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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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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平息日俘暴动事件后,高铁林一直在查找这起事件的策划者。他冥思苦想,还是觉得战俘暴动、难民闹事以及前面的粮食事件,无不与青山重夫有关。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联军内部可能出现了叛徒。理由是,无论青山重夫也好,还是与其有关的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也好,他们都被严格地控制在难民收容所里,怎么可能知道外面的部署情况。尤其是在暴动之前,独立团主力已调往本溪,而留守临河的兵力不到一个连这样机密的军事情报他们怎么会知道。
    三天以后,高铁林带着这个疑问去往本溪。他接到“军调部执行处三人小组”的通知,要在本溪商议把南大营等待遣返的万余名日本难民移交给国民党方面的具体交接事宜。
    他走得很不放心,一再嘱咐要严加监视松藏作次与成田进二的动向。因为这两个人是查明此事的最关键线索,高铁林断定此二人至少有一个肯定与青山重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们身上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否则的话,南大营难民中55岁以上的日本男人有2000多人,如果逐一查起来,恐怕下一次暴动就快发生了。所以,他最终对姚长青说,关于追查青山重夫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在本溪开完会后,高铁林通过关长武的联系信号,秘密会见了中共特情局负责人项维诚。他向项维诚汇报了此次会议的具体情况后,首当其冲地提出如果不把青山重夫找出来,无论是接交前和接交后都存在麻烦,尤其是接交后,将后患无穷。并说明他要从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入手,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项维诚肯定了他的观点,但他说在追查青山重夫的同时千万不要使移交难民的工作受到影响,以免在这件事情上让国民党钻空子。项维诚看出高铁林的心理压力很大,便安慰他说中国特情局已经派人在追踪青山重夫,他想带着“山里的樱花”逃回日本,那是做梦。他说这话时,很神秘地朝高铁林一笑。
    高铁林默默思忖着项维诚的话,直到项维诚点燃一支烟,并抽了小半截儿他才说:“能帮我查一下高岩光政的背景吗?”
    项维诚诡秘地看了高铁林半天,他扔了大半截儿烟说:“这个……我无权帮你查,从今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高铁林看着项维诚,从他的回答中高铁林已经明白了大半,最后高铁林又把可能出现内鬼的事说给了项维诚,并说出了他为什么如此判断的诸多理由。项维诚一听,表情凝重,半天才说:“这个问题我必须想办法查一下,你放心吧。”高铁林深深点头,目送项维诚离开。
    这次会议后的1946年8月14日,中共正式在哈尔滨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遣返日侨办事处,处长李敏然主持解放区内日本人遣送回国工作。从此,国共两党的遣返工作有了一个明确的分水岭。中共方面的遣返日侨工作就有了自己的大政方针,这令高铁林兴奋不已。
    可当高铁林兴冲冲地回到临河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两个消息,两个消息性质不同。好消息是,雷鸣告诉他的确在高岩的腰部发现了一个蝴蝶状的胎记;坏消息是松藏作次被人暗杀在南大营收容所附近的小树林里。
    高铁林大惊失色,同姚长青还有大召威弘等人来到暗杀现场。
    松藏作次死得很狼狈,他是被人拧断脖子而死的,凄惨地蜷缩在那里,脑袋扎地,啃一嘴的泥,两臂痛苦地向前伸着,看样子死前曾做过痛苦的挣扎。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裤子竟被褪下一半,露着雪白肥美的腚和黑乎乎的生殖器。那具有过暴行劣迹的生殖器显然同他的主人一起死了,颓败地耷拉着,可能是被老鼠咬了,留下猥猥琐琐的伤痕,上面爬满了觅食的蚂蚁。
    他的死显得扑朔迷离,简单直白的猜测是他强奸未遂,反被人杀死,褪下一半的裤子能说明这一点。这个猜测一经有人出口,附和之声便哗然,竟至哓哓不休。复杂的推论是被仇家诱杀,这需要协作配合,很可能是一男一女,或者两男甚至多男一女,利用女人诱骗他上勾,然后男人置他于死地,这当然应该是因仇生隙。如此推论,人们很自然的想到鹤田洋一,因为他强奸了良子并致使其怀有身孕,而且即将临产。可鹤田洋一现在正闹病,身体虚弱得踩不死一只蚂蚁,怎么可能杀死流氓成性的松藏作次呢?尤其男人在耍流氓的时候,力量绝对今非昔比。难道是大召威弘吗?也不太可能,大召威弘是君子,行事坦荡荡,不可能干出这般勾当。
    围观的人只有高铁林和高岩一言不发。在一片嘈杂声中,高铁林问姚长青:“成田进二怎么样?”姚长青说:“他还活着,而且是他发现的尸体。”高铁林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处理松藏作次的尸体,立即提审成田进二。”“是!”姚长青答道。
    很快,成田进二就坐在审训室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他那肥胖的身体,如坐针毡般的难受,而且满头满脸都是汗。
    姚长青向这个日本商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啊?”成田进二的汉语不太好,再加上紧张,他一时没听懂姚长青的问话。
    亚美立刻把姚长青的话翻译过去。
    成田进二慌忙回答:“我……成田进二……长官。他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
    亚美进行同步翻译。
    姚长青继续问:“什么时候来满洲的?”
