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兄弟,你说……我平时待你好不好?”
    “好。”陆离礼貌性的点点头,却又觉得他仿佛是要给自己下套。
    酒气熏熏的陈助理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帮我去跟沈星择说说看,看他手底下还缺不缺助理的活儿,要不宣传也行。我都做得好!”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
    他看着镜片下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不忍拒绝;于是首先应承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高薪、高福利,还有不低的圈内地位——有多少人以能够进入沈星择的团队为傲。星择工作室签下的新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蹿红。而就算进不了最核心的星择工作室,能与其所属的签约聚光公司签约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公司当年却是以签二十年卖身契来捆住旗下的演员。
    陆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螳臂当车的怪物,逆流而上的傻瓜。他低下头,看着映在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
    虽然外貌已经完全改变,但是那个内在的、倔强的自己依旧没有变。
    他和沈星择是同一个品种的两颗种子。而一株大树是不能够永远生长在另一株的荫庇之下的。
    ————————————
    痛快过瘾的杀青宴一直摆到午夜时分才陆续散场。小城本就不大,喝高了的众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漫步,徒步走回各自临时的住处,挥手道别。
    考虑到可能会有狗仔跟拍,沈星择依旧坐车。他好像也喝了不少,只要靠近了就能闻到浓烈的酒气,人倒是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寡言。
    回到酒店,陆离让哈欠连天的安娜姐先去休息,独自将沈星择送上楼。按照合同,今天也是他担任生活助理的最后一天。
    十一楼到了,他踩着无声的长绒地毯往前走。在他身后,是沈星择略显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
    男人还没有醉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陆离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根本就没必要一路把人送到套房里。
    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口,划开门卡。
    当他开灯的时候,沈星择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摸索着从沙发的坐垫下找出了藏匿着的香烟和打火机。
    陆离听见了动静扭头看过来,想了想终于没有忍住——
    “沈哥,你以后还是少抽点烟吧。现在的小女生都不喜欢这样了。”
    “……可我喜欢。”
    沈星择发出了短促而含糊的声音。也许是安心的环境激发了酒精的效应,他半瘫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然后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从压在身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包。
    “这个给你。”
    陆离知道这是国际惯例,便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掂了掂,还挺厚,估计能有大四位的数。
    他赶紧谢过沈星择,顿了顿,突然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要求。
    “以后再见面,我可以喊你师哥吗?”
    沈星择好像这才想起他考上了中影似的,勾了勾嘴角。此刻借着酒力,有些平日里他绝对不会说的话,似乎也能够轻易出口了。
    “随便你。只要不怕被人说抱大腿和碰瓷就行……自己小心点,这年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可不止是狗仔记者。”
    “那倒也是。”
    吐起槽来,陆离也不枉多让:“有些个脑残粉那可真是绝了,坚壁清野,恨不得把自家偶像锁在高塔上面,是真心希望你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呐。然后呢,她们倒是一个个嫁人了、脱粉了,甚至还会回头嘲笑你老大年纪连个伴儿都没有,比普通人还不如。”
    或许是陆离的语速太快,沈星择忍不住用夹着烟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早就说过同样的话,“一样的刻薄。”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离的这声回应,轻到如同耳语。而这已经是目前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坦诚。
    时间不早了,母亲肯定还在家里等着。他从厨房里取走了几样从家里带来的厨具,最后与沈星择道别。
    “谢谢师哥的大红包,以后有空回学校的话找我打球。”
    沈星择没有回答,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闭上眼睛,就这样摊睡在了沙发上。
    陆离终归放心不下,走过去将未燃尽的烟头从他手中轻轻抽出,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原本应该无比熟悉的熬夜伴侣,此刻却遭遇了新身体的顽强排斥。陆离一边捂住咳嗽的声音,一边将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换了新的身体,过去习惯的、依赖的,甚至深爱过的种种事物,都无可避免地重新生疏起来。像抽烟这种小事,也许还可以慢慢学;可有些更重要、更珍贵的大事,错过也许就永远地错过了。
    陆离无声地苦笑了起来,顺手为沈星择盖上一件薄外套。
    再见了,沈星择,希望你能梦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客房的门被轻轻开启又轻轻合拢,地毯吸走了脚步声,让离去的人变得无迹可寻。
    沈星择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睁开了眼睛。
    第17章 四签名
    第二天上午十点,按照约定,陆离来到酒店找财务结算工资。他想了想,又回十一楼转了转。
    套房的大门敞开着,门外停着客房清洁车,屋里传出吸尘器的声音。显然,沈星择已经退房离开了。
    昨晚的红包很丰厚,差不多能抵陆离两个月的工资。陆离知道,在收买人心这方面,沈星择一直做得很不错。他用这套收买过很多中影的学弟学妹,将还没毕业的他们收入麾下。
    最顶尖的那些自然捧红了,可那些并不那么优秀的,却也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被消磨了人生。
    沈星择走后,陆离并没有懈怠。之后的两月,他顺利在大导演张觉明的团队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嘴甜、勤快,在当地又有人脉,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组里人际关系也相处融洽,甚至还和几位年轻配角成了好友。
    8月20日,他辞去了剧组的工作,准备北上。
