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赤出去买炒粉的时候，洛城突然下雨了。
这会儿洛城已经十一月底，正是深秋。
纵使是偏南部的港口城市，终究也抵不过寒流的入侵。
尉赤出门的时候就穿了一件短袖，连外套都没套。
这家湘菜馆的位置比较隐蔽，巷子里头，车是进不去的。
尉赤又没带伞，所以基本上是淋着雨跑了个来回。
他拎着东西回到家里的时候，身上的T恤已经湿了。
“……你淋雨了？”程娆瞧见尉赤这样子，难得地有些自责。
尉赤抬起手来抓了一把头发，“没事儿，粉我买回来了，你趁热吃。”
程娆没说话，转身去了卧室。
尉赤有点儿懵，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于是就努力想着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了她。
正这么想着，程娆已经从卧室里头出来了。
她手里拿了一套衣服，还有一块儿毛巾。
尉赤有些惊讶，惊讶之后是惊喜。
程娆把手里的衣服和毛巾一并交给尉赤，“擦擦，换衣服。”
“好。”尉赤答应得别提多干脆了，立马接过衣服去卫生间换衣服。
他去换衣服的时候，程娆在茶几前蹲下来，盯着那份炒粉发呆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应该庆幸的吧，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无条件地爱着她。
程娆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炒粉。
炒粉确实还很热，这个温度吃下去刚刚好。
尉赤自己买了一份牛肉饭，换好衣服之后，他在程娆对面坐下来，拆开了自己的那份牛肉饭。
程娆见尉赤过来，抬眼看他一眼，然后问：“你冷不冷？”
尉赤：“还行，皮糙肉厚，习惯了。”
程娆：“……哦。”
**
吃完饭之后，程娆的微信又响起了提示音。
听到这个声音，程娆还以为是工作有什么新的安排了，于是，她马上拿起手机查看消息。
结果，点进去一看，竟然是大学班级群的消息。
他们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刚毕业的时候，班级群里还比较活跃，后来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工作的工作，读研的读研，联系也就渐渐少了。
要不是今天收到消息，程娆都要忘记自己加过大学的群了。
程娆点进去看了一下消息，是说元旦假期要同学聚会。
程娆跟大学班上的朋友普遍关系一般，这个聚会她也没打算去。
但是，班长特意强调了一句，一定要所有人都来。
班长发完聚会消息之后，基本上每个人都回应了。
整个微信群里，只剩下了程娆和萧野两个人没有回消息。
于是，班长亲自在微信群里@了程娆和萧野，调侃似的问：你们俩怎么没动静？
班上很少人知道萧野出事儿，只有当时跟萧野走得近的几个室友大概知道内幕。
程娆看到@她和萧野的这条消息之后，马上回复：会准时出席。
班长：哎，那就行，咱们毕业都一年多了，是该好好聚了一下了！
程娆没再回复。她打开群成员，从里头找到了萧野的微信号。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点开过萧野的微信号了，根本不敢。
萧野的微信头像还是她的照片，点进去看，已经看不到朋友圈了。
因为——“对方设置朋友圈只显示最近半年的照片”。
看到这里，程娆的心口一阵揪痛，眼泪差点涌出来。
好在她及时地忍住了。
尉赤见她这么盯着手机看，情绪又不高，便问她：“你怎么了？”
听到尉赤的声音后，程娆回过神来。
她将手机放到茶几上，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儿会这样？”尉赤自然是不信的。
程娆：“大学同学聚会而已。”
尉赤：“什么时候聚？要我跟你一起去不？”
尉赤的理解是这样的：他现在是程娆的男朋友，跟她一起去同学聚会是理所应当的。
程娆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了尉赤：“不用，具体日子还没定下来。”
“嗯，那到时候再说。”程娆提到了大学，尉赤突然就对她大学时代的事儿很感兴趣：“你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干什么？”
尉赤其实没正儿八经地读过大学，虽然他是国防生，但是大一刚入校没多久就进特种部队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有时候会听荣光他们聊起来，什么一个寝室看片儿打游戏之类的，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所以，他有些好奇程娆大学都怎么过来的。
尉赤问完之后，程娆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才回答：“上课，做实验，吃饭，看书，睡觉。”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跟萧野出去约会。
程娆从小就属于那种不需要付出太多精力也有好成绩的人，从初中开始，教过她的老师都说她脑子灵光，一点就通。
程娆大学的时候也是拿国家奖学金的，不过她从来没自己去争过奖学金，对她来说，那点儿钱根本不算什么。
但她成绩好，基本上考试都是名类前茅的，一个院系里评三四个名额，总有一个是她的。
尉赤听到她这么说，咧嘴笑了：“你这么爱学习？”
程娆：“……”
尉赤好奇：“你们平时做实验都干什么？”
程娆：“解剖尸体，解剖小白鼠、兔子之类的。”
尉赤：“……你不怕？”
