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此去经年

    暖风掠过湖面,荷花摇摆如少女拈起裙角蹁跹起舞,让他想起当年在东都豫王府别院,在窗外瞥见她在宾客面前舞起胡旋,美得惊为天人。
    植物有不凡的生命力,原先一角半死不活的荷花如今盛开满池,不比扬州都督府里差上半分。
    君雁初临畔伫立遥望,今年是她走的第叁个年头,也是她诞下豫王之子一年之后。他当初去倓陵前,做足了一切准备,若她再像当年那样一次次尝试逃跑,哪怕废了她武功也要强留在自己身边。
    他早想过注定会有决裂分崩之日,之前所做种种,无非是想等她被彻底禁锢在身边时,能对自己少一点恨。可他还是算错了,那日清晨她说的那句“你赢了”,是她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他们之间试探太多,真言太少。自出生到事成的隐忍,早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那时选择相信她……这个深种心底的假设,在他心里已延续出无数种美好而怅然的可能。
    “太子殿下。”有仆人来请,他收起目光,转身快步往回走去。
    韩王府是一间华丽的牢笼,皇上登基后过河拆桥,收走韩王全部兵权,把他架空好专心辅佐自己。当年府里全部侍卫都是皇上用来监督韩王的牢狱栏杆,而韩王因深恨而扭曲的心同样囚禁了他。
    韬光养晦二十余年,隐忍不发的韩王终于等到了机会,替皇上处理不中用的太子。东宫事变中,他了解到皇上的心腹大患武国公,又通过韩王妃得知了多年前皇后与武国公的情感纠葛。
    太子死后,白沙和流霜离开京城,他顺势接管了他们麾下那批灵鹊,以此打开影鸦总署的大门,侵入并掌控了影鸦的情报网,并且知道影鸦内部几位渡鸦、擅长制毒的峦玉,和准备献给贤王的岚烟。
    而韩王逼迫王妃,趁入宫探望期间,对皇后种下傀儡蛊。在韩王控制之下,皇后行尸走肉般重新联系了武国公,那么多年武国公深情始终未改,对皇上下毒这样诛九族的罪名也轻易答应下来。
    于是峦玉暗中提供白屈,用其制出的五福饼有能令人上瘾的美味。叁年吃下来,皇上病入膏肓,根本没有能力处理那么多朝政,只得交由韩王处理,韩王顺势在朝廷中培养幕僚。
    有野心的不止一人,在此期间,有一个不容小觑的人逐步攀登,足以与韩王分庭抗礼,那就是五皇子豫王。历来皇位都是子承父业,除非无子可继位,所以豫王是一根必须拔除的刺,而且比贤王更加棘手。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皇后直接毒死皇上,借此嫁祸给母子情深的豫王。但韩王妃和皇后是姐妹,皇后遭罪韩王也会受人怀疑。所以君雁初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让武国公行刺皇上,再借武国公的女儿岚烟与豫王有所联系,造成武国公和豫王勾结的假象。
    他通过云市直接买下岚烟,迫使她任务失败返回影鸦。随后和前朝的韩王里应外合,通过调用苏青冥,把岚烟送到当时在汴州的豫王身边。
    豫王上钩了,他一定能调查到岚烟的身份,所以不会放过策反这个细作的机会。
    贤王也是个祸患,好在他意识到皇上不打算立他为太子,联合昭国公招兵买马,早早做起兵变的准备。君雁初先接近昭国公的女儿白露,白露前来扬州别院时,他早已调查到随行侍卫中有昭国公安插的细作。他故意暴露武国公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想藉由贤王发作一并刺激武国公,好把武国公逼上绝路。
    没想到豫王和岚烟竟然在汴州刺史处查到昭国公这条上线,当时他正隐于东都,将计就计用灵鹊监视到微服私访的豫王和岚烟,在他们抵达东都时现身,从而正大光明地住进豫王府别院,好近距离接触到昭国公。