    成田进二说:“昭和……啊,不……1942年3月,长官。我真的没杀人哪,长官。”
    姚长青喝斥道:“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废话少说!”
    “是,长官。1942年3月。”
    “你是怎么发现松藏作次尸体的?”
    “有人告诉我的。”说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小字条,递给陪审员。
    姚长青一听,让亚美把字条收好,便很长时间默默不语。
    “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人。”成田进二竟有些等不急地说。
    “闭嘴!”姚长青厉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曾在日本难民中散布谣言说南大营收容所里发生了霍乱,中国人要把患病的日本人都拉出去枪毙了?”
    成田进二慌忙伸出两手比画着说:“不……不!那是松藏作次说的!我……我没……”
    姚长青截断他的话:“别以为松藏作次死了,你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有人听到了你散布谣言,难道还要对质吗?”
    成田进二低下头,说:“长官……那……我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的?”姚长青大声问。
    成田进二说:“松藏作次……长官我真的是听他说的!我要有半句谎话,你就砍了我的头!”
    姚长青说:“还有谁对你说过这些话?”
    成田进二转着眼珠想了想,说:“没有,就松藏作次跟我说过这件事。他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的日本人,煸动大家离开南大营收容所。这小子坏透了,我被他利用了……我该死!长官……”
    见成田进二不像撒谎的样子,姚长青一摆手,成田进二便被带了下去,审训到此结束。
    高铁林看过审训记录和那张日文字条后,明显对那张字条更感兴趣。他不断地揣摩着,总觉得有什么环节一时难以解开。这张字条里存在一种神秘的气息,总好像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放下字条后对姚长青说:“你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姚长青说:“是的,我能感觉出来。他承认一切谎言都是从松藏作次那里听来的,而且也承认他曾同松藏作次一起鼓动闹事,但没人指使他,他只是认为长时间被关在南大营收容所会传染上霍乱。”
    高铁林说:“好吧,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2号说特情局已经派人在追踪青山重夫。一旦特情局插手此事,青山重夫的末日就快到了。解放区内日本人遣送回国工作很快就要全面铺开,我们第四十三小组的交接难民地点设在本溪桥头。”
    姚长青说:“可青山重夫还没找出来,就这么把临河收容所的遣返难民移交过去……”
    “我知道这么做弊端很多,可咱们必须服从军调处三人小组命令,绝不能贻人口实。”
    “看来事情只能这样了……”姚长青不无忧虑地说。
    高铁林把那张日文字条揣起来,便走出了指挥部,天已经黑透了,他要去办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他很快就兴冲冲地敲开高岩的房门,进门后,他一句话也不说,眯缝着眼睛,开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高岩。
    “长官……”高岩被看糊涂了。
    突然,高铁林对高岩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高岩莫名其妙,说:“你让我把衣服脱了?”
