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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圆

    “后来呢?”
    身怀有孕的乐雅公主殿下日渐显怀,在这大暑的热天里也就越发懒得动弹。在行宫避暑的大多数日子里,她都穿着薄衫待在遮了厚厚帘布的内室,找个最舒适的姿势半靠在美人榻上,由几个贴身宫女悉心伺候着。一个打扇,一个捏脚,还有一个端茶递水,另一个则随时听唤。
    此刻,乐雅公主殿下就以这种极为舒服的姿态,听着她的妹妹悦宁给她说赏荷的事。而另一旁的描金白牡丹琉璃大花瓶里,就放着悦宁带来的最鲜嫩的荷花,其中两枝粉嫩尚含苞,用水养着,还能开上好一阵子。
    “后来天黑了,我们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说起此事,悦宁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只是,行宫虽然比在宫内要自由得多,但毕竟还是内外有别,这么一分开之后,悦宁想,只怕以后难有机会再见到裴子期了。
    可很显然的是,悦宁对她与裴子期两人今日的游湖之行十分满意,而眼前的乐雅却一点儿都不满意。
    “我真要被你急坏了!”乐雅如此说道。
    “急?”悦宁不解地道,“你急什么?”
    “你们两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相处,你竟然就这么浪费了大好时机?”乐雅皱着眉头,看起来果真要比悦宁着急十倍不止,说道,“你没有问他到底要不要做你的驸马?你也没问他打算如何解决林婉秀之事?”
    “……”
    悦宁还真被乐雅问住了。
    对,她当时沉浸在与裴子期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之中,完全忘了,这样的相处在她眼中算是幽会,算是相悦之情,可裴子期也如她这般想吗?说不定他真以为是帮自己采荷?
    糟了,依着裴子期那个性子,只怕还真要这么想。
    “真是个小女孩儿!只知道谈情说爱,却不知为将来打算。”乐雅道,“你以为林母就因为畏惧咱们姑母的身份而不敢开口商讨婚事了?她虽畏惧,可也知道裴子期会是个好女婿。这段日子,她到处筹谋,在京内也算站稳了脚跟,只怕很快就要跟姑母开口议亲了。”
    “那……我如今该怎么办?”悦宁有些心慌了。
    “我去找姑母,让她不要答应!”她又急急道。
    “等等!”乐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这样跑去找姑母算怎么一回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此事,还得从裴子期身上着手。只有让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想要娶的女子是你,他才会与你一起,拒绝这些阻碍你们的人,才能真正成为你的驸马!”
    “……大姐姐说得是。”
    “这种事,还得我替你操心。”乐雅面上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我已想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一个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乐雅满脸都是诡秘的笑容,叽叽呱呱、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想好的妙计告诉了悦宁。然而悦宁听了,却有些迟疑起来。这主意不愧是乐雅想出来的,从离经叛道、胆大妄为方面来看,果然还是自己这个大姐姐比自己要厉害得多。
    “这……”
    “这什么这!这主意不好吗?”乐雅道,“犹犹豫豫能成什么大事!”
    “……好!那就这么办!”
    一连热了小半个月,即便是在避暑行宫里,也不过是重重宫殿里凉快一点儿,一走出殿门便热得令人心生烦躁。盛夏已正式来临,这热意也一日比一日更胜。过了两三日之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热浪被雨水冲刷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天总算是凉快了些许。
    待隔日,行宫里的年轻子弟们大多数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驸马的请柬,邀着去玉福园参与大公主乐雅与大驸马一起办的晚宴。名目也是现成的,乐雅公主殿下怀胎之后还未正经庆祝过,如今正好趁这凉爽舒服的日子一起热闹热闹。大驸马这边请了自己相熟之人,乐雅那边也请了不少自己的姐妹,多是公主郡主,或是京内的千金小姐们。许多人便猜想起来,驸马公主会不会是想趁这一回顺便做上几桩媒。
    悦宁听得红豆说了这些闲话,也觉得好笑。
    做媒倒是真要做媒,不过,这一次,她的大姐姐却是为了她这个亲妹妹。至于其他人,说不定还真有什么命定缘分,那谁又说得准呢?
    心知自己是主角,悦宁便着意打扮了一番。
    也是天公作美,这日还下了点小雨,甚为凉爽。然悦宁素来贪凉,还是穿着十分轻薄的衣服,颜色也不选那些明艳张扬看着就让人燥热的。但因这宴是喜宴,她穿了浅嫣色的绡纱绣花薄衫,配的是胭色的缀珍珠裙子,长发都挽成了花髻,只留了两屡在耳畔,头上戴的也是绡纱制的粉嫩宫花,再插两支彰显公主身份的金缕花步摇,想要再简素却是不行了,另外还选了些看起来较为轻便的首饰如耳坠子、手镯等等。
    悦宁本想早到,可光是梳妆换衣服就折腾了半日,又一会儿觉得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妥,等赶到乐雅的玉福园,却已经是迟了。偏偏她又开始懊悔,觉得自己穿得太俗,应当选穿那条水绿色的裙子才对。
    天色已晚,玉福园内有宴会,自然早早就掌了灯,到处灯火通明,甚是热闹。
    因内外男女有别,这宴会也是很有讲究的。
    女客们都从西侧门进,直接自回廊而上,入玉福园南侧的阁楼。而男客们则是走东门,宴席就摆在园子里。那阁楼里自然是装点得十分华美,而园子里却也是精心布置过的,竟是将园子里的一个大葡萄架子延伸了出来,以细草绳编了个凉棚出来,再缠绕上绿色的藤蔓,挂上玲珑琉璃小角灯,既有意趣又不显得失礼。
    悦宁自然是被宫女迎上了阁楼的二层,选了个最好最能看清楚楼下的位置坐下。而悦宁一坐下来,就趴在窗口瞧楼下的布置,看得啧啧称奇,只恨不得自己也坐到下边去。
    “有意思吧?”
    “太有意思了,我也想坐那草棚子!”