    中影的新生报到日是9月6日。在此之前,陆离领着母亲在京城各处游玩,看升旗爬长城,也去西单秀水和王府井。这些都是小鹿曾经允诺过要带着她去见识的事。
    然而最激动人心的,当然还是报到的这一天。
    上午八九点钟,夏日清晨的凉意还未完全散尽。母子二人沿着胡同儿缓缓往前走。
    没有了冬日的积雪,青砖墙上绿藤纵横,树冠里藏满了啁啾的鸟鸣。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青年男女笑靥如花,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有所谓的“明星班效应”,今天的校门口也格外热闹。许多娱记手持长枪短炮,专门追逐拖着行李箱前来报到的大一新生。
    陆离也被拦下了好几次,每次他都拉上母亲一起合影。当年未曾如愿考上中影的女人终于站在了憧憬的校门口,眼角眉梢全是舒展的笑意,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学费杂费和住宿费用已经通过网络缴纳完毕。凭着打印出的收款凭据,新生可以直接前往体育馆领取生活用品。脸盆毛巾、床单被罩和棉被,还有热水瓶——这么多年了,连花色样式好像都没变。
    教材则是到教材科的仓库领取。除去常规的纸质课本之外,每位新生还都领到了一本电子书,里面预装有中影本科生必读的60册中外经典剧本。全部文本都由本校教授亲自编修,有些外文译本甚至经过中影几代人的推敲,每年都会有所不同。
    领完了大包小包,终于开始朝宿舍走。
    中影的宿舍在校外,与学校东门隔着一条二车道小马路。六排五层高的公寓式小楼,外观已经翻修过好几次,可走进去一切仿佛还是老样子。
    学生宿舍是四人间,表演系的向来都被安排在顶楼。按照四年一轮的周期,他们这届入住得正好应该是陆离当年住过的寝室。
    在登堂入室之前,还需要在一楼宿管大妈处登记并领取钥匙。陆离是有备而来,他利用家乡土产和花言巧语进行贿赂,成功地换回了当年的513寝室。然后抢在母亲插手之前,扛起最重的行李一口气上到了五层,虽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粉刷和维修,但走廊里依旧保持着传统的昏暗。不流通的空气显得有些郁热,靠墙摆放着的大垃圾筒也并未因为这里是新生宿舍而轻松多少,照样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时光从未向前。
    行李的重量已经不算什么了,陆离脚步轻快,领着母亲朝前走。513寝室的门敞开着,阳光从南向阳台的落地窗投射进来,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陆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只听耳边“嗷”地一声欢呼,人就被死死抱住了。
    “陆离!你和我居然一个宿舍?!”
    咋咋呼呼的,除了马蒙还能有谁。
    陆离好歹先挤进了宿舍。屋子里还坐着三位家长,但最显眼的还是这间寝室的第三位成员骆城——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国字脸,一看外形就知道是话剧舞台上的好料。
    陆离首先自报家门,马蒙和骆城也各自介绍家长。寒暄了不一会儿,寝室的第四位成员白嘉恩也来了。有趣的是,这是一位来自香港的特招生,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骆城家在北京经营一个挺有名气的餐饮品牌,最近的一家就在后海附近,时间正好到了中午,他母亲就热情邀请大家共进午餐。
    十七八岁的男生,大多活泼开朗,又都是百里挑一的俊才,性格方面也没有什么偏差。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四个人就已经熟稔,嘻嘻哈哈地玩耍在了一起。
    六位长辈也很投缘,彼此留好了联系方式,以备这四年里的不时之需。
    午餐过后,十个人在花园里合影留念。此后马蒙提议返回学校,得到大家的响应。只有陆离表示母亲晚上要坐火车回老家,自己还要陪她再逛逛后海,倒是得到了家长们的集体夸赞。
    与室友们暂时道别,陆离与母亲沿着胡同往西边走。白玉栏杆围拢着的一池碧水很快就在眼前铺陈开来,湖畔垂柳依依,好一番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
    母亲挽着陆离的胳膊,缓缓漫步,没走多远,就在湖边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虽然都是柳树,但是这北方的,和咱们南边的终归还是不太一样。”
    她轻咳了两声,忽然感叹。
    陆离跑去边上的小店买了两瓶水,拧开盖子递过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你儿子在这里要生活四年,那也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女人接过了水,抬起眼睛来凝视着陆离。不知为什么,陆离忽然觉得这道眼神别有深意。
    “妈。”他轻声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母亲却又迅速收回了目光,轻轻摇头。
    “妈不是要批评你啊,可妈突然挺怀念你以前那样子的……你现在什么都好,可就是有点太懂事儿了。总让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觉得……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陆离的眼皮偷偷突跳两下,赶紧亮出两颗雪白的门牙,笑得天真无邪。
    “妈,人都是会成长的,我只不过是刚好到了该懂事儿的年纪。接下去这一个学期,咱们都见不着面,那转头放假回家,我还不得懂事的把您给吓着啊。别多想了,是不是要我给您惹点事情出来,您才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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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家的火车是傍晚五点半出发。为避免撞上晚高峰,他们在后海稍作逗留就返回酒店收拾行李。陆离一路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帮她在站里买好了送给亲戚朋友的茯苓饼、果脯蜜饯等礼物,又把她送上卧铺这才算放心。
    列车到点准时开动,迅速消失在了视线里。虽然一直奉行着独立自主的行事准则,但此时此刻,陆离的心头却突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
    就好像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一人迈进中影大门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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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北京站的路上遇到了大堵车,陆离返回中影宿舍差不多已是晚上八点。
    根据午饭时商定的规则,513寝室余下的三兄弟已经抽签决定出了床位,手脚麻利的甚至都铺好了床单被罩。
    阴差阳错间,马蒙抽中了陆离原本的床位。陆离并不介意,他还主动走过去搭上了马蒙的肩膀。
    “喂,想不想知道有哪些演员和你睡过同一张床?”
    “想想想,怎么看?!”何止是马蒙,连骆城和白嘉恩也凑了过来。
    陆离弯曲着食指,用指节叩击床铺下方的书柜抽屉。马蒙立刻将抽屉整个儿抽了出来。
    也许是重新粉刷时的工人偷了懒,书柜后头的墙皮比其他墙面要老旧一些,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四个大大小小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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