    “有困难吗?”高铁林呼吸都急促了,他恨不得上前去扒了。
    “啊……不……可为什么?”高岩红了脸说。
    高铁林说:“因为我想知道你的腰部是不是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
    高岩睁大眼睛,半张着嘴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高铁林的判断被证实了。“三虎子!”他大喊一声,一步蹿上去,就像扒开孩子衣服一样扒开高岩的上衣,一块蝴蝶状的胎记赫然出现在高岩的腰部。他一把紧紧地抱住高岩:“三虎子!我的好兄弟……23年啦,我每天都在想着你!二虎子想着你,铁花想着你,爹娘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悲喜交加,兄弟二人拥抱在一起,眼泪流在一起,他们都能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高岩松开哥哥后,感慨万千,他大呼道:“大哥,我终于回家了。”高铁林微笑着望着弟弟点头不止。高岩更加动情,他有太多的感慨:“回家的感觉真好……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以为家不过是一间房子或一个庭院,可这23年的经历告诉我,当你和你的亲人一旦分开,一旦失去温馨的亲情,再富丽堂皇的高屋华堂也不过是房子和庭院而已。家是什么?家就是辗转各地冒着生命危险找到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时所待的地方……它有时在竹篱茅舍,有时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中……没有亲人,永远没有家。”
    二人又相视笑而笑。
    忽然,高岩的脸色阴沉下来,“爹妈的事……我非常难过……日本人不仅毁了我们家,而且还几乎杀完了东大屯所有的高姓人。”
    高铁林说:“整个东大屯高姓人就剩下咱们高家四兄妹了。”
    过了好一会儿,高岩问道:“大哥,你是怎么猜到我就是三虎子?”
    “感觉。”高铁林干脆地说。
    “感觉……这怎么可能?”高岩疑惑地说。
    高铁林说:“血缘这东西很奇妙,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能够把所有的相关的人连在一起。只要他们相互思念,即使战争、疾病、走失……使他们阴差阳错地分离,但这条线总会把他们联在一起,而且越收越紧,最终总有相见的一天。”
    高岩笑道:“咱们就是这样。”
    高铁林点点头说:“而且……我还猜到,其实你早就知道咱们的事情,但你始终守口如瓶。”
    高岩抱歉地说:“原谅我大哥……因为我必须‘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中国人。”
    高铁林凝视高岩,想起项维诚说过的话,便在心里自问,难道三虎子就是老项说的那个追踪青山重夫的人吗?想到这里,他试探着说:“三虎子,能说说隐瞒真相的原因吗?”
    高岩看看高铁林,无奈地摇了摇头。
    高铁林更加佩服弟弟的这种精神,更加相信弟弟就是那个追踪青山重夫的人。大任在肩,他不便再问,想结束这个话题。
    “噢,你看看这个。”高铁林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日文字条交给高岩,并说明了它的来源。
    高岩不看则已,一看便大吃一惊,字条上虽然写的是日文,但从笔迹上看,他断定这和临河医院暴动时向他报急的那张字条同出一个人之手。
    “怎么……看出名堂来了?”高铁林问。
    高岩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把字条交给高铁林说:“大哥……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高铁林纳闷地说:“我总觉得这张字条天生与我有什么关系似的,但想得脑袋生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岩明白,那天晚上送字条的人同时送出两张,其中一张送给大哥,大哥的想不出所以然就在这里。但他想事到如今追查送字条的人已无实质意义了,他便没有说破这个事实。
    高铁林又说:“有些事很蹊跷……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你帮我追查一下。”
    “什么事?大哥。”
    “我认为一定有什么人把独立团主力调往本溪的情报出卖给了日本人,而此人绝不可能是收容所里的普通日本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帮我找出这个内鬼!”
    高岩说:“我尽力而为。”然后他又向高铁林问道:“二哥和铁花知道我的事情吗?”