    答出这样的话,悦宁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面前竟然是由两个宫女扶着的乐雅。
    “这是花蓉想出来的。”
    “真是不错。”不过,悦宁也感觉有些奇怪,问道,“大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这个样子,谁敢让我去迎客?所以,就找个最舒服的位置来坐着了。”乐雅顺势就在悦宁的对面坐了下来,她今日穿的果然也很喜气,嫣红的衣裳,玫瑰紫的绣裙,看着都是簇新的,只发髻挽得松,插了一支金步摇和一朵赤色芍药就算完事,看来也是图省事舒服。
    而乐雅所言也的确不虚,悦宁这个位置,可是这阁楼上最舒适最清净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悦宁却还趴在窗口朝下看。
    下头早就来了不少客人了。此次能跟随皇帝到行宫里来避暑的青年才俊,那家世身份自不必说,悦宁仔细一瞧,便看出有好几个都曾是那次春猎时跑上来朝她献殷勤的。这些人她当然看不上,她在找的,是裴子期。谁知裴子期没看见,却远远看见了邵翊。
    邵翊的相貌风姿可算是非同一般,这一晚看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更显得格外出众。只见他才往这边走来,那楼下所有人的目光便一下都转了过去。而阁楼上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们,也热闹起来,三个两个地挤在一起,放开了胆子看,还笑笑闹闹地议论起来。反正,楼下看不见,也听不到。
    “看看这八宝鸭,真是丰腴肥美。”乐雅突然感叹了一句,“你这傻丫头怎么就看不上呢?”
    悦宁是真想翻个白眼。
    哪有人会将邵翊那么个风姿翩翩,如玉如仙的人物比作“丰腴肥美”的八宝鸭?
    若是这楼上的那些女子们听了,只怕要立刻晕死。
    “大姐姐……”
    “好了好了。”乐雅笑道,“你的白豆腐鲫鱼汤来了。”
    悦宁闻言,赶紧回头去看。
    是裴子期来了。
    参加这样的宴会,多数人都十分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有如邵翊那般格外出众的,也有自低调细节处显露不凡的,可唯有裴子期,还是平常见到的那副样子,该讲究的自然并无失礼之处,但若说有多精心,那却是一分多的也没有。然而悦宁也不知自己是怎的,就偏偏觉得裴子期与那些人都不同。对呀,他一点儿也不庸俗,他就是清清淡淡的一道豆腐鲫鱼汤,看着简单质朴,但其中的内涵,唯有懂的人才懂得。
    “哎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真是不害臊!”
    悦宁被乐雅的这一句嘲笑弄得红了脸。
    毕竟她还没嫁人,真是比不得嫁了人的乐雅那么能豁得出去。
    “傻妹妹,你就等着看吧。”乐雅信心满满地道,“我非要帮你把这个驸马招上来不可。”
    乐雅的这张嘴实在厉害,吃东西厉害,说话也厉害。悦宁想,要什么时候,能用一只八宝鸭子就将她的嘴堵上了才好。正想着,她突然听得坐在她身后那一桌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小声嘀咕着什么。
    “对了,你那豆腐鱼汤的表妹今日也来了。”乐雅朝悦宁使了个眼色。
    悦宁这才顺着那些议论纷纷的小姐们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了林婉秀。
    严格说来,林婉秀算不上是京内名媛圈里的闺秀之一,但她生得出众,气质也不凡,今日看来又是着意打扮过的,一点儿都不比那些京中名门的小姐们看起来差,甚至从气度谈吐上来说,还要略胜一筹。这样引人注目的出场,倒与楼下的邵翊很相似。尽管那些女子对她议论纷纷,面上也带出了一些排斥,可林婉秀依然礼数笑容分毫不差,很自然就与和她同座的人聊起来。
    如林婉秀一般的女子,大概会是许多男子都想娶回家的吧?
    可是,她悦宁的那一碗豆腐鲫鱼汤,却绝不能相让。
    让邵翊娶了林婉秀?悦宁异想天开,这么出众的两个人,倒是很相配。不过很快地,悦宁又意识到,林家倒是愿意攀这高枝,可那个护国公府只怕不愿娶这么个没什么家世的媳妇儿。
    思忖间,宴会已开始了。
    大驸马作为此次宴会招待客人的主角,自然是将楼下的客人们都招呼了一遍。至于楼上,乐雅懒得动弹,倒是另外请了人来帮她。而这一回请来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她们的长公主姑母,亦是裴子期的伯母。
    “好戏就要开场了。”
    为着显得热闹,这设宴之处正对着玉福园里的大戏台。台上已热热闹闹地开演了。台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的是她的心上之人。
    悦宁从前是不爱听这些的,可也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她的心,竟听得入迷。
    她的心上之人呢?
    他有没有哪怕一时一刻,想起过她?
    楼下驸马一路走,一路敬酒,每一桌都要啰啰唆唆讲一堆,即便此事被他的妻子乐雅公主用来设了个不肯告知他的计策,但在他心中,此次宴会还是为庆祝他的妻子有孕,所以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而那些围着他的人,自然也是各个奉承,说的都是吉祥又好听的话。
    乐雅在楼上见了,也觉得好笑。
    “真是个傻子!”
    这带着娇嗔的笑语,听得悦宁的牙根都要酸了。
    至于楼上的女客们,自有她们的长公主姑母招呼,差不多都转了一圈,长公主殿下也就随那些贵妇小姐自己玩乐去了,寻了个机会来找乐雅与悦宁。同样是公主,乐雅与悦宁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如掌上明珠一般地宠着,而长公主姑母是皇帝的姐姐,有时候就连皇帝也要听她说几句劝诫。自然,乐雅和悦宁两个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在她们的姑母长公主面前显得乖顺听话一点儿,哪怕是装,也得装装样子出来。
    “今日可把姑母累坏了吧?快来喝口热茶。”
    “姑母快坐,我替姑母捏捏肩。”
    乐雅与悦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叫得格外亲热。一层,是因为这是她们最亲也最疼她们的姑母,二层嘛……当然也是为了她们马上就要施展的那一个计划,还得利用自己的这个亲姑母呢。
    长公主可也算是看着这两个刁蛮公主长大的,此时见她们如此热情,也笑了。
    “行了,你们都别装样子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今日是喜事,这一桌又没有旁人,你们不必见我来了就拘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就知道姑母最疼我们了!”悦宁趁机撒娇。
    长公主笑着摸了摸悦宁的头,道:“这整个宫里呀,就宁儿你最是嘴甜了!”