刻板印象使然，尉赤总觉得女孩子比较胆小。
小时候他们大院儿里一群孩子在一起玩儿的时候，经常会有调皮的小男孩儿拿着虫子之类的东西吓唬女孩子，她们基本上都很怕。
程娆被尉赤逗笑了：“这有什么好怕的。”
尉赤：“你们专业累不累？”
程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尉赤：“昂？”
程娆：“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尉赤皱眉：“什么意思？学医不是挺好的吗。”
程娆：“……”
算了，她就不该指望这个傻子听懂这句话。
“你等会儿，我去搜一下。”
尉赤飞快拿起了手机，在搜索框里输了程娆刚才说的那句话，搜完看过解释之后，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看完之后，尉赤又问程娆：“既然这么累，你当时为什么要学？”
提起来这件事情，程娆垂下了头，模样看着有些难过。
过了大概十几秒钟，她才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因为我爸。”
尉赤之前从来没听她提过她父亲的事儿，但冲她这个反应，他就明白了，程娆对她父亲的感情应该很深。
尉赤动了下嘴唇，“你爸……”
“我爸是车祸去世的，因为抢救不及时。”
这件事情，程娆只主动跟两个人说过，一个是萧野，另外一个就是尉赤。
虽然程娆从小就不爱说话，但她之前的情况远没有现在这么夸张，家庭完好的时候，她在家里，话还是比较多的。
程娆从小就跟程洐比较亲，程洐再忙的时候都会抽空陪她，还会给她做饭……
“别想这些了，没事儿。”尉赤往程娆身边挪了一下，把她抱到了怀里，“以后我来管你，我不会走。”
程娆抬眼看着他，“你要当我爸爸么。”
尉赤：“……你瞎说什么。”
程娆：“算了，真没情趣。”
尉赤：“什么情趣？”
他发现她根本跟不上程娆的思维，也听不懂她现在在说什么。
程娆枕着尉赤的腿躺下来，抬眼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跟纪媛还挺像的。
想到纪媛，程娆笑了。
她问尉赤：“你妈一直那样？”
尉赤：“哪样？”
程娆仔细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最后说出了三个字：“公主病。”
尉赤：“是有点儿，你别理她就行。”
程娆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我故意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尉赤自然不会理解。
程娆知道他肯定没理解，于是接了一句：“你不是说她对你不好么。”
她这么一说，尉赤就理解了。
他咧嘴笑，“为了我啊？”
程娆：“不全是，她打扰了我睡觉。”
尉赤：“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吧，没事儿别来我这边。”
程娆：“之前没想过你妈是这样的。”
尉赤笑：“那你觉得她应该是什么样的？”
“正常的富家太太的样儿，不近人情，严肃，不好相处，有脑子有心计。”
程娆回忆了一下，之前她接触到的那些，基本都是这样的。
程娆这么一形容，尉赤也觉得，按照这个定义来看的话，纪媛确实是有点儿……
“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挺像。”尉赤正思考的时候，程娆又开口了：“傻子。”
尉赤：“……”
**
程娆在尉赤这边住了一晚，后面就回到了家里。
大概是因为被尉赤“教育”了几次，程娆开始逐渐重视和黄萍的关系。
在出发去E国之前，程娆特意回家住了两个晚上。
程娆的航班在上午九点钟，尉赤亲自送她去了机场。
E国内部冲突不断，机场早就已经停止运营了，所以程娆这次从E国的邻国S国过去。
MSF这边已经和当地交战双方递交了申请，从中间开辟了一条路出来，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情况。
临走的时候，尉赤拉着程娆嘱咐了好多话，程娆听到最后都烦了。
她抬起手来捏了一下尉赤的脸蛋儿，“你现在真像个老妈子。”
“我认真的，我说的你记住没？”尉赤挑眉问她。
“嗯，记住了。”程娆朝他点头，“你回去吧，我先走了。”
尉赤：“我看你过安检再走，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上午的阳光从机场外面的玻璃照进来，他身上似乎披了一层光。
他一半的脸被阳光照着，另外一般在阴影里。
这样一来，他的五官更为立体。
程娆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移不开视线了。
她转身走回到尉赤面前，踮起脚来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尉赤有些不好意思，“快去吧。”
“你又害羞。”程娆有些无语，“我走了。”
尉赤站在原地看着程娆过了安检，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准备离开。
他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人。
“尉赤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啊？”古月没想到会在机场碰见尉赤，兴奋得不行。
尉赤没回答古月的问题，绕过她准备离开。
古月见他要走，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尉赤哥哥，你先别走啊……”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尉赤一把将手抽回来，冷着声音警告她。
