邀请,再说已是黑夜,免得被石天冬误以为水性杨花,她只得进屋后冲石天冬扬扬手,要他回去。看石天冬挥挥手走了,她心里却又记挂上了,她也觉得自己很矛盾,心里一团子的乱。
    下班后,明成没有急着回家,他一份报告还没做出,他正血性向上,当然得今天做事今天完。很快,公司大楼里面只余有限的几个业务员,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办公室安静得听得见电脑风扇的转动声。
    明成喜欢上这种安静,这种孤独,他忍不住从抽屉里摸岀一包香烟,点上一支慢悠悠地吸,偶尔在电脑键盘上面敲上几个字,异常惬意。保安上来一间一间地关闭办公室门,见到明成还在,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就悄悄离开,明成看了感觉挺好。这儿没有打扰他的人,这儿没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这儿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于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欧洲客户的传真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会到,他最好及时处理。还有几份也是国外的询价报价估计也有电邮过来,他最好也等一下。虽然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累得两眼睁不开,可明成还是坚持着要留下来处理工作,他打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朱丽他需要加班,他要做这些那些的事。
    打完给家里的电话,获得朱丽表扬的明成感觉像是放下一头心事,吸完手头的香烟,他悠悠闲闲地出门吃饭。公司不远处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欢的牛扒馆,吃了一块腓力。回来公司,继续悠闲地做事。
    其实,他可以在家接收电子邮件,也可以将传真呼叫转移到家里的传真机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对朱丽。他现在只想安静,无人打扰的安静,最好谁都不来搭理他。
    而且,回头将怎么跟朱丽说他车子已卖,与周经理的借款合同已签?他预感到朱丽会发怒于他的先斩后奏。他既不愿看到朱丽发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资的大好机会。他希望朱丽永远不会发现疑问永远不会过问,但是那不可能,朱丽迟早会发现他没车可开。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丽能迟发现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资款交款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被朱丽埋怨也无所谓,年底看到红利的时候,朱丽总会原谅他,他们是夫妻,来日方长,朱丽会知道他一心为家。
    明成也知道,这是他下意识地声称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他必须不给自己在朱丽面前说话的时机。
    没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无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旷的静谧,一直到九点多,明成实在找不到过夜留宿的理由,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明成回到家里,朱丽见明成工作一天之后依然没精打采不想说话的样子,只有自己凑上去主动找话说,“明成,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从锻炼的老阿姨们那儿打听到一套98年的两室一厅,房型不算差,是难得的亮厅,周围环境也还不错,有菜场,有锻炼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来万。问你有没有兴趣。这年头二手房都是有人抢着要,决定下来的话,我去看看,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已进主卫,为了说话听话,只好将洗手间门开着一道缝,但他躲在门背后细细审视长袖衬衫掩盖了一天的身上的伤痕,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国了,周末让大哥过来看吧。”
    朱丽道:“大哥肯定得来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们把准备工作做一下,我们先去看看做个初选,免得阿狗阿猫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过来,他没时间,我们也拖不起这时间。”
    明成淡淡地道:“你还是让大哥自己来初选吧。大哥现在听了大嫂的枕边风,大嫂又被苏明玉诳了,他们都在怀疑我会昧买房子的钱。”
    朱丽闻言,不由竖起身子盯着洗手间方向,奇道:“明玉?”
    明成皱皱眉头,强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刚来时候是准备把钱全交给我,让我全权替爸买房的,结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苏明玉家一晚,事情全变了。大哥说话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怀疑。你看,卖房子让我们沾手了没有?”
    朱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大哥才回国没几天,可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连明成入狱他都没来探望,只是打电话口惠实不至地表示表示关心。但真是明玉撺掇的吗?似乎这与明玉一贯的个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实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枪,恩怨分明,暗箭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但也难说,她与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么话说着说着顺嘴说出来了。“明成,你是因为我以及明玉撺掇大嫂两个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愿回顾这件事,但沉吟许久还是如实回答:“是的。我刷牙,别让我说话了。”
    朱丽抱膝想了会儿,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说的,我们自己有错在先,谁让我们欠你爸妈的钱太多,否则我们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即使明玉不说,以后爸也会说。而且谁知道大嫂帮爸搬家有没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账本呢,或许是账本里得出的结论都难说。哎……”朱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也不怕打击明成现在的弱小心灵了,道:“欠你爸妈债务的事情还是快点跟大哥说了吧,我们拿个还钱的计划给大家,免得现在做人总是做贼心虚,你若是不肯说我说吧,我被这种事压得见人没法理直气壮。”
    明成一听前半段,含着满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着刷牙,并没好好听进去朱丽后面的话,漱口完毕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后。”不过不排除爸说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来的时候那得意样儿,好像身后有了靠山似的,谁知道他们一起说了什么呢?而且,那天他通过电话与大哥商量投资款的时候,看大哥与爸一搭一档的默契样儿,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苏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说的。”
    “那就……更是我们活该了。这下,你更是打错人,该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没有答话,道什么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躏也蹂躏了,他们之间再不会有温情脉脉的什么道歉致谢。他只是侧着脸,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洗手间的一堵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父亲苏大强正睡着觉的客房。朱丽听明成在里面没声音,还以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罢。
    朱丽终于等到明成开洗手间门出来,却见他低头匆匆开卧室门出去。朱丽一愣,不知他去做什么,却听隔壁客房门响动,略一思索,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了。明成该不是揍他父亲去吧。
    朱丽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脚跑出去。到客房门口,见门敞开着,里面涌出一股浓烈的体臭。朱丽硬着头皮靠近,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黑暗中只看见明成在推他爸,朱丽忙道:“明成,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别担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丽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说。”
    这时苏大强却悠悠醒了过来,一见明成,吓得短促地问:“干什么?”