    三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长公主喝了热茶,又吃了几口东西,果然也与她们一起闲聊了起来。见悦宁总是时不时就转过头去看楼下,长公主也随着看了看。
    “宁儿这是在看谁?”长公主扫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了全场最显眼最出众的那一个人——邵翊身上,说道,“哎哟,这不是国公府里的小子吗?出落得真是不错。宁儿也是时候招个驸马了。”
    “姑母,说什么呢!”悦宁急了,“我可看不上他。”
    “这样的你都看不上?”长公主倒有些意外,说道,“我听你母后说……”
    “姑母别听她瞎说。”
    长公主笑了笑,这回却没再就着这话说下去,只是又朝楼下瞟了瞟,又看向了另一处。悦宁顺着她的眼神一瞄,就知道自己的姑母看的与自己看的正是一个人,裴子期。长公主嫁的是裴子期的伯父,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裴子期的父母早逝,长公主就做主将裴子期带到自己那边,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养大。
    “这下可被比下去咯。”
    长公主摇着头,看来就算她那么疼裴子期,也不得不承认邵翊的确要比她的“亲儿子”裴子期出色。
    “那也不一定。”乐雅突然坏笑道,“那一个是八宝鸭子,虽然丰腴肥美,可也有不爱吃这肥腻的,姑母你这一道可是豆腐鲫鱼汤,虽然清清淡淡,但自有爱这个的。”
    “哎,你这比喻倒是有些意思。”
    长公主听了,竟然很是高兴,左看右看,果然不错,不由得点了点头。
    悦宁可要羞死了,就算长公主不知乐雅所言,可这乐雅三番五次就要拿什么鸭子什么鱼的比喻出来,摆明了就是嘲笑她的,实在坏透了!悦宁恶狠狠地瞪了乐雅一眼,而乐雅却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悦宁呆了呆。
    在她们两人的约定之中,眨眼睛就是计划开始的意思。
    再看楼下,果然大驸马单独将裴子期喊到了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这一边,乐雅却是一抬手,十分“不小心”地将一盏茶碰翻了,正落在悦宁的身上。
    “哎呀!”
    夏日里衣裳穿得薄,那热热的茶水一下便洇开了,悦宁显得十分尴尬。长公主也赶紧让开,一边还要数落乐雅:“你这孩子,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说着,她又赶紧叫宫女过来,朝悦宁道,“赶紧让人带你下去找地方换个衣裳,这天刚凉下来,别吹了风受了寒。”
    “是,姑母。”乐雅朝长公主吐了吐舌头,说道,“您就别操心了,赶紧坐下来歇歇,不过湿了件衣裳,换了也就是了。”
    “这孩子……”长公主也就瞪了乐雅一眼,果然没再多说。
    悦宁都快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这就要去实行乐雅给她想的计策了?她她她她她……她还没做好准备啊!等会儿……事到临头,悦宁突然有点儿害怕起来。其实乐雅的这个主意……往好的方面想,大概正是针对裴子期那人最好的办法,可要是往坏里想,这可是伤风败俗、有损声誉之事啊!
    万一……万一不成,那可怎么办?
    她这么想过,但若这么说,乐雅必定又要说教一番,什么成败在此一举,怎么能还未一战就要言败之类的,乐雅都不必开口,悦宁就能猜到她会怎么回自己。
    事已至此,她似乎也只能这么疯一次了。
    对,她一定是疯了。
    玉福园的宫女很快就将悦宁与她的贴身宫女红豆引至一间厢房,并赶紧差人送来了一套替换的衣裙。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先解开了外裳,翻了两下,便朝红豆道:“哎呀,我最喜欢的那条玉坠子不见了!”
    红豆不知有诈,也急了,问道:“是不是掉哪儿了?”
    “你快回去沿路给我找找。”
    “可这儿……”
    “那玉坠子也就你认得,须得你去找才行。”悦宁道,“我这儿不过换个衣裳,我去外头将方才那个宫女喊回来服侍也是一样的。”
    红豆也觉得此话有理,一面应了一面赶紧出门去找了。
    悦宁舒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再出去喊宫女,而是走向了侧窗那里,将那一扇侧面的花窗打开了。按乐雅的计划,过不了多久,大驸马就会将裴子期引到这儿来,到时大驸马找个借口躲藏起来,裴子期找不到路,见到这屋子有灯火,必定要到此处来问路,那时,他走到窗边,一抬头,便会看见她的玉肌。
    悦宁攥了攥手中的衣裳,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地露那么一点点,但又不是很露……
    将袖子挽起来,露个胳膊?
    ……好像不够。
    正想得入神,悦宁突然听见小窗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
    那脚步声有些急,但落地沉稳,的确是男子才能踏出的声音。
    是裴子期来了。
    悦宁一着急,也就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索性背对着窗,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到了近前,那人似乎停下了。悦宁赶紧将外衫略褪了一小半,露了半截肩背出来。
    “哐当——”
    “哗啦——”
    像是谁一脚踢到了窗外台阶下的花盆,然后瓷质的花盆直接碎了。
    没想到裴子期也有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悦宁暗自一笑,赶紧拢好衣衫,转过头来。裴子期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吓得将花盆都踢翻了,那么,见到转过来的女子是她,会不会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悦宁想想觉得好笑,也差点把那笑带在了脸上。
    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殿……殿下……”
    窗外的人的确吓得快要跌倒在地了,但……站在窗外的这人,根本就不是裴子期!
    “怎么是你?!”
    怎么会是他?!这是那个……总跟在裴子期身边的那个礼部侍郎?!叫什么来着?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在窗户内外的悦宁与礼部侍郎许初言两两相望干瞪眼的时候,另一处的小路上又走了两人来。悦宁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心生绝望:果然乐雅的什么好主意根本就是靠不住的!