    高铁林说:“他们还不知道,但铁花有所感觉,她曾对我说,你转身的动作,还有嘴角和下颌很像我。”
    高岩说:“那暂时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
    二人默默相视,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快凝住了。
    突然,高岩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对不起大哥,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险些忘了。”说话间,他已经走了出去,混入茫茫的黑暗中。
    高铁林看着弟弟这沉稳中不失机灵的样子,心里很自豪。
    高岩急匆匆地来到处置室,打扮成伤员的关长武已经等他很久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今天没有守时。”
    “对不起……今天对于我是特殊的日子,但愿我没有给组织上带来损失。”高岩抱歉地说。
    关长武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帽子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高岩说:“特情局替你搞到一张青山重夫的照片。”
    “太好啦!”高岩接过照片说。
    “照片是逆光拍的,很不清晰,而且拍摄时间至少有15年,让你以此去辨认那个青山重夫,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们的人已经尽力了。”
    高岩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说:“的确很难从这张照片上辨认出谁是青山重夫,但它至少让我知道了这个人的身高……”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青山重夫的照片放进一只有金属护套的火柴盒里。
    关长武说:“你很快就要随这些日本难民去葫芦岛,在那里,我们无法公开活动,但你并非孤军作战。特情局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阻止青山重夫带着‘山里的樱花’逃回日本。”
    “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他逃回日本。”高岩很自信地说。
    关长武说:“如果你未能在葫芦岛抓住青山重夫,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海上。”
    “海上?”高岩有些吃惊地说。
    “是的,到时候,特情局将派出一支特遣小组在海上接应你,等待你发出的信号。这支特遣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和青山重夫一起接回来。”
    “明白。”高岩说。
    关长武对高岩说:“接照你的要求,我们对园田早苗进行调查。尽管我们的调查还不太深入,但已经掌握了她的一些情况。这女人很了不起!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智慧超群。她小时候就才华出众,能讲几国语言。她生在中国,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因为与当时政见不同被关进巢鸭监狱。园田教授在监狱里受到了百般折磨,宪兵们把他的四肢钉在地板上,然后用电钻钻透他的膝盖骨,致使这位教授在受到酷刑后竟变成了傻子。”
    高岩惊叹道:“真不可想象!”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高岩呆呆地望着关长武。
    “宪兵们先把园田教授绑在桌子上,然后在肚皮上方放一只老鼠,再用玻璃罩扣住老鼠,然后用火烧烤玻璃罩,老鼠受不了高温,就连撕带咬地钻到教授的肚子里。”
    高岩问:“园田早苗知道了这些事情吗?”
    关长武说:“她只知道园田教授被抓进监狱,但并不知道父亲已经被宪兵迫害致死。日本情报机关将园田教授扣为人质,逼迫园田早苗为他们服务。她痛恨自己的国家,痛恨这场战争。我怀疑……她可能同时为几个国家服务。”
    高岩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究竟为谁服务……是苏联人还是美国人?”
    关长武说:“不知道……她可能是苏联间谍,也可能是美军G2情报部的间谍,当然,也不能排除为日本服务,因为她的父亲毕竟一直被关在巢鸭监狱扣为人质,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违心地做一些事情……另外,她有两年时间不知去向,没人知道她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
    高岩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没想到这个园田早苗的背景这么复杂。
    “还记得‘蝴蝶’吗?”关长武问。
    高岩说:“就是那个曾给许多国际组织带来麻烦的‘蝴蝶’?你提他干什么?”
    关长武说:“特情局让我提醒你,‘蝴蝶’也飞来了。他的目的恐怕与你和园田早苗一样——追踪青山重夫。你要利用与园田早苗的特殊关系寻找‘蝴蝶’……我敢肯定,她也在寻找随时给人带来麻烦的‘蝴蝶’。”
    高岩说:“为着各自的目的,我与园田早苗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生死决杀!”
    关长武说:“祝你成功!”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并与高岩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来去匆匆的关长武走了,高岩的心突然沉重,他闷着头往回走,脑海里尽是关于园田早苗的往事。当他走回自己的住处时,刚想推门,却见房门虚掩着,难道大哥还没走吗?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房门。因为脑海里想着园田早苗,推开房门后果真见到了园田早苗——她坐在自己的床边,露着亲切的笑容。高岩一时间没有找到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所以他怔住了,竟有些痴傻地望着园田早苗。
    园田早苗很快收敛了笑容,很惊愕,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高岩这副表情。她站起身来,甚至想上前摸一摸,是不是真的高岩回来了。
    高岩很快恢复正常,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门没有关死,我以为你在屋里,就进来了。”园田早苗慌忙解释,“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走前不关门?”
    “啊……我只是出去方便一下,没有必要关门的。”高岩支吾说,“你坐,我去打水给你喝。”说完他便拿着水壶,走了出去。
    园田早苗独自坐在那里,显得好生无聊,于是走到桌前,顺手拉开抽屉,看见里边有一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便拿了出来,然后她四下里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支烟,但没找到。正当她准备放下火柴盒时,高岩端着水壶走进来。
    高岩看见园田早苗手里拿着那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脸色一下变了。他放下茶壶,上前一把夺过来,大声说:“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园田早苗一惊,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竟使一向非常斯文的高岩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睁大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高岩,半天才说:“我……我只想找根烟抽……而已。”
    高岩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强作微笑说:“对不起……”
    园田早苗受不了高岩的粗暴,赌气说:“哼,石头碰陶罐,倒霉的是陶罐;陶罐碰石头,倒霉的还是陶罐。我也许不该到这儿来!再见。“说完,她一扬头,转身走了。
    “园田医生……”高岩叫道。
    “砰!”门被关上了。
    高岩望着关上的门,又端详着手里的火柴盒。等他打开查看时,见青山重夫的照片还在里面,并未被人动过,他这才稍稍放下心。
    其实园田早苗并没有真正的离开,关上门后,敏感的她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劲。她从未见高岩抽过烟,可他保存一个火柴盒,而且保存到连我都不许碰的程度,难道那个火柴盒有什么问题吗?