    明成道:“我欠妈钱的事,你都跟大哥说了?”
    苏大强看着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脸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个人早吓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没有,我没说。”
    明成冷冷地道:“为什么大哥说是你说的?”
    苏大强不知是计,以为明成已经全知道了。吓得抱住头,颤抖着缩到墙角去,“你别乱来,你……朱丽,救命啊,朱丽……”
    朱丽早就冲进来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丽,我不会揍他,不过你看,事实搞清楚了。走吧,我们回去睡觉。这还是吃着我们的,住着我们的,衣服大多是你给他买的,这些他怎么不说了?妈一死,他得志猖狂了,来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丽心说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钱的事说给明哲,原也没错,但这个公公也不太是东西,儿子坐牢了他最关心的竟然还是他自己没地方住,女儿住院也没见他问候一声。但这些现在可不能说,说了,明成还不更跳起来。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为苏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着明成的头发宽慰他,温和地说着大家都好的和气话。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对朱丽美丽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适地躺在朱丽柔软的怀抱,心里直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一天很长也很累,还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丽的抚摸下静下心来,进入梦乡。朱丽听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脱身,到客房,果然见公公还石膏样地缩在墙角。她轻叹一声,道:“爸,没事了,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来。不用怕。”说完轻轻关上客房门,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客厅阳台待了好半天。都没想起问问车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机会出差了,寻找两单生意的加工单位。
    周六,明哲如约来到明成家。除了看朱丽父母给物色的两处二手房,他还得请爸一起去明玉的车库帮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图片资料来,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总得从爸妈的结识结婚开始,起码得找到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证,扫描了贴到网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回忆能让人心底柔软。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个家庭的不容易,回头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亲密如寻常兄妹,这一点他都很难做到。他只希望两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码能风平浪静地吃顿饭,而不是现在的敌对仇视。
    看房很顺利,朱丽的爸爸全程陪同,朱丽也跟着,苏大强虽然也跟着,但在与不在一个样。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丽说他最近都那么忙。但明哲看见朱丽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想起明成入狱时候朱丽的责备。朱丽也是,但两人表面都当作若无其事。
    明哲与明玉也联系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时间。况且,即使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苏家的事,她还敢沾手吗。
    看房小分队四个人,虽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终目的却是异乎寻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尽快确定苏大强的房子,让他尽早搬迁。因此,大家看房时候嘴上虽然要求严苛,心里的标准都非常宽松,晚饭前,事情便顺利解决,大家敲定明天下定金,朱丽负责办理具体转手事务。卖旧一室一厅的钱不够付,还差十二万,明哲说他会想办法。朱爸爸本来冷眼旁观着看苏家怎么处理房款的事,本来打定主意,为了女儿日子过得舒服,如果房款还差一点,五万六万的,他可以借钱帮助解决一部分。但见苏家老大将责任都揽了过去,朱爸爸看着倒也为女儿高兴。
    明哲感谢朱爸朱妈帮忙,晚上请朱爸朱妈吃饭致谢,明成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说他是直接从长途车站回来的。大家都很高兴,解脱似的高兴,终于解决一个大问题。苏大强也高兴,终于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了,终于不用做梦也担心明成闯进来揍他,终于可以开火烧饭,终于独立自由了。整一个晚上吃了一个半小时饭,他都在傻笑,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映得镜片也闪闪发光。
    最后,一桌除了苏大强,都喝高了,朱丽还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结婚做新娘子时候。回到家里关进卧室,她和明成两人抱成一团却哭了。因为喝了酒,哭得异常放肆异常痛快。今天开始,是不是乱成一团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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