    此时来的人,正是姗姗来迟的裴子期,和不知为何会出现的邵翊。
    这一回,呆住之人从两人变作四人。
    而那脑子抽筋的许初言在见到裴子期与邵翊之后,竟然大喊起来:“裴兄!裴兄救命!”顿了片刻却又道,“邵公子,我只是恰巧路过,邵公子你才当得起驸马!”
    这都什么跟什么?
    悦宁目瞪口呆,但也没忘了赶紧整好自己的衣裳。
    可这一幕看在邵翊与裴子期眼中又不知会令他们怎么想。
    悦宁披好了外衫,只管遮盖好了身体,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了,便直接打开门冲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那许初言,斥责道:“你这人鬼鬼祟祟跑到此处来作甚!身为外臣竟敢私闯内院,该当何罪!”
    没错,在这么个境况之下,悦宁也只能先声夺人,假装见不着同样是突然出现在后院的邵翊与裴子期,只质问那个乱入的许初言。悦宁口气凶狠,但其实心里头虚得很。就算她如此,裴子期会怎么想?
    而许初言则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殿下饶命!我我我……我是来找婉秀的!”
    “……”
    许初言说出这么个让人意外的答案,让其余三人都是一阵呆愣。
    悦宁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迅速捕捉到了许初言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意味,趁势便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我们……不是……我……我想偷偷见她一面。”
    他语无伦次,语焉不详。
    但其中的意思,只要不是个傻子,大概都听出来了。原来这许初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与林婉秀有了私情,也不知是碍着什么缘故,不敢光明正大地见面,只好偷偷摸摸到处寻机会。
    悦宁听了,赶紧偷偷看了裴子期一眼。
    还能碍着什么?当然是因为这个裴子期!
    裴子期的脸色也果然十分难看。
    果然,乐雅为悦宁想出的所谓“好主意”,到最后演变成了一个“馊主意”。
    而此时此刻,面对这灾难性的结果,悦宁真是哭笑不得,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哪怕一个时辰之前,她都绝对要毅然决然地拒绝乐雅的“好主意”,乖乖地待在阁楼上吃饭看戏,绝不下楼一步。
    或者……可以下楼来偷看到这许初言与林婉秀的幽会?
    算了吧。
    如今再想这些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想想眼下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场。
    悦宁一直在偷瞄裴子期的脸色,想根据裴子期的神情变化来推断出他对此事的看法。当然,主要是对她的看法,其次才是对许初言与林婉秀之事的看法。等等,悦宁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林婉秀喜欢的是许初言,裴子期是不是就可以归她所有了?!
    刚想到这么一茬,还没来得及窃喜,一旁的矮树丛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什么?竟然还有人藏在暗处?
    悦宁感觉自己有些头痛,今晚这一出“好戏”,究竟还要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窸窸窣窣,不过几声,就有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
    “表哥,你不必怪许郎,要责怪,要生气,就冲婉秀来吧。”还好,自那矮树丛后走出来的,并非旁人,正是这一出戏的另一个主角林婉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悦宁刚想通了,林婉秀已从她的对手变成了帮手,这一刻,悦宁总觉得林婉秀气度超然,说出来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十分镇得住如此混乱的局面。
    “林氏女婉秀见过殿下,见过各位大人。”
    在这么个情况下,林婉秀竟然还十分镇定,礼数周到。
    “不……不必多礼。”
    悦宁觉得,相比林婉秀,自己的涵养还是稍微欠缺了那么一点点。
    “婉秀还有些话要说,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容得小女将话说完?”林婉秀道,“正好有殿下与邵公子在此,也算是为小女做个见证。”
    有勇气!悦宁觉得自己简直欣赏林婉秀欣赏得不得了。
    “但说无妨!”
    林婉秀又俯首行了一礼,才又转向裴子期道:“其实有些话,婉秀早就想与表哥说了,只是一时寻不到机会。眼下虽非良机,但既已如此,不如就说个明白,表哥觉得可好?”
    始终一言不发的裴子期稍稍犹豫,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就从我们定亲之事说起吧。”林婉秀见裴子期点了头,便道,“此事本是幼时父母之间的一个口头之约,可当作约定,也可算作玩笑话,毕竟,并未有过什么信物,只单凭一句话,实在难以成约。不过,家父过世得早,家母便一心想为我寻一佳婿,打听知道了表哥如今官至尚书,就动了念头,上京借口寻亲想为我谈成这一桩亲事。”
    这些,悦宁是都知道的。
    “婚姻之事,虽说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婉秀略顿了顿,才道,“然婉秀贪心不足,不愿也不甘……要一桩勉强的婚事。”
    “勉强?”
    悦宁实在好奇,不免要开口问一句。
    林婉秀苦笑道:“表哥愿意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是重诺,真将那口头之约当成了了不得的重担,而并非真心想娶我林婉秀为妻子,是不是?表哥你想一想,若没有那约定之言,你会否向我林家提亲,要求娶我林婉秀?”
    这个嘛……悦宁又去看裴子期的脸色。
    裴子期面沉如水,良久才道:“你若想好了,那婚约自然作不得数了。”
    “表哥愿意成全婉秀?”
