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六七好像跟多年老朋友说话一样,一边手里的活计不停,只听见菜刀一下一下撞击案板的声音。
但是他心中却是一阵的狂喜。
老子费劲了千辛万苦,弄出了一个汽锅鸡,连厨具都是临时定做的,废了老大的劲,你才想起了云南老家,当晚上一点都没有提你家的事情。
今天老子更是花了血本,花了四个时辰压米线,有花了三个时辰顿鸡汤,这下子终于将话题扯到了你家的厨娘身上,老子不容易啊。
但是武六七深深的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循序渐进。便稳了稳心神,转过了身,对郑和说道:“你看看我,像不像你家的厨娘?”
郑和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喃喃的说道:“时间太久了,我也忘记了厨娘长的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的个头很矮,皮肤是黝黑的,身上看上去很消瘦。”说着,似乎是动了感情,最后一句话竟然带着丝丝的颤音。
武六七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只见郑和正坐在门口外面的一个凳子之中,双手托着下巴,这个时候看去,竟然不像是在战场上立过战功的人,倒真的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这个时候,适宜乘胜追击。
“你家厨娘一定人很好吧。”
“是啊,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虽然是个色目人,但是当年却也吃穿不愁,云南王是一个蒙古人,我家便是他手下的贵族,蒙古人不善经营,也语言不通,全靠着我们马家,他才能在云南全境发号施令。”
“后来,洪武皇帝定鼎中原,份南北两面抗击蒙元军队,云南几乎是南边最后攻克的地方,由于我们马家买办的身份,自然是朝廷要对付的,我爹不知所踪,我娘随着我爹一道,我被朝廷捉了,强行带到武陵城之中净了身子。”
郑和说起了当年的事情,语调很是平缓,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也可能是事情发生的时候,郑和还小,也有可能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再大的悲哀和震惊,也都淡了。
“那厨娘呢?”武六七问道。
郑和沉吟了良久,才缓缓的说道:‘官军冲进我们府的时候,家丁都散了,那个时候有一条军令,是洪武爷传下来的,虽然抄没蒙古人的家,但是不准侵犯家里的女眷,否则格杀勿论。厨娘本有机会逃走的,但是看见我被捉了,便奋不顾身的回来救我。’
这带着血腥味的故事,定然是非常残酷的,一时间让武六七感觉到很纠结。
一方面,这正是武六七计划的一部分,想着通过美食,挑起郑和对家乡的记忆,然后在潜移默化的引导到他的祖父和父亲,劝说他出海。可是另一方面,武六七却是不忍心了。童年留下来的阴影,似乎在郑和的身上一直没有离去,不过就是时间久了,尘封了而已,今日却又揭了出来。
好在郑和跟随朱棣靖难,已经练就了坚强的心理,苦笑一声说道:“我还记得,那天的事情,我被几个官军用绳子捆了,然后丢进了囚车之中,厨娘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拎着枣木棍子便和官军斗在了一起。”
“洪武爷的军令是,不准侵犯女眷,可是这样一来,厨娘便成了敌人,几个官军不由分说,抽出了刀,便扎入了厨娘的心脏,厨娘就这么瘫软在了满地的鲜血之中。”
武六七沉默了良久,切着冬菇的刀,几乎切破了自己的手,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材料丢进了锅中,真诚的道:“厨娘的在天之灵,看到你还有米线可以吃,也会感觉欣慰的。”
没想到,郑和竟然恶狠狠的说道:“当初进兵云南的,我只认识一个蓝玉,这家伙在洪武二十八年死了,被剥皮实草,也算是解了我的心头之恨。”
武六七一见谈话的内容要转调,便忙说道:“世事无常,现在能有这般的恩宠,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郑和却淡淡的说道:“你以为现在我荣宠有加么?皇上马上要派我出海,我为什么一直不答应?还有一番私心在的。”
武六七翻看了一下肉汤,加了一小勺盐巴,笑呵呵的道:“什么私心啊?”
“出海之后,便是距离中央机枢千里之外,你也知道,我是个净了身子的人,轻易不敢离开皇城,离开了皇城的太监,往往下场凄惨。我要是想着荣宠不断,就必要待在皇上身边,才能抱我的平安。才能平步青云。”
武六七这才知道,原来郑和迟迟不肯下西洋,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便和郑和相视一笑。说道:“说了这么多你家的事情,没有提及你的父亲呢,世伯如何?靖难之中没有损伤吧。”
郑和的面色有一些悲凉,叹了口气说道:“靖难之时我还小,只知道那个时候,爹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的祖父是个人物,曾经不远万里去天方国朝圣,”说着,满脸的肃穆,道:“天方国是我们回教心中的圣地。若是能死在天方国,也是人生之中的一件幸事。”
武六七眼珠一转,道:“说不定靖难之时,令尊又远去天方国了也未可知呢?”
郑和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掌握了权利之后,曾经详细的查了当时讨伐云南战役的资料,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自己父亲的名字。
难道武六七说的是实情?自己的父亲真的是在海外的天方国之中么?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同时,一大碗正宗的过桥米线便制作完成。
武六七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一个洗瓷大碗,里面的浓汤上飘着一层滚油。里面飘着羊肉,牛肉,虾球,芫荽,白菜等等等等。闻上去十分的诱人,郑和早就迫不及待的在房间之中等候了,待米线端了进来,便捉定了筷子,开始吃了起来。
米线的糯滑,再加上浓汤的清香,不由的让人食指大动,郑和风卷残云的便将整碗米线吃的碗底光可鉴人,痛快的抹了一下嘴,看着武六七,忽然又一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