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这是一份摩纳哥人提交的照会。部里转过来的，您看一下吧——不是我们自己部里，是那个部里。”
    钱塘，大观园。筹备组的办公区，总导演的案头，被人递了一份传真件。
    当然，传真件并不是直接发到筹备组的号码的，85年传真机还是极为稀缺的东西，一个地级市也最多几部。
    如果不是省城或者经济较为发达的城市，连市政府都拿不出一部传真机。这东西要到87、88年前后，国内电信系统在络端大批量换装自动程控交换机后，才随着渐渐普及开来。
    所以这份传真件，是发到钱塘市里的，市政府派了一个秘书人员，专程开车送到大观园来。那有点分量了。
    王导扶了一下眼镜，一边下意识不解：“我们跟摩纳哥外资还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出钱建了个园子、然后免租金白给我们用两年么？具体拍摄的钱不是他们出的呀，难道想来指手画脚？”
    作为艺术家的傲骨，让他隐隐有些不快。
    不得不承认，80年代期，也商界乃至部分领域，社会被钱侵蚀得厉害，但那些跟商界没什么交集的创作领域，还是较纯粹的。
    不过，稍微浏览了一下正之后，他发现不是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
    传真的姿态很谦逊，大致意思是：
    “摩纳哥外资投资大观园这个项目，目的是指望将来摄制作品走红后，可以带动园区升值，套用兰亭影城的成功经验。
    因此，近期在惊悉剧组因为预算短缺、裁撤人员，有可能导致拍摄效果下降。摩方投资人愿意无偿追加一些款项，请制作方务必确保质量。”
    80年代，外商大多数还是较嚣张的，说话说得这么客气的，极为罕见。
    同时，先礼后兵到这一步，大义名分占住了——对方并不是因为这里面有他们的钱、所以对艺术创作本身来指手画脚。
    人家是说“怕你钱不够拍走样，为了保障他们自己之前已经砸的钱利益不受损，愿意无条件、不追求增加股份，再给你点。”
    从外事有关部门，到市里的协调单位，那都是完全没办法拒绝的。
    筹备组也不能不回应，不然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这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小柴，你知道他们究竟对哪个事儿意有所指？”王导皱着眉头，问送传真进来的助理。
    助理小柴也很为难：“那我也不清楚了，要不您见见送传真来的市府秘书？他还在外面等着您回信呢。”
    王导想了想，虽然他是央视系统的，跟地方没有统属关系，但既然传真是通过他们送来的，说不定知道更多情况。
    所以他很客气地让小柴把市里的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30出头、穿着山装的斯眼镜男进来了：
    “王导好，我是仇副市长的秘书，您叫我小张可以了。你们在钱塘一切还顺利吧？央视制片肯来钱塘拍戏，这是对地方旅游经济发展极大的扶持，仇副市长一直说，要做好全部配合协调工作。”
    王导的脑仁又抽了一下。这不对啊，只是送个传真，按说算全市只有省府市府有传真机，那也没必要让仇副的秘书来送。
    市里跑腿的行政办、秘书处工作人员多了去了，秘书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王导也不再考虑架子了，非常随和地开门见山求教：“张秘书，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我看着这个传真没头没脑的，倒不是觉得钱烫手，实在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哪儿做得短；呃、缺预算的名声都丢到国外去了。”
    谁知，这个张秘书果然是知道一两句的，他开门见山传话：“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但不是听说，筹备组有些候选演员，因为‘节约开支’，被提前裁掉了么，结果临到开机，又从原本挑剩下来的下脚料里重新捡起来用……不好意思，我措辞不当，其他我也不知道了。”
    话点到这一步，王导立刻明白了。
    是选角里的一些猫腻，得罪了人。
    估计是林黛玉这一组人。
    有些事情，他也是不想的。
    春天的时候，陈小絮这些备选演员被裁掉的时候，他作为导演也是挺不甘心的。但当时陈小絮综合实力确实不强。你要说后续潜力，那是没证据的，对方用预算来卡他，他也只能裁人。
    如今央视系的导演，权力还是较小的，只在艺术创作层面有话语权。而对于预算方面的决策，还是制片人负责制。这也是计划经济时代下、制片习惯的体现。
    这个局面基本要到88年、张一谋拿了金熊奖后，才让全国的导演界地位提升了一档。
    所以，当时王导也认了。