    裴子期笑道:“说成全便对不起你方才那一番话了,你要向我讨要的,应当是祝福才是。”
    林婉秀也是一笑,这会心一笑,却一点儿也不似她在人前总扮演的那副名门千金那般客套虚假面孔,而是笑得冰雪消融,百花齐放,美得如春风拂面。
    “那么来日,还请表哥千万要来喝一杯喜酒。”林婉秀这一句话竟然说得十分坚定,尽管从眼前来看,她与许初言之间还隔着些许阻拦,说什么“喜酒”实在有些言之过早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句话,更能显露出她的决心。
    “自然。”裴子期答道。
    悦宁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早忘记了自己方才的那件糗事。谁知道林婉秀与裴子期说完了,立刻转过身来,“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悦宁的面前,许初言的身旁。
    “殿下。”林婉秀看起来要比跪在她身侧的许初言镇定多了,她说道,“许郎是为见小女才到这后园里来,无意中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能忘记今晚这一切,这样,对彼此也都好。但若殿下执意要找个人来出气,那就请责罚小女,饶过许郎,毕竟,若真要严惩他,对殿下的名声也不好。”
    “……”
    虚张声势的悦宁虽然显露了恼羞成怒的一面,可她毕竟也不是个傻子。
    林婉秀说得极其有理。
    遇到这么一件尴尬之事,其实最佳的应对办法就是将此事的影响消弭到最小,最好是到此为止,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可若是咽不下这口气,人家林婉秀也说了,责罚她,拿她出气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悦宁有点儿走神,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像林婉秀这么出众又聪慧的女子,怎么会看上那个看起来傻兮兮的许初言?悦宁这么一想,就有意无意地将眼神转到了许初言的身上,她上下打量一番,努力想从许初言的身上找出他能吸引到林婉秀的地方。
    哪知那许初言还真不负她所想,也不知是怎么理解了悦宁别有深意的眼神,真的发起傻来了。
    “求殿下千万不要责罚婉秀,此事与她无关!”许初言先是求了一句,不知怎的,又突然转向了站在身后的邵翊,“邵公子!你听我解释!其实我走过来根本什么也没看清楚,只猜到是有个女子在屋里便赶紧让开了,还是殿下转过身来,我……我想要解释两句才……才看到是殿下……”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悦宁蒙了,这许初言可别真是个傻子,好好的,跟那邵翊解释个什么?
    邵翊没说话,大概也是震惊于眼前这情况,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可许初言的话还未说完。
    “邵公子人中龙凤,见识、心胸都不同于常人,想来……也不会像寻常那些没见识的人那般注重这些……也……也不会介意此事……此事纯粹就是个误会!”
    他越是激动,越是说得莫名其妙。
    悦宁本被林婉秀所言打动,想要就此放了这许初言一马,然后大家各自忘却此事,各回各家也就是了。谁想这许初言竟然胡言乱语起来,还死扯着邵翊不放。此事与邵翊有什么干系?悦宁气得只差没有直接将那傻乎乎的许初言一脚踹飞了,眼不见为净!
    大概是悦宁眼神太凶狠,一旁的林婉秀似有所觉,偷偷拉了一下许初言的袖子。
    许初言却犹自不觉,还盯着邵翊看。
    与悦宁的尴尬窘迫不同的是,邵翊虽有些讶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只问:“此事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许初言便急了。
    “近来人人都传皇后属意于你做二公主的驸马,难道竟是假的?再者,为殿下择选驸马之事耽搁良久,到最近忽而不提了,必定是皇上皇后都有了人选……”
    许初言急,悦宁则更急。
    她本以为自己不过敷衍着答应了自己母后与邵翊吃一顿饭,没想到宫内外竟然已经有消息传开了。难怪最近裴子期再也没提过那个什么三月为期的约定了,难道他也以为自己已决定了要嫁给邵翊?
    “既然许兄也说了是传言,那自然是信不得的。”邵翊似笑非笑,又道,“更何况,在下身为男子,岂有如许兄所言那般心胸可不在意此种‘误会’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万万没想到,如邵翊这般人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许兄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传言了。”邵翊道,“在下一介布衣,可高攀不起公主殿下。”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虽言语婉转温和,但一字一句都对悦宁此番遭遇充满了嫌弃,原本还有些担忧与窘迫的悦宁,在听了邵翊这番话之后,反倒激起了她的气性来。今日造成此事的确是她的错,可她堂堂公主,何时被人这样轻视侮辱过?!悦宁气得口不择言,直指着那邵翊道:“也是本公主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再想一想,她这般遭辱,全是为了裴子期而做的傻事,便觉心头一酸,委屈得差点就要哭出来。
    “裴……裴子期!”
    对,全是为了他,而他竟然还曾斩钉截铁地与她说,这邵翊才是最适合她的驸马人选。她是傻,那他,可就是瞎了眼了,猪油蒙了心,竟然要将她强塞给这样的一个人。
    “裴兄也是男子,想来也能明白在下的心。”邵翊回头倒朝裴子期笑了笑,“裴兄,你说是也不是?换作是你,你可……”
    “殿下。”
    裴子期并未理会邵翊,倒是看向悦宁。
    时光荏苒,初见时那乌发杏眼的小姑娘,已长大成人,亭亭玉立,风姿动人。但在他的眼中,他的小公主从未变过,生气的时候凶悍得像亮出利爪的花猫,委屈伤心时亦都如眼前这般,皱着眉,红着眼,泪水包在眼中,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汹涌而出。
    ……那时她急急冲到他府上来问他的问题,他终于想好了。
    ……
    “裴子期,你……愿不愿做我的驸马?”
    ……
    “殿下,在宫外时,微臣与殿下有过一个约定,三月为期,此时看来,不必三月,也已知结果,是微臣输了。”裴子期不疾不徐道,“微臣愿赌服输,听凭殿下处置。”
    悦宁又惊又疑。
    这话是不错,可裴子期偏在此时提出此事,这又是什么意思?
    任凭处置……
    难道要让她开口勉强他做自己的驸马?
    不!即便林婉秀与裴子期婚事不成,她可也不要一个勉强来的驸马!林婉秀不要勉强来的裴子期,她又怎会如此委曲求全?天下女子皆是如此,绝无一人心甘情愿被人轻视。她要的,是如同她在这许多的男子之中只对他有所希冀一般,要他也只有一心,不为其他,只为心之所愿,愿娶她做他的妻子,才要做她的驸马。
    却听得裴子期又道:“然微臣身负皇上重托,要为殿下择选驸马,此番微臣心中又另有了一个人选,不知殿下可要听微臣一言?”
    “是……”悦宁的声音稍稍有一点儿颤抖,“是谁?”
    “裴子期。”
    短短三字,他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令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唯有一人,正是方才还故作姿态的邵翊,轻笑一声,如清风朗月一般,忽而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在下这多余之人,便先走一步了!”
