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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凄凄凝华

    虽然琴袖还想做最后一点挣扎,一直想尽办法想要联络鲁尚宫。可没想到眨巴眼的功夫,李沛先被调出京城了。
    她还来不及去送送,李沛一家连夜人去楼空。
    琴袖便去找父亲,不想父亲因为调任粮道之事,现在被户部先放了公假,也不能入宫去了,皇后那里又不肯派人来,琴袖急疯了,可是她的清白不知被谁越描越黑,竟然还没等她准备好,宫里就有人来说,三月之前,理王一家必须离开京城!
    连同自己的父亲、兄弟也将被赶到地方上去了。
    琴袖这时候才看明白,太子党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她以前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区区李沛一个案子,动不到他们分毫。
    他们的爪牙真是遍布全京城,盘根错节,哪里都找得到他们的人。这群人彼此联络,如同一张弥天大网,而她曾经还奇怪:贵为皇后,为何坐在中宫整整十二年还只能在纯妃底下喘粗气,谋存活?
    那是因为,这张网上趴在一只巨大的蜘蛛,虎视眈眈地看着每一个可能反抗他们的人。
    她这两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微小势力:李沛、父亲、哥哥,一夜之间被除了个干干净净,而今上亲征期间,太子利用监国大权,已经罗织不少罪名,拔掉了好多嘉王党人的势力。
    都察院两个都御史前几日都出了事被抓了,琴袖知道,嘉王都无法自保,而她和理王,已经彻底完了。
    可是皇后这时候竟还因为纯妃之计,不再信她,连一点点时间都不留给她。
    时不待人,皇后已经打定主意赶他们走,今上也不免催促起来。二月末,雪未尽,琴袖一家连东西都来不及打点,就已经被要求离开京城。
    琴袖连日来,常常出门观看这喧嚣不尽的京城,常常去秦拂雪那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什么话。
    京城的繁华恐怕此生再也难见了。
    秦拂雪这几日为了她要远走的事,已经哭过多次,现在看她这样,反倒打起精神来劝慰她:“理王曾经不得宠,你也能让他得宠。如今你自己为什么自暴自弃了呢?江西又如何?甘肃又如何?只要人肯发奋,迟早能有回来的一日!”
    发奋?
    如何发奋?
    琴袖苦笑了一阵,自觉自己还是太年轻,太青涩。在纯妃的犀利老辣的手段面前,节节败退,至今连自己的清白也说不清了。
    她连纯妃都算计不过,又如何能帮理王谋求大位?而失去了皇后支持的理王,如同风中飘烛,风一强就要被吹灭。
    这些倒也罢了,都是她能力不足,自作自受,可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要和父母兄弟诀别,此一去,生死茫茫何时团圆!
    琴袖为此已经难过得不能自已,可比起她,理王更是意气颓丧,失去了方向。不能再争皇位,不能再为母亲死后的脸面做抗争,他已经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了。
    难道就这样在封地吃吃喝喝醉生梦死一辈子?
    理王想来想去想不端正,所以几日以来都闷默无声。
    终至就藩之期,今上亲自出城相送,爱惜之情,犹无意尽。当是时,天子卤簿仪驾,骚动京城,万姓皆欲仰观天颜,合城轰动。
    圣驾自京城起,又有锦衣卫全部数十里至皇城外出入警跸。理王自王邸起亦清道,文武官员百十人等俱朝服衣冠,恭送理王就藩。
    百姓争相列队,一欲仰瞻圣容,互相推搡,几至事故。
    至吉时,只见六马金根车从宫中缓缓驶来,仪乐大作,鼓吹不绝,诸色旗纛招展,灿烂炫目。
    这金根车乃是天子法驾,通体饰以黄金,车盖饰以金六龙,流光溢彩,叹为观止。此车御以白马六匹,故古人所云:“冕十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此正系天子銮舆,威严不可直视。
    夹道百姓山呼万岁,见理王仪驾,亦呼千岁。此实皇室之盛典,恩遇之所极也。汉官威仪种种,细民俯仰赞叹不绝。
    人人都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谁又能知道,在这光鲜背后是多少寂寥与无奈呢。
    一路到了京城郊外凝华舍,今上叫人扶着下了车,理王、王妃陈氏、良媛萧氏亦下车,今上按着郊送之礼,着皮弁服。理王亦着皮弁服,王妃着花钗翚冠揄狄。
    一时百官相拜,今上拉着理王和嘉王之手,太子妃拉着王妃陈氏和琴袖的手,一一话别。
    原来,理王诸位兄弟只有嘉王一家来送他。太子妃钱氏因顾惜琴袖也过来相送,另外琴袖的父母兄弟也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虽是皇室典礼,但理王和他妻妾们的家眷都在此做最后一别,日后除非三年一次朝觐,理王再也不能回到京城了!
    对于琴袖这位妾室而言,若无宗人府许可,更是连朝觐都不能来。一生老死于封地,再无与父母相见之日!
    江西!那是多么远的地方!