    东都那天晚上,昭国公暗示贤王准备起兵后,他在窗外用贤王细作那里缴获的金镖,一下便了结昭国公的命,再嫁祸给贤王,彻底挑起二人矛盾。
    回到京城后,贤王恐事情败露,一把火烧了昭国公府。而他先去大理寺探望了白露,劝哄这个傻女子和豫王坦白交代,他会求情网开一面。
    在家宴那天,即使韩王没有控制,皇后还是忍不住与武国公私会,让武国公的心腹樊明忠为他们把风,好巧不巧被君雁初撞破。于是在家宴结束后,韩王直接向皇上告发此事,皇上大怒之下把皇后软禁在寝宫,而他借灵鹊向武国公假传消息,谎称皇上即将处死皇后。
    武国公果真上当,一时气急刺死皇上,随后抛下影鸦逃离京城。影鸦内乱四起,他不能暴露身份,无法亲自下场镇压,身手高深的苏青冥是代替他的最好人选。
    苏青冥深受蛊毒折磨,只有白沙与流霜知道解药,但这二人沉湎梦境无法自拔,因此他借楚翔之口让岚烟前往幽州寻求解药,又担心太子事变败露,于是与她一同前往。
    白沙与流霜准备叛变时,朝他们二人走来的正是君雁初。他以为在重泉幻境里已经成功规避过这个画面,没想到岚烟临走前竟然来仔细摸他的手,他立刻明白这是在找自己练暗器的痕迹,她在怀疑自己。
    他想动手的时候却犹豫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杀她。而他布的局,无论哪条路她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他慌了,在豫王征讨贤王期间,他一再拖延宣布皇上遇刺的时间,一次次修改计划好让她死里逃生。
    思绪到此为止,转过回廊,他在前厅看到了那位视作一生对手的男人,也仅他一人。如今他已有子嗣,眉间英气平添几分柔和,见到自己大大方方行了礼,淡笑道:“见过太子殿下。”
    “相识那么多年,不必如此拘礼。”君雁初邀他坐下。大局已定,当初那些矛盾再记恨也无用,他还是输得彻彻底底。
    舒瑜温良道:“殿下恢复内人身份,她表示感激不尽,但考虑到犬子尚且年幼需要照顾,故无法亲自来谢恩,还请殿下谅解。”
    他凝目许久,末了颔首微笑:“无妨,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豫王躬身前来,我已受宠若惊。”
    二人简单平和地聊了一会,从朝堂到琐事,皆如过往流云拂过耳畔。他只记住了一些,她当上母亲后,生活习性大为转变,再不吃酥酪、再不喝黑醋、再不碰笼饼。她封起别院观青轩与听竹楼,另建高阁供人居住,尽力抹去全部过往痕迹。
    君雁初不由自嘲暗忖,若是倓陵那日的事情再来一次,这回她肯定能下得去手,把剑狠狠送入他的胸膛。
    但很快他又不能肯定了,因为舒瑜品了口茶,慢悠悠地告诉他,她已经放下练剑,无事时会以拨琴为乐,但没有曲谱弹得毫无章法,每次搬琴旁人总要退避叁舍,偏偏她弹得还不亦乐乎,兴致高起时,还能被不成章的乐音感动到流泪。
    他听闻后怔了会,轻轻笑道:“一会喝上一杯?”
    “多谢殿下好意。”舒瑜客气回绝,“有孩子以后,内人就不许我喝酒了。再说饮酒伤身,殿下也少喝为妙。”
    伤身,他当然知道伤身,所以那么多年他极少沾酒,就是怕醉酒误了大事。
    翡翠小碗盛满琼浆,清湛水面倒映出桌上画轴、窗边青鸾,和树梢上玉盘似的满月。
    今天又是满月之夜。他低头看着碗中明月,眸光微动。他曾经在她温软如玉的怀里度过多少个满月的夜晚,一幕一幕宛如昨日发生。
    桌上那副画里是他难得闲下来时,想趁自己还没忘记她的容貌,一笔笔勾画出记忆里她荷间泛舟的模样。画成之后,他却再也未敢打开凝上一眼,如今仅仅是把手搭在画轴上,脑海中依然能清晰浮现她的样子。
    可惜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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