    悦宁终于等到了自己想听到的那一句话。
    尽管,这话是以另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说出来,但她也已激动非常,只差没能立即点头应下。
    这一晚上的变故实在太多。她先是被乐雅出的馊主意坑惨了,居然撞破了许初言与林婉秀之事,接着,居然在那傻兮兮的许初言的胡搅蛮缠掺和下,邵翊又趁机帮了她一把,让裴子期心甘情愿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到最后,悦宁算是明白了。
    邵翊并不是那种虚伪之人,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才故意说出那番话来,刺激裴子期,帮了她。
    悦宁心中感激邵翊,但更多的注意还是在她眼前的裴子期身上。她有些羞赧,又很兴奋,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伸出手去,想要立刻扑进裴子期的怀抱之中。
    “雅儿,你叫我来看一场好戏,就是这样?”
    突然有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自另一旁的树荫之后传来,接着,便有两人走了出来。一人是身怀有孕却急着要来看她计划结果的乐雅公主,一人却是悦宁的亲姑母,裴子期的伯母——长公主。
    “……”
    悦宁到了此时才想起,在乐雅的计划之中,是要将她们的姑母长公主引到此处,然后让她做主,这样,裴子期就算想不认账也是不行的。其实,悦宁之前便觉得这一步有些多余,裴子期会不认账?她可不信。原本这计策要那般设计裴子期,就令她觉得有些忐忑了,这一回还要扯上长公主……可乐雅说她太傻,男人有时候可比女人要狡猾,既然要做,就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后来,悦宁就把这茬忘了。
    此时,她见到乐雅与长公主一起走出来,她们看样子是早来了,看了不知多久的好戏。
    “姑母说哪里话?”乐雅赔着笑,“我哪知道我这后园里有这么多戏?我纯粹是见宁儿过了这么许久还没回去,怕她有什么意外,这才让姑母陪我来的。”
    长公主却冷笑一声,也不反驳,眼神落在了裴子期身上。
    “孩儿见过伯母。”
    “我一直觉得你这孩子是很懂事的,却不想今日也这么荒唐!”长公主面色十分严厉,训斥了裴子期,又看了一眼傻愣在一旁的许初言,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顾自己的名声,也得想想几个姑娘家的声誉!还不赶紧趁没人发觉立刻出去!”
    “……是是是。”
    “孩儿知错,这便退下了。”
    长公主威严十足,许初言吓得不轻,裴子期也立即告罪,一起沿小路走了。
    “这位林姑娘也赶紧去席上吧,出来了这么久,楼上的风言风语还不知要如何说。”长公主对林婉秀的语气倒是显得温和了些许,但那也是因为这林婉秀的确不该她来管束。
    林婉秀行了一礼,也不多言,低着头便退下了。
    此刻只剩下姑侄三人。
    “你们倒也不必跟我演戏。”长公主的面色不太好看,说道,“你们这点儿花花肠子在我眼里,还真是不够看的。说吧,你们这馊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
    悦宁当然不敢承认,但也不想出卖自己的亲姐姐乐雅。
    “宁儿这傻丫头哪有这样的心思,当然是我想的!”乐雅一点儿都不怂,干干脆脆地就承认了,“姑母可别生气了,我哪里想得到……”
    “闹出这么个丑事出来,你还不知错?!”长公主呵斥一声,直接将乐雅想要辩解的话打断了,“你都是相夫教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体统!都怪你那驸马将你宠坏了!”
    “我也是为了我妹妹……”
    “你要是真为她好,就不会这么做了!”
    “……”
    两个小公主被一个大长公主训得抬不起头来,但这位大长公主训完了话,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宁儿,你这傻孩子。”这一回,长公主的口气总算好了些,“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意思,怎么不来与姑母说?婚姻还就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父皇再宠你,也决不容许你这般胡作非为。若一个不小心闹开了去,你还是未嫁之身,你让旁人怎么想?”
    “宁儿……知错了。”
    “不过,我家那孩子的脾性我也知道,你多半也是没办法了,才……”
    “姑母,你这就实在偏心了。”乐雅忍不住要开口,“对我就是凶巴巴,对宁儿却这么和蔼可亲。”
    “没错。”长公主道,“你正该让人好好管管。等今日过了,我就去禀明皇上皇后,再交代大驸马一声,让你这几个月里头不必出门,也不用操心旁的事了。算是闭门思过,也正好静心养胎!”
    “姑母……”
    这简直是关禁闭啊!
    “就这么定了。”长公主转身便唤了她的两个贴身宫女过来,说道,“好好看着这两个公主,寸步不许离。”
    “是。”
    玉福园里的一场闹剧,最后果如乐雅的计策中那般,是由她们的姑母长公主来结束的。但就结果来看,与乐雅所设想的大相径庭。戏有终了,宴也有散时。第二日一早,长公主果然寻了机会面见帝后,只说前一晚玉福园大宴时乐雅差点儿就出了意外,便让帝后两人一致认同了,让大驸马好好管教乐雅,如非必要不许她出门的决定。
    这一道旨意是下给大驸马的。
    大驸马得了这么个口谕,十分开心。他日日担忧自己妻子一旦放开本性就再也收不回去,万一她的肚子有什么状况可就不好了。如今有了这样的借口,正好让乐雅静静心。而他又担心乐雅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太无聊,又上了一道书,请了十来天的假,陪自己的宝贝妻子乐雅去温泉宫小住了。
    悦宁倒是羡慕起乐雅来了。
    说好的“闭门思过”,到最后,却因祸得福,变成大驸马陪乐雅去温泉宫玩了。她可就惨了,也不知长公主去找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也对悦宁看得严起来,还派下了一个嬷嬷来看着,她再也不能偷溜出去随意见人了。
    不过,也就过了两日,她终于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在一日早朝之后,裴子期去御书房面见了皇帝,并递上了最后一个他认为合适的驸马人选。皇帝打开了那一封奏章,看到了上面那个名字,神色变幻,却一言未发。
    后来,裴子期就跪下身来,向皇帝表达了求娶悦宁为妻的意愿。
    这些,都是悦宁的宫女红豆费了好大工夫才从御书房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再后来,皇帝便将御书房里的人都支开了,两人在里头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至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一日晚些时候,她们的姑母长公主也来了一趟,去的却是皇后所居的行宫宫殿。