    琴袖的母亲谭氏哭得几乎快昏过去了,父亲也悲痛欲绝。两个哥哥在一旁呜呜呃呃:他们要去山西大同卫当边关将领,一口一个不能尽孝于父母之前,所以伤心难过。
    琴袖看哥哥们这幅样子,虽然自己也想哭,可努力忍住了,只对他们大骂道:“堂堂男儿,昂藏七尺,此一去为国家效力尽忠,有什么可哭的?”
    说罢心里却难过不已,看了看被骂愣的两个哥哥,将手伸过去握住他们的手道:“妹妹这一去,怕是一辈子回不了京城了,就望两位哥哥建功立业,来日报答父母,光耀我们萧家祖宗。”
    说到萧家,琴袖的大伯父因是亲戚之故,即便不肯来也不得不在列。
    不过见到弟弟一家依依不舍的样子,多年积怨亦有一丝消解,心想:弟弟一家今后天南地北的,也着实可怜了一些,想来见不到弟弟一家,倒也不免有些想他们。
    所以萧裴之也拍了拍弟弟萧表之的背说:“外放粮道是皇上待你不薄,日后功业成就,皇上还会把你调回京城的。”
    侯夫人王氏看萧裴之头一次对弟弟说软话,心里也猜到几分,就对琴袖说:“我听说王爷疼爱你,此去是大富大贵的,不必太过自怜。若是想你父母了,时时送个信报个平安。伯父伯母也在京城等着你呢,只要过了三年,你想回来,求求皇后娘娘,宗人府放你回来看看也没大要紧的。到时候你住我们家,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虽已不再那么讨厌伯父伯母,可当琴袖听到皇后娘娘时,泪水还是不能自抑涌了出来:娘娘没来送他们,那意思还不明白吗!
    琴袖当年的风光渐渐地褪去,没有了皇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区区藩王的小妾。
    众人互相话别了半日,今上已设折柳宴于凝华舍。
    宴席已开,今上和太子妃又分别嘱咐理王夫妇几句,大抵就是些守望互助的话。理王还想与今上说什么,可是话一出口已经悲不自持,嘉王想去劝勉,可一谈到弟弟,也忍不住想哭,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只有嘉王妃向王妃陈氏和琴袖二人祝酒,微笑道:“早日开枝散叶,绵延王嗣。”可一见良媛萧氏一脸倦容,神形消瘦,知道她在如今上上下下都很为难,也不敢多说话了。果然,琴袖听她绵延子嗣之语,又想起自己小产之事,不禁更加凄凉起来。
    正此时,乐声已起,奏的是唐乐《春莺啭》,虽是燕乐难得之音,琴袖却越听越哀伤,以帕拭泪,今上许久不见她,如今她如此悲伤,心中也是无限怅惘。
    众臣见今上如此悲切,自然即便不是真心,也要涕泗横流,愁容尽展了。故此一席之间,哀情缱绻,无以自解,唯有笛声悠飞,能包天地之忧心耳。
    忽然,空中落下白雪,琴袖目见此状,悲愁一若东流之水,泛泛乎于天地之间。于是命人取过纸笔来,将满腔哀情写成一首古风:
    一片大雪纷纷吹入壶,冰声玉裂停杯箸。
    春花尚嫌发之早,飞灰到此寒不御。
    满座袖水凝霜冻,君流涕泗臣色沮。
    青天谁肯登楼望,鸣雁嗈嗈南偕去。
    寒摧柳枯花不及,席间唯闻箫声涩。
    一杯未尽人相醉,但知当时莺啼急。
    啼急不见芝兰去,漫野空留梅花泣。
    虽有冬风卷地起,徒落一段残香袭。
    从此苍茫绝飞鸣,万籁俱无只风声。
    谁此有难讴不平?不过伤心意更明!
    江长万里能何用?悠悠不尽燕歌行!
    君不见,愁思虽冽不欲断,独向酩酊至伶仃。1
    琴袖书毕呈于今上,今上看后又赞又叹。赞的是她才思之捷,行文之畅。叹的是这样一个奇女子就要离开京城,老死封藩。
    于是批语道:“有风力!”
    又传阅嘉王、理王与众臣,嘉王看了此诗,心中沉痛,乃批语道:“绝情之人皆至情之性。宋僧有云,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得碾为尘。目空一切,一切却历历在目,如此诗而已。”
    于是,传示朝廷大臣。
    朝廷大臣本来对琴袖这个人有些偏见,毕竟当初出了这么一桩丑闻。何况陆翰林是大臣,官官相护总为着人情,多有说萧良媛不好的。如今看了这首诗,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十分不简单,才学品貌都是极好的,反倒心里有些佩服起来。
    因此,许多人竟不顾前嫌,慨叹再三,亦同哀哭起来。许多有名的大臣都在诗边上写了自己的批语,并恭恭敬敬捧还给了琴袖。
    他们是不是看得起自己,对于琴袖而言无关紧要。今上身边空空一个皇后的坐席,这才是她心里难以纾解的死结。
    暮色将倾,理王仪驾终得出发,缓缓朝山东驶去。
    天子仪銮回城,轰轰烈烈,未知仪驾不远处的一座山岗上,也站着一位清丽的女子,目送理王和琴袖离去,哀容极切,如在囹圄,交臂历指。
    秦拂雪望着他们的车驾,道:此行经年,妹妹一定要保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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