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如果是在农村,一顿饭1毛钱也不算什么占便宜的事情。
很多农民都能做到只花三五分钱成本搞定,自给自足。
不过在大城市,机关或者条件还不错的国企,一毛钱一顿还是挺常见的,多半还能见点荤腥。
籼米1毛1、粳米1毛3、富强粉1毛5、猪肉8毛……开放两年来,物价也稍有涨,总体大致是这么个水平。
钱塘市里其他效益持平的工厂,食堂不赚加工费和水电房租,实打实给工人1毛钱的原料成本,可以吃半斤米饭馒头、再来点带肉丝肉片的炒蔬菜。
顾骜跟姐姐拿着塑料的饭菜票,以视察的姿态,混进食堂里排队打饭。老爹还有点事情,晚几分钟到,直接吃打好的现成。
因为副厂长不在,顾骜和顾敏没那么扎眼,可以观察到最真实的与民同乐状况。
反正工人们都不看《人人日报》和新闻连播,除了技术科和供销科的之外,厂里七八成都不认得顾骜的脸。
“阿姨,两份1毛的套餐,”顾敏较轻车熟路,先探到窗口里吆喝了一声,然后趁着阿姨打饭,回头问弟弟,“你还有啥硬菜要吃,自己看着点。”
“一会儿爸也来,你点两份套餐够吃么?”顾骜质疑。
顾敏:“别废话,这里米饭馒头是管够的,后面人排队呢,快点硬菜。”
顾骜也很有素质地不再废话,看都没看完赶着报了俩菜:“那这狮子头和腊青鱼吧。”
“一共伍毛。”食堂阿姨拿了伍毛的塑料票,啪啪啪打了满满两搪瓷缸子。
看样子,套餐和青鱼鲞都是1毛的,狮子头要2毛。
不过那个分量,着实让顾骜大吃一惊。
这狮子头分量很足,至少用了2两纯肉,还有别的佐料,都是正宗的淮扬葵花大斩肉工艺。
顾骜还以为是一颗两毛钱,谁知一份竟然有四颗,跟酒席的“四喜丸子”一样。
青鱼鲞的分量也十分惊人,那一大段估计有两斤鱼肉,用的是正宗的会稽“螺蛳青”,以茶油腌制。(会稽青鱼能长很大,50斤都有,当地人晒成鱼干吃,鲁迅回乡的章里经常可以看见。)
至于1毛钱的基本套餐,主食和炖蔬菜的分量几乎是敞开了供应,还能添。
顾骜粗略算了算,这里至少是三四倍的补贴了——也是食材成本1块钱的东西,厂里只问工人收2毛。
难怪顾骜一眼扫过去,看见不少“亲友团”来蹭饭。
每一桌,如果是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年轻男工人,对面多半都坐了一个年纪相仿、但服饰不像厂里职工的女人。两个人合吃一份套餐,至少能混个饱。
有孩子的职工,如果孩子在附近学,来厂里吃食堂更是天经地义,一点额外支出都没有。
“这个补贴法,估计要不少钱吧?厂里三四千号工人,每个工人一天起码补掉厂里一块多,也是每天5000块,一个月15万,一年饮食的福利要花200万呢。”
顾骜吃了一个狮子头,心里很快把账算明白了。
姐姐显然很了解行情,挟了一块青鱼干,熟门熟路分析:“两年创汇订单1200万美金了,合法招待费份额10万美金。这还只是外汇,其他人民币成本还能截流好几倍,还没算厂里本来的订单。
如今国家又不许给工人加太多工资、破坏社会薪酬体系,那发奖金、加班费和福利补贴呗,补得起的。”
顾骜听了,正在若有所思,忽然听到旁边隔了两桌,也有个质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侧眼看去,那是一个满身油污的30岁左右技术工人,对面坐了个穿着女式山装的姑娘。
姑娘胸口的口袋里还别了一支钢笔,一看是员。但不像是厂里行政处财务处的,或许是外面的机关小职员吧。
应该是在相亲。
那个女职员像是在跟男技师谈对象,各种查户口一样盘问:“徐哥,你们厂子的福利,一贯是这样的么?前两年我还听同事说,汽轮机厂才是效益福利最好的。”
徐姓技师显然被问得微微有些自尊受挫,不甘心地顶了一句:“那都老黄历了,如今谁不知道在秦厂长和顾厂长领导下,咱厂子接不完的外单。”
女职员虽然口头盘问质疑,嘴里倒是一刻不停,各种肉菜往里塞,一副真香体做派。偏偏吃了人家的还不肯嘴短:
“可我听说他们都是使了坏,靠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把原先的陈厂长挤走了。所以现在是做贼心虚,可了劲儿地给工人发好处笼络人心呢。
这种不量力而行的讨好,完全是寅吃卯粮啊,恐怕不能持久。等陈厂长当年的心腹全部被收拾了,厂里都由他们这派说了算,肯定福利又会慢慢变差的。资产管理处的朱姐都跟我分析过了~”
顾骜听了这话,几乎要拍案而起,直接当面斥责那个瞎嚼舌头的女人。
不过他还算冷静,稍微琢磨了一下,意识到这种言论非常歹毒——前任厂长陈思聪明明因为是北方人,自己想谋求去一机部当个局长,所以使钱招待谋出路,调去京城,还升了一级。
可到了这些人嘴里,怎么成了“被秦辉和顾镛设计逼走”的了?