    皇后那边倒是没支开人,消息也好打听得多。
    据说,长公主倒是十分直接,开门见山便向皇后说明了,自己这一趟来,是为自己的养子裴子期求娶悦宁公主的。
    皇后大大吃了一惊。
    皇后近日里常与邵翊的母亲——护国公府的邵夫人来往,两人虽从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难免会带出一点儿那意思来。皇后对邵翊十分满意,也是希望悦宁的驸马是邵翊,她做的打算是让邵翊与悦宁先熟悉熟悉,等有些感情了再提婚事,毕竟一开始,她与皇帝可都是答应了悦宁要自己点头才招驸马的。
    谁知道,半道上杀出个裴子期。
    裴子期倒也不差,在后辈之中也算是个年轻又能干的,又官至尚书。可若与那邵翊相较,他还是差了一点儿。邵翊生得好,家世也好,才学品行更是没的说,待到今年下科,说不定还能中个三甲,到时候前途无量。
    皇后的迟疑与抗拒几乎都显在了脸上。
    而长公主也一眼就看出来了。
    虽说长公主是悦宁的亲姑母,可裴子期也是她的“亲儿子”啊!长公主从来都是护短的,眼见自己的“亲儿子”被皇后有些瞧不上,也来了气,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但因帝后之间感情一直很好,后宫里嫔妃不多,也从没闹出过什么事来,所以要说起看人论事,还不如早早当家,内外各处都要操持的长公主。皇后觉得邵翊不错,那是只看到了显眼漂亮的明处,却从未想过她看不见的暗处。
    于是,长公主略加思索,对皇后说了一通话。
    先说家世,护国公府空有个国公之位,但其实因多年来谨小慎微,早已经败落了,可即便败落,还是公位,一大家子的开销不少,所以看着倒是光鲜,内里说不定还不如一个普通京官。至于那位邵夫人,长公主也是见过的,何等精明,悦宁虽是公主,但嫁入国公府里,就是儿媳妇了,总要低一头,按她那个性子,真能任由那邵夫人拿捏?裴家却不同,裴子期父母早逝,家世虽算不得显赫,但家底都在,又没别的兄弟姊妹,而她这个长公主伯母,也是将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将来两府都由裴子期继承,那也都是悦宁来当家。公婆?裴家没有正经公婆,她这个长公主算是裴子期的养母,但她更是悦宁的亲姑母,难道还能难为了悦宁不成?
    再说人,裴子期沉稳能干,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更难得的是皇帝信重,朝中同僚也都对其赞不绝口。这些,可不是一日两日工夫,或是光靠着生得好看又有才学便能积攒到的。而那邵翊,眼前看着虽好,但来日如何,谁又能断言呢?
    长公主说了一大堆,终于说到了皇后的心里。
    公主的婚事,自然要风光要好看,但同样,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也想着得让她的日子过得幸福,过得顺心才行。
    皇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让本宫再想一想。”
    愿意再想一想,那就说明,此事已成了一半了。
    长公主走的时候,还是笑容满面的。其实,与皇后说了那么多,却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她说的那些关于家世的东西都是次要的,最最重要,也最最可贵的,是这两个孩子自己的心意。
    但求一心人。
    此话说来简单,但真正能求到的,这世上又有几人?
    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好!
    一日热过一日,天再也没下过一场雨,就这么热了半个月。人都热得有些受不了,皇后也适时地病了。听说这一次病得不轻,什么人都不愿意见,连那些常来与皇后闲聊的贵夫人也没能进得了门探病。
    悦宁倒是去过一次。
    皇后的样子看着倒没什么病容,只是靠在榻上懒洋洋的,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过,这么个热天,无论谁都很难打起精神来。
    悦宁略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皇后却说自己不过一点儿小病,懒得费神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过,在悦宁告退之前,皇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悦宁一个问题。
    “宁儿,你觉得邵家那个邵翊,怎么样?”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她到底是该说好还是不好?说好,万一母后误会她想让邵翊做驸马那就不好了,可若说不好,也未免太有点儿睁眼说瞎话了。悦宁犹豫了半天,最后索性把心一横,说了句实话。
    “邵翊……挺好的。”悦宁道,“可我不要他做我的驸马。”
    “这是为何?”
    因为不喜欢他呀。
    当然,她可不能这么跟自己的母后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悦宁想了想,指着那面前那果盘子,对皇后道:“就好像母后你觉得这荔枝好,可我偏就不爱吃。这都一个道理。”这一回,她又将那邵翊比作了荔枝。悦宁想,荔枝名贵又甜美,还算勉强能比得了邵翊,比乐雅用那肥鸭子来比要强一百倍。
    皇后还真就盯着盘子里的荔枝看了半天,又突然点了点头。
    “你回去吧。”
    回了自己的园子,悦宁也并没有觉得松快多少。有个老嬷嬷天天盯着她,她就算出门,也见不了裴子期,而乐雅却又有驸马陪着去温泉宫,顺便还把花蓉带走了。这可真是要闷死悦宁了。不过,想到花蓉,悦宁突然来了兴致,换了套窄袖的胡服,系了个围裙,直奔小厨房而去。
    悦宁要下厨,老嬷嬷倒是没拦着。
    小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知道悦宁要用,李姑姑赶紧让了个位置出来,又将那些闲杂的宫人都遣走了,要亲自给悦宁打下手。
    “殿下这回想做什么?”
    做什么呢?
    昨日红豆倒是出去采了一些荷花荷叶回来,可以拿来做花糕。只可惜如今已是盛夏,做不成桃花糕了。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回做桃花糕,错采了夹竹桃花,而那个傻兮兮的裴子期竟然面不改色地吃了,还闹出一场病来。那时,他奉了自己父皇的旨意,要给自己择选驸马,自己还处处都对他看不顺眼呢,谁想,这才过去多久,她竟然就不知不觉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还记得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只有……两条。”
    “不知是哪两条?”