尉赤这个冷冰冰的态度弄得古月有些不舒服，但是她好不容易才碰见尉赤一次，就算被凶了也要厚着脸皮上去。
“尉赤哥哥，我没开车过来，你能顺路把我带回去吗？”古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其实古月真挺漂亮的，她的漂亮属于走在人群里会让人多看几眼的那种。
喜欢他的男的也不少，但尉赤就对这种长相不感冒。
所以，就算她这么说，尉赤也没答应。
他摇了摇头，“不能，你自己打车吧。”
古月难堪得不行，她第一次主动跟一个男的提出这样的要求，竟然就被拒绝了，而且还拒绝得这么直接、干脆！
“可是我没带钱包……”古月不依不饶，“我正好要回公寓呢，我们就一个小区，你顺路把我带回去就好了嘛。”
古月正这么说着，尉赤从兜里掏出了几张一百块钱递给她，“去吧，打车回去，我不顺路。”
古月：“……”
她气得都要跺脚了。
从来就没见过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提出来这种要求，正常情况不应该是直接让她上车吗？
她怎么就喜欢了个这样的男人？
古月捏着手里的纸币，瞧着尉赤的背影，气得跺脚。
她还是不服气，于是小跑着追上了尉赤。
古月一个没忍住，直接问他：“尉赤哥哥，你有这么不喜欢我吗？”
莫名奇妙的问题，听得尉赤皱起了眉，他反问古月：“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古月咬了咬嘴唇：“但是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尉赤：“我没看出来。”
古月：“……现在你知道了吧？”
尉赤：“别喜欢我，我有女朋友。”
古月一听尉赤这么说，马上就想起了程娆。
当然，她并不知道程娆的名字。
只是，之前尉赤半夜陪着她去酒店解救那个把米丝阮的礼服弄脏的服务生，后来她缠着尉赤要去他家做客的时候，也是被那女人破坏掉的。
想到这里，古月有些嫌弃。
她蹙眉：“之前见过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吗？她一点儿也不漂亮啊……”
古月真挺不服气的，虽然她跟程娆就接触了两次，程娆具体长什么样子她也不记得，但是，她可以肯定，那个女人长得很普通。
反正肯定是没她漂亮的。
不都说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尉赤怎么放着她这么漂亮的不看，偏偏跑去喜欢那种人！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女朋友，我觉得漂亮就行了。”
尉赤一听到古月说程娆不漂亮，当即就不耐烦了。
丢下这句话以后，尉赤也不想听古月说话了，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把她给甩开了。
古月都要委屈死了，她咬着牙，暗自发誓，一定要调查一下那个女人是什么背景！
长相普通，两次接触下来，她感觉对方脾气也不怎么好，正常男人不都应该喜欢乖乖的吗？
**
从洛城到S国的某个城市，一共十五个小时的飞行时长。
程娆上飞机之后就睡过去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不会被人打扰。
遮光板降下来，睡得很安稳。
抵达S国之后，程娆在机场的出口处找到了MFS的车。
这次申请任务过来的，基本上都是男性，女性很少会选择到这种地方来。
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男医生在看到程娆出现之后，都有些惊讶。
他们中间有法国人，也有瑞士人。
一个法国医生看着瘦弱的程娆，用法语对她说：“你很勇敢。”
程娆是会法语的，她当场就听懂了。
然后，她同样用法语回复了对方：“你也一样。”
对方听到她发音如此标准，明显有些惊讶：“你法语说得很好，你是哪国人？”
程娆：“Z国。”
“Z国很美！”他赞扬。
程娆点头，“是的。”
在机场等待了大概两个小时，把这一批的人都接到之后，后勤的工作人员就开车准备前往E国了。
路上，坐在程娆旁边的人拿出手机来看着国际军事新闻，一边感叹：“E国的局势可真够乱的，哎。”
“大家过去之后都注意安全，我们已经跟当地政府还有与政府敌对的武装势力进行了交涉，只要穿着我们统一的衣服，他们不会过多为难我们。”后勤的同事如是说道。
程娆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怎么说话。
飞机上睡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再让她睡，她也睡不着了。
从S国到E国，大概得四个多小时。
路上，还有信号，所以程娆拿出了手机，先后给尉赤还有黄萍都发了报平安的短信。
短信刚发出去没多久，尉赤就回复了。
他这次只回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程娆动动手指回他：哦。
回完短信之后，程娆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然后，转头看向了车窗外。
车内坐了七八个人，除了程娆和开车的后勤人员之外，其余的人都睡过去了，估计是旅途颠簸太累了。
………
抵达E国时候，当地时间是下午四点钟。
车子刚驶入E国，程娆就看到了一地的废墟，坍塌的房屋，灰色的烟雾……整座城市似乎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根本看不到人。
程娆想起了一个词儿：生灵涂炭。