    至于最近，又有人要拿掉任雨琴，换组里一个叫桂语叶的小姑娘，他倒是觉得两者实力伯仲之间，用谁都说不错——虽然桂语叶半年前的综合表现不如被裁掉的陈小絮，但这半年学习下来，人家进步较大，关键是年轻，在王导心目，总分也跟任雨琴差不多了。
    最关键的是，桂语叶是……某主管单位预算处桂处长的侄女儿啊。（人家当然更想捧亲女儿，但亲女儿实在颜值差得更远，没可能性，只能在侄女儿里挑个最漂亮的捧一下，挑脸的选择范围大一点）
    没想到，对方也不好得罪。
    “究竟是任雨琴有后台、还是陈小絮有后台？”王导的脑海里，立刻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好像给她们培训的这几个月，都没听说过她们有什么后台啊。有后台干嘛不说呢？藏得这么深。
    算了不想了，眼下关键是不能闹出丑闻，不如正面解释一下咱不缺钱、选的人也都是最好的、一以贯之的，看看能不能先平息一下。然后再想办法问问，他们到底是给谁打抱不平。”
    王导想着，立刻草拟了一份回函，并且打电话远程请示了京城的某些央视对外协调的领导。
    面也很重视，确认他的回复没有丢脸，当天傍晚连夜发了回去。
    临送走市里来送快递的人时，王导拉住对方，最后追问了一句：“张秘书，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这次摩纳哥人，是被顾骜使唤动的么？”
    他知道，顾骜这两天在凹晶馆住着，这已经明摆着了，所谓的跟化有关部门有过多次愉快合作经历的摩纳哥王室影视资本，那是顾骜的幌子，假外资。
    但偏偏人家当年撮合引入了贝托鲁的资源，为部里拿过奥斯卡金像奖的项目，那是铁定要横着走的，算知道是假外资又如何？
    你能让欧洲小国的王妃、公主给你背书，那也是本事啊。
    面对这个问题，张秘书僵硬地笑了一下：“王导，您是当事人，您都自己猜到了，何必问我这种局外人呢。不该知道的事情我是不会知道的。”
    然后他走了。
    ……
    当天晚饭的点，王导亲自去了凹晶馆，还带了另一个筹备组的心腹作为见证。
    到院墙门口的时候，他礼貌地问门口的美籍白人保镖：“请问顾先生在吗？”
    “他正在跟朋友吃饭，您稍等我通报一声。”白人保镖确认了身份，立刻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顾骜亲自出来了，看样子还是很给面子的。
    “这不是王导和徐监制么，来来来，一起吃点儿。”
    “不客气，已经吃过了。”他客气了一句，不过脚下倒是不慢，立刻进了院子，
    “顾先生别怪我来得仓促，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闹大的。剧组也不缺钱，不需要追加投资，至于拍摄效果，绝对可以保证最好。
    听说顾先生和摩纳哥人很熟，不知道方不方便把这个话带到、让他们放心呢？至于具体的拍摄计划，我们是打算用任雨琴小姐演林黛玉，这是半年前已经定好了的。
    当时完全是因为其他几个黛玉组的成员，她差太多，我们才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提前裁掉了。至于最近有让其他当初更不镜的人顶替她，那也都是谣言。咱筹备组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实力能跟任雨琴小姐相仿的林黛玉候选人——不知，能打消资方的疑虑么？”
    这个办法，其实是保持艺术创作独立性和面子的最好选择了。因为对方说“你缺钱所以粗制滥造提前裁人？那我捐钱追加、别耽误了咱的前期投资”之后，你再把陈小絮召回来，那至少真坐实了“企图粗制滥造”的既定事实了。
    如果咬死不松口，说最近的都是谣言误会，是一开始认准了其他人差任雨琴太远，那么门面保住了。
    当然，这时候要看顾骜是不是陈小絮的后台了，如果对方非要继续捧，这事儿更麻烦一点，双方面子也更难两全。
    忐忑之间，顾骜却开口了：“原来只是谣传和误会啊，那没事儿了，我会帮你解释的。不过也只是解释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不过，不会勉强吧？会不会得罪人？”
    “不得罪不得罪，我去处理。”王导一叠声地说。
    他是真怕了，万一顾骜要亲自跟桂处长卯了，那才叫不好收场。
    这是个狠人呐。
    顾骜在面有多少势力，有些是不用明说列出来的，光看人家顶级主流媒体露脸的频次知道了。
    所以，并不会有太多对方听说他出面、还硬扛到底的情况，让对抗观赏性降低了很多。
    当晚回到办公的地方，王导立刻给桂处长拨了个电话：
    “桂处，令侄女语叶的事儿，只能放一放了。”
    “是么？一切以艺术创作表现力为准嘛，这种决定不用跟我说的。”电话另一头还打着标准的没营养辞令，似乎非常恬淡。
    “您别误会，是这事儿被顾骜盯了。”
    “你……小王啊你这是害我啊，顾骜盯你怎么不早告诉……”
    早告诉了一开始出手都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