    门里的高岩也在想,难道她是为青山重夫的照片来的吗?她是无意翻出这个火柴盒,还是有意为之?那么她究竟在为谁服务?
    他们都是一头雾水。迟疑一会儿,园田早苗悄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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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大营收容所的难民终于等来了去葫芦岛的日子。头天夜里,许多难民彻夜未眠,除了收拾能带走的东西,他们都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情绪,欣喜若狂,悲哀仓皇,痴呆麻木,愤怒难平……许多民主联军战士来了,并且带来了路上的急需日用品,这让怀着各种情绪的难民重归感动,尤其那些病残老弱以及妇女,感动得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肩伤尚未痊愈的亚美来收容所与哥哥做最后告别。她特意身着民主联军的军服,流着惜别的泪对大召威弘说:“哥哥……原谅我不能同你一起回日本……可你知道,爸爸、妈妈、二哥平川还有那么多日本人都死在这里,永远回不去了……我想我也该留下来。日本曾经是我非常热爱的地方……它是我们的祖国……可现在,我却不想再回到那里。它遭到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的反对,它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苦难……我耻于再回到那里。”
    大召威弘轻轻地揽住亚美,说:“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不怪你。但我必须回去……我们大召家的根毕竟在那里。我跟你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亚美点点头:“我相信……我们还有重逢的时候,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
    “我也相信……”大召威弘紧紧抱住妹妹说。
    翌日清晨,近万名难民拿着自己的东西集中在收容所的空地上,等待去火车站。高铁林来了,站在高台上要对难民们说话。人们立即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曾一次又一次把他们从危难中解救出来的高铁林,他们自动安静下来。
    “日本侨民们,”高铁林说,“我知道你们早已归心似箭,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日本……给邻国带来巨大灾难的日本毕竟是你们的国家。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天经地义的,无可非议的。但我反对国家主义,并且对此深恶痛绝!国家主义经常披着民族主义的外衣,相当迷惑人,是当今世界最为可怕的力量。因为国家主义,希特勒德国悍然发生欧战,因为国家主义,日本加入了法西斯轴心国与世界人民为敌!可悲的是,时至今日仍有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军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过,他既不是一个雅典人,也不是一个希腊人,而是一个世界公民。我理解这位生活在2000年前的老先生的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就是‘世界是我的祖国,人民是我的同胞’!不知我的话你们明白吗?如果不明白,也要记在心里,回到日本后你们再好好地想一想。”
    肩伤未愈的亚美将高铁林的话同步翻译给日本难民。
    高铁林继续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将把你们用火车送到本溪,移交给国民党方面,然后再由他们组织你们去葫芦岛。你们将在葫芦岛乘船回日本!到了本溪,我们就得分手了,无法再继续陪同你们……我真高兴,你们就要回家啦!”
    人群前头的大召威弘低下了头,思索着高铁林前面讲的话,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一向为人正直而又知书达礼的矢村英介为什么会在苏军大兵压境时,仍愚蠢地固守要塞不肯投降,因为他错将国家主义当成了爱国。
    高铁林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通过杀戮是不可能征服别国的。如果我们有权选择,那么我们就应该选择和平——我们必须这样做,让战争的罪恶远离人类,让和平的阳光永驻人间!”