    “第一,这驸马不得干涉本公主……”
    “……用膳。”
    “……”
    “对,无论本公主什么时候想吃,喜欢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以及……吃多少,都不关这个驸马的事,这条必须先给本公主记下来。”
    ……
    “至于第二条……”
    ……
    “第二条就更简单了。本公主愿为未来的驸马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投桃报李,这位未来驸马也该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
    如今想来,连悦宁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那时自己以为这两条对未来驸马的要求已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了,谁想,还真一直都没有什么人能做到。后来春猎之时,她做了杏仁奶酥饼送去给那些抢着想要做她驸马的人吃,却落得一个表面谄媚、背后遭人嫌厌的下场。若当时遇见了邵翊会怎么样?照邵翊的性子,只怕就算觉得难吃,也会一样吃下去,还有便是邵翊算得上是个有风度的人,既然吃了,自然不会在背后说那样的话。
    但……还是不同的。
    “就做荷花糕。”悦宁想了想,对李姑姑说道。
    时至今日,悦宁总算想明白了,原来早就有一人,正符合她所要求的那两条。她所求的“不得干涉”与“发自内心”,的确很简单,要的不过就是个知她,懂他,既不会对她嫌厌轻视,也不会与她客套虚伪,能以一颗真心来换她的一颗真心之人。
    糕点已经制好,李姑姑帮着一起放进大蒸笼里,生起旺旺的火,得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悦宁闲得无聊,只能又回去翻上回让花蓉带来的话本,说是那位花姐夫最近写的,卖得很是不错。悦宁翻了两页,倒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原来那故事写的是一个偷偷溜出宫的小公主,被人偷了钱袋,自己也迷了路,就在她又累又饿的时候,却突然有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朝她伸了过来……那位花姐夫虽无大才,却很有些偏才,话本写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悦宁看得起劲,等回过神来时,才听到红豆回了两件事。
    一是小厨房的糕都蒸好了,二是皇帝派人来传召。
    正好,悦宁拿了个食盒将自己做的糕点每样都装了一些,再带着红豆和松籽,就这么去见自己的父皇了。
    可悦宁到了清凉殿,见到的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
    “殿下这边请。”
    悦宁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并未多想,就跟着走了侧门,七拐八弯,从正堂后门进去了,然后,被宫人轻手轻脚地引到了一扇屏风后边。那屏风之后设了一个铺着软垫的座儿,一旁的矮几上还放着瓜果、香茶,另一侧则摆了一架风轮,一瓮冰块,一看便是个清凉又舒适的地方。
    悦宁顺势坐了下来,一伸手,就摸到了矮几上的一盒瓜子。
    这场景……似乎很是眼熟。
    她正惊疑着,却听见屏风另一头有动静。
    “朕让爱卿考虑的事情……这几日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当然是她的父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口气还算温和,也不知道在问谁,在问什么事。
    悦宁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体,凑到屏风的缝隙上去,朝外偷看。
    座上是威严的九五之尊,立于堂下的,是一身墨绿色官服,俯首听命的年轻臣子。那人犹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躯,将那墨绿色如癞蛤蟆皮一般的官服穿出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悦宁的心跳得飞快,几乎就快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微臣已经考虑好了。”
    “说来听听。”
    年轻的臣子十分端正地跪了下来。
    “求皇上将悦宁公主下嫁与微臣。微臣必定倾尽全力,爱护她一生。”说这话的人,正是悦宁心心念念,却又多日不见的裴子期。
    悦宁心神激荡,差点儿就要将自己面前这一扇阻挡了自己视线的屏风掀了,直接冲到裴子期的面前。可她还算保持着一点儿冷静与理智。既然她的父皇让她躲在这屏风之后,那必然是有他的用意,自己还是静静等待吧。
    “你可想好了?”
    “是。”
    座上的皇帝突然笑了笑,又道:“大半年以前,朕在宫中传你来,让你担起为公主择选驸马之事,竟与今日情形差不多,仿佛仍在眼前。哪知今时今日,你却告诉朕,你要自己来做她的驸马。”
    “微臣有罪。”
    “何罪?”
    “微臣愚钝,从前并未能替公主殿下寻到良配,直至近日才想明白。”
    “你这话是要告诉朕,你才是公主的良配?”
    “……还请皇上圣裁。”
    这一言一语,听来较真得很,细细一想却又狡猾得很。悦宁自己也未察觉,她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这就是她所熟知的那个裴子期,认真得过分,也狡猾得让人无奈。可就是这样的裴子期,让她欢喜得紧。
    屏风那边的皇帝却突然起了身,一言也不发,就那么直接走了下去,路过裴子期的身边,也没多看他一眼,竟然……就这么走了,离开了正堂。而堂内的内侍与宫女们也都纷纷退下,就连悦宁身边,原本陪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悦宁左顾右盼,确认了真的没有多余的人在,她终于从座椅上跳起来,朝她的心上之人跑了过去。
    “裴子期!”
    她以从未有过的欢欣与激动,飞扑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裴子期只稍稍愣了一愣,就伸出手来,十分自然地,好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小公主。
    这数日以来辗转反侧地想要见面,而到了真正见面时,悦宁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她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该怎么做,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面对自己未来驸马的时候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对,他会成为她的驸马。
    她父皇所做的这一切,已经暗示了这一结果。
    那她到底该怎么办?
    悦宁看着她熟悉的那个脸庞,那双眼睛,既觉得安心,又突然来了一点儿陌生的情绪。这喜悦来得太快,她一时之间还有些没能接受裴子期即将要在身份上的转换。
    “殿下,微臣……”
    听到这么一句,悦宁竟然“扑哧”一声笑了。
    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裴子期,而且,她之所以会依赖他,正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符合她所定下的那两个条件的“驸马”。想到这儿,悦宁很快就松开了手,迅速地跑去了屏风后头,拎出了她拿来的那个食盒。
    她打开了食盒,看到里头装的是两块荷花糕。
    “这一块,是‘不得干涉’。”
    说着,悦宁拿起一块荷花糕放到自己的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香甜可口,软糯适中,还有淡淡荷花的清香,很是美味。
    “这一块,是‘发自内心’。”
    悦宁又拿起了另一块,放到了裴子期的手中。裴子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花糕,也像悦宁那样拿起来,放入口中,再细细品了一番。
    “就这两条了。”悦宁面上漾起一个笑容来,喊道,“驸马。”
    “是,公主殿下。”
    裴子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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