这样的环境下……人还怎么生存？
程娆跟随着队伍来到了临时帐篷内，这一次的环境比之前都要简陋，只有防水的塑料迷彩布搭起来的帐篷，帐篷的顶部贴着MSF的LOGO，格外醒目。
这么做，应该是怕空袭的时候被误伤。
过来之后先要开会，开会的时候，程娆见到了邵东。
这次来执行任务的这些人里，只有他和邵东两个Z国人，除此之外，基本都是法国人、瑞士人。
林主任这次都没过来，负责任务统筹的，是巴黎中心那边派来的人。
程娆和邵东在一群西方人里，格外地显眼。
开会的时候，邵东来到了程娆身边，程娆和邵东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
开会的时候主要强调了一下安全问题和救治的计划。
程娆坐在桌子前，笔记本打开，一手捏着一支笔，飞快地做着记录。开完会，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
程娆回到自己的小帐篷里，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听到了晚饭的信号。
她刚出帐篷，就碰上了邵东。
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亚洲人，程娆内心下意识地会对邵东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何况邵东本身对她就不错，这些程娆也是记得。
晚饭吃的是泡面和面包，在这种环境下，他们也只能吃这些速食类产品填饱肚子了。
任务从明天早晨正式开始，吃完饭之后，程娆就回去睡觉了。
E国地处沙漠，常年水源稀缺，MSF虽然有储水，但这些水基本上都是饮用水。
程娆晚上没洗漱，用包里的湿巾擦了擦身体就睡了。
这种情况，在任务里是常有的，她也习惯了。
爱干净也要分时段，她是来出任务的，又不是来走秀的。
程娆躺下来没多久就睡过去了，时差混乱，她也有些疲了，所以睡得很沉。
………
后半夜，是被枪声吵醒的。
醒过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E国是沙漠气候，虽然已经十一月底，但气温仍然很高。
帐篷里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再加上水源不够，也不能洗澡，程娆身上黏得要死。
被枪声惊醒之后，她又抽了几张湿巾擦了一下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外面，枪声还在继续。
不过，听起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之前他们也说过了，E国国内敌对的双方都不会对他们动手。
程娆心理素质还不错，擦完汗之后就继续睡了。
**
第二天，工作正式展开，所有人都投入到了救援之中。
前两天刚刚经历一场空袭，所以，MSF开始救援工作的第一天，就接待了大量的病人。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连轴转。
E国国内两股势力的较劲儿始终没有停下，整个国家没有一条“人道走廊”。
因为这个原因，MSF的工作效率也遭遇到了很大的挑战。
除却MSF之外，世界红十字会也派了相关工作人员前来。
不过，他们两个组织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因为活动受限，每次运输救援物资，或者外出进行救援时，他们都要同交战双方进行交涉，经过统筹之后，申请一条临时的走廊。
程娆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掐指一算，她已经有四天三晚没有洗过澡了。
每天忙碌完之后，回到帐篷几乎是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洗脸刷牙，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继续投入到救援工作中……
**
这天一大早，程娆这边接收到了四个在空投中受伤的孩子，他们平均年龄没有超过五岁，其中一个被炸掉了一条手臂，还有一个，头部有一条很深的伤口，摸上去的时候，几乎可以碰到骨骼。
程娆做医生前后也有两年的时间了，她自认为接触过不少触目惊心的场景，但是看到这几个孩子之后，她还是难过得不行。
可是她很清楚，医生在工作中是不可以带情绪的，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迅速投入到救治工作中。
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几个孩子都很乐观，整个过程里也没有哭哭啼啼，大约是因为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内，他们懂事得让人心疼。
“谢谢姐姐。”其中一个孩子，对程娆说了一句非常蹩脚的英文。
很不标准，声音也不高，但是程娆听懂了。
她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继续这份工作的意义吧。
程娆朝着小女孩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从破烂衣服的兜里掏出了一块儿糖，塞到了程娆手里。
那块儿糖应该是被她藏在兜里很久了，外包装皱得已经快要破了。
小女孩的手脏兮兮的，掌心还有手汗。
程娆瞧见这一幕之后，愣了一下。
她盯着手里的那块儿糖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然后，她将糖果拆开，送到了嘴里。