    日本难民再也忍不住,百感交集地痛哭流涕。
    高铁林也有些哽咽:“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正常的,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小雪和良子已经泣不成声了,有的妇女甚至哭倒在地。
    高铁林是亲自将日本难民护送到本溪桥头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国民党方面负责交接的代表竟然是随同米特雷斯少校去方正处理“粮食事件”的杨戬。此时,他已提升为少校。
    “杨少校,这是这批日本人的名册,请签字。”高铁林对仍板着面孔的杨戬热情地说。
    杨戬首先同他握了握手,然后在接收名册上签了字。“请放心,高先生,我会按着我们双方签订的协议把这批人安全地送到葫芦岛。”杨戬还算客气地说。
    “希望如此。”高铁林行一个军礼,也很客气地说。
    高铁林办完交接手续后,来到日本侨民的休息处,对大召威弘等人说:“我们已经把你们交给了国民党方面,过了桥头,你们就归国民党方面负责了,你们将继续乘火车去奉天,然后再去葫芦岛。路不算远,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一路上你们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国民党方面不会始终派人护送你们,许多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日本难民就像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似的,再一次泣不成声,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高铁林在桥的这边,看着众多的日本难民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桥头,进入了国民党的控区,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高铁林长叹一声,蓦然回首之际,看见身边的亚美早已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地叫着“哥哥”,他很想抓住这位善良的日本姑娘的手,但他没有这样做。刚过桥头,国共两党对待难民的态度不同就初露端倪,那便是国民党当局严格规定了日本人可以带回日本的物品数量:每人只允许携带1000日元、毛毯一条或棉被一床。金属类包括手表、金笔等一律禁止携带。这在日本难民中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致的观点认为这是有意刁难,无非想趁机撷取日本难民的钱财,属于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带走呢?可有的老于世故的难民说,不要计较这些了,我们是战败国的难民,能放回我们一条命就不错了,谁让你们来到别人家的土地上,又有谁能保证你们手里的东西不是属于中国的?甚至是从中国人那里偷来的?我们欠人家的东西太多,就是留下性命也偿还不了的,就不要计较这些了。话虽这么说,那些贪财的和手里有财的难民仍然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的钱财,有钱的把钱借给没钱的,只要对方不超过1000日元就行。有的想方设法藏匿起来,有的干脆毁掉。但大多数难民归心似箭,并不珍惜什么财物之类的东西,索性扔掉了事,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便匆匆上路了。
    从本溪到奉天,从奉天到葫芦岛,日本难民的行程依然千辛万苦,依然风雨如磐,依然在流泪,依然在流血,依然在死人,但日本难民归家的脚步从未停下。在这段行程中,仅1000多口人的东大屯开拓团就有25条生命扔在了路上,当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年轻人也有,那便是眼中只有钱的商人成田进二。他的死与松藏作次的死一样离奇、一样玄幻,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奉天难民收容所附近的树林里的。对他的死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一致的推论是有人图钱害命,这一推论被虚张声势做一番调查的国民党当局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终于到葫芦岛了,日本难民终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终于看到了海水的颜色,还有那些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只。那么多的难民下了火车就拼命地向海边扑来,他们跪下来,望着家乡方向号啕大哭。泪水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泪水是苦涩的,海水也是苦涩的。他们甚至想,这海水就是千万年来生生世世人们的眼泪汇集成的。有的干脆直接向海水走去,他们忘记了海水是能把人吞没的。如果不是中国的遣返人员喊住了他们,拉回了他们,他们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苦涩的海水里。
    那长长的海岸线上,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艰辛的路途,生死存亡的奔波,他们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注入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里,留下的仅仅是对根的思恋。什么战争,什么名利,什么幸福生活,什么大东亚共荣,在他们此刻的心里,统统一文不值。他们苦苦寻求,抓住不放的是生存的本源。那个产生他们生命的地方,那里存留着母亲的奶水、父亲的血汗,那是他们生命中的基因。人无论漂泊到哪里,一旦要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他就会用整个生命去保护它、捍卫它。即便是客死他乡,他也要把自己的骨灰留给它。家乡的魅力就在于此,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
    可是,就在战败后的日本国内,有许多人不愿意他们回来,说日本国内的粮食很紧张,生活很困难,希望他们永远滞留在满洲,甚至干脆放弃国籍。许多日本难民,就是在这与家乡隔海相望的海边上听到这些话的,他们突然没有了眼泪,回想九死一生的过去,面对这样的世态炎凉、残忍刻薄,他们伤心!伤心!只有伤心!
    就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鹤田洋一的病更加严重了,他突然拒绝吃喝,拒绝与人说话,甚至拒绝欢笑。他抚摸着即将临产的良子,只有痴呆的表情。良子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生不如死的悲哀。
    因此,在滞留葫芦岛的日子里,也可以说是在日本难民的家门口,日本难民中出现大面积的死亡,他们是死于绝望。还有人不断发现海面上漂浮着投海自尽者的尸体,他们是死于天底下最苍凉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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