偏偏厂子效益和福利节节高升,导致这种说法在没有深入调查的无知传谣者非常有市场。
而且,那个女人提到的“资产管理处”是个什么部门?
顾骜如今也算半个混过观场的,对机关的组织架构还是较了解的。如今正规的政府单位里,有“资产管理处”的,那只有财政局了。
这个所谓的“资产管理处”,其实是92年之后的国资局、新世纪后的国资委。只不过如今所有经济都是国有的,所以不需要国资委,直接由每一级的财政局分出一个处来审计。
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是个市里财政局的基层新人公务员,自以为了解了些情况,端着架子来找制氧机厂的技师谈恋爱、抬价码了。
幸好,顾骜还没开口,徐姓技师先忍不住了,主动为厂长申辩:“小黄你这样乱传谣言可不对啊,陈厂长是自己要走的,怎么可能是逼走。
至于顾副厂长,人家还不想当副厂长呢,当时是全厂都通报过,开了大会,大家都心服口服想让他的。”
黄小姐明显被驳了面子,不爽道:“你一个臭工人懂什么!没化,不读史,一点观场斗争都看不懂。那些贪-官邀买人心的时候演得都那么漂亮的,位置到了之后翻脸谁都快。”
“你说谁臭工人呢?这才开放几年,官僚注意作风起来了?”徐姓技师气极反笑,已然不打算跟黄小姐相亲下去了,不过他出于对顾厂长的尊敬,还是要把话说清楚,
“好,姓黄的,你既然要说贪,我倒要问问你,你在财政口混,这些年你见过最大的,贪了多少?”
黄小姐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十万八万……总有的吧。”
其实现在很少有敢拿十万八万的,最多只敢奢靡浪费一下,当成本花掉。她这么说,也是为了有利于自己的立场。
然而徐工却没有质疑这个数字,只是直截了当地笑道:“呵呵……好,我当你见过贪了十万八万的——我这么和你说好了,顾厂长本来按国家政策,能多拿2万多美金技术奖金,那都是有红头件认可的!
2万美金眼下能折20万人民币,这总差不离吧?结果他升了副厂长之后,为了避嫌,曰本酸素株式会社后续订单的专利费奖金部分,他不参与分配了。
你见过哪个想当官的人,能先扔20万给厂子里、给工人发福利,然后图当官的?这都是拿自己的钱贴给公家来当官了!连这种人你们都要怀疑,你的良心不会痛的嘛?”
“升官之前先少拿20万?”黄小姐听得彻底傻了眼。
自古千里为官只求财啊,哪有倒贴钱做官的?
那可是20万呀……20万呀……万呀呀……
一串数字像黄钟大吕一样在她脑海里轰鸣回音。
然后,她的表情变得满面羞惭。
“是……是朱姐听说我要跟你相亲,找了个你们厂子原先了解情况的人问的,我不是故意的。”黄小姐期期艾艾地辩解,却也不好意思再相亲下去了。
估计是问到某个杜海一派被打落下去、心怀妒忌的人那儿了吧。
因为两人的争执嗓门有些大,已经逐步吸引了十几个工人和家属围观,大伙儿指指点点,耻笑黄小姐的盲信。
顾骜终于松了口气,没必要再出头了。
看来老爹在工人间很得人心,不用怕被人陷害了。
少拿20万这种事情,工人们心里也都是有杆秤的。
以至于尽管老爹情商不是很高、生产技术出身、没什么“政治斗争经验”,也依然被人爱戴了。
“姐,你说到底哪里传出来的嚼舌头?会不会是让杜海去澡堂子管发洗澡票,还不够狠呢,所以还有人乱哔哔?”
“你这人怎么戾气这么重?厂内无派,千百怪,要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嘛!”顾敏敲打了弟弟一下,让他别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