其实糖的味道并不好，但她仍然吃完了。
因为她很清楚，这是她的心意。
接下来的两三天，程娆又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让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她当时是抱着一个包袱形状的东西过来的，程娆看到她浑身是血，准备给她做检查，想让她放下手里的包袱，但是她死活都不肯放，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她说的应该是当地的方言，所以程娆根本就听不懂。
后来，程娆只好反复用手指着她手里的东西。
对方似乎是一下子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蹲下来，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打开。
看到里面血肉模糊的一滩，程娆当场就惊呆了。
如果她判断没有出错的话……那是……婴儿的尸体？
程娆正盯着看，对方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抓住了她的裤脚。
她一边哽咽一边说话，但程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虽然语言不通，但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在说，救救她的孩子。
在一名走投无路的母亲面前，她已经成了救世主。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把这个孩子救回来。
但是……明显不可能了。
这是一场感性和理性的博弈，作为一名医生，她最终还是站在了理性的一边。
程娆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名年轻母亲从地上扶起来，打算给她处理伤口。
她身上也好多地方受伤了，还在往外冒血。
如果不及时抢救，很有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
但是，她始终不肯配合治疗，嘴里一直念叨着孩子，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最后，还是几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帮程娆处理了这件事情。
过后，和程娆一块儿坐过一趟车的法国中年医生走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这些情况以后还会遇到，冷静一点。”
程娆回过神来看向对方，和他道谢：“谢谢你。”
中年医生说：“不用谢。”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那位女士身上的伤口远比我们想象中的严重，但是她仍然抱着自己的孩子找到了我们，在逆境中，母爱的力量尤其伟大。”
母爱的力量？
听到他这么说，程娆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了黄萍的脸。
然后，她略微收紧了一些拳头。
“来新的病人了！继续投入工作吧！”对方拍了拍程娆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友好，所以程娆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她点了点头，继续投入到了工作中。
**
这边没有信号，加上工作又比较忙碌，程娆连着一周的时间都没有和尉赤联系过。
她的手机就扔在帐篷里，也不随身带着。
又是一个晚上。
程娆躺在帐篷里准备睡觉，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炸的声音。
这一次，跟之前的枪声不太一样——
她能感觉到，这声音很近。
程娆原本很困，听到爆炸声后，立马提高了警惕。
然而，她刚站起来，战火就蔓延到了这边。
爆炸来得很快，完全没有招架。
程娆刚起身，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火药味，隐约间似乎看到了几个持枪人员的影子，她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哪边的人……
程娆受了伤，胳膊被烫伤了一片。
烟雾缭绕间，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是，她脑袋里却有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逃。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
程娆最后还是被他们钳制住了，对方直接用枪口抵住了她的太阳穴。程娆捏紧了拳头，因为紧张，掌心渗出了汗珠。
通过长相，程娆可以判断，对方是外国男人。
他力气很大，一只手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了。
程娆被他们带去了外面，几次想要求救，却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人。
这个时候，她突然开始想念尉赤。
她记得，之前她也曾经被人这样用枪口指着太阳穴。
那一次，是他救下了她。
可是现在……应该没有人会救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