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光二十五年,这个年过得十分喜庆。听闻今上大胜归来,太子令百姓着诸不禁之色,张灯结彩、夹道欢迎,自率文武百官迎于郊外,自内至外,彩幡蔽天,旌旗掩日。一时间车马相接、人物极盛,百姓颂拜不绝,虽则好看风光,却也有奢费之嫌。
一早琴袖和陈有钿二人已经同坐一车,随着命妇们的七香乘舆去郊外等候。琴袖心里虽一时有鸿雁南归之喜,却因思及皇后,仍然痛苦难当,只怕落泪,狠狠用牙咬住了,压抑不表。
陈氏看她欲哭无泪,连忙握住她的手说:“妹妹别哭,皇后娘娘还想你的。”
陈氏这样一说,琴袖反更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近来时常如此,就把真心话跟陈氏说了,抽抽噎噎说了个大概:原来是皇后不疼她了。
陈氏自从上次之事,也谅怀起她来了,心想:妹妹不知出了什么缘故,只听她自己表白如今皇后不再疼她了,所以心中急痛,日夜忧愁。我不赶紧着些安慰她,日后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于是陈氏忙道:“嗨,我当什么大事儿!人心隔肚皮,你哪里就知道皇后娘娘了?皇上平安,王爷平安,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儿了,你可别在他们面前太哭闹了。”
说罢她从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缎做的囊橐,从里头倒出七八粒茴香豆子,一手把它放在琴袖的手心里说:“呶!这是我做的,打零嘴吃的。你尝尝,香不香?”
琴袖望了望手中的豆子,掐了一粒一尝,像是老家金陵那里茴香豆的味道,鲜香之中又稍带着一丝辣味,很是开胃。
陈氏不仅自己是老饕,而且做的菜也好吃。看她这样疼自己,琴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如姐姐懂事,王爷跟前还要哭。姐姐做的真好吃,再给我些吧。”
陈氏笑道:“我才不给你呢,一共带了三四十粒,我琢磨着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我饿了就吃。你是支竹笛,我是个大钟。我算过了,你吃这些便够,我这一袋子也未必得意呢。”
琴袖忙笑:“姐姐算这个倒不马虎。”
陈氏道:“才眼泪汪汪的,一会儿就尿不叽的1拿我取笑!”
琴袖道:“姐姐的豆子好吃,所以才忘了愁了。”
陈氏大笑:“你这样就是有福气的人!我听王爷说他有鸿鹄之志,我是不懂,大概就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儿。只怕这里面也有你,我呢,不管他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只要有好吃好看的,我就高兴,这就是人的福气。你这样每天操心皇帝谁来做,那不得把自个儿累死?”
琴袖听这话,默然不应,低头只是又嚼了一粒豆子。
陈氏道:“姐姐我知道,我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懂得多,诗词歌赋什么的,我是不会,但你就不如我开阔。都说聪明易被聪明误,你太聪明就要吃亏的不是,所幸皇上回来了,好不好都有他老人家做主。我们何必白操那份儿心呢。”
这话实也没错,只是琴袖年纪还小,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能一下子就把她的性格给变了。于是叹道:“我就是怕皇后娘娘在宫里独木难支啊。”
陈氏又一拍大腿道:“嗨!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娘娘好不好五个月都挺下来了,我前儿听人说,肚子已经老大一个了,再三四个月就生了。皇上不在,她好的很,皇上在了,难不成还有人敢害她不成?”
虽是此理,琴袖终不放心,便道:“宫里的人鬼头鬼脑多了,也许时机不至呢?”
陈氏也听不懂什么时机不时机的,只说:“依我看,你既担心娘娘,不如叫医生开了好的保胎的方子送给娘娘。娘娘若是肯吃,就说明心里还有你的。若是不肯,那你还是死了心,一心跟着我们王爷就是了。”
虽她是无心之言,却也不得不叹一句: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的,琴袖忙笑:“还说姐姐不聪明,就这事儿姐姐就比我聪明百倍不止了。”
陈氏听了这话有些得意,又倒了几粒豆子给她。
车一路到了郊外,圣上的銮驾已经近了。当时天方雪,地上湿湿冷冷的,众人列队齐整,恭候圣驾。不一会儿,中官先至,仪乐大起,人人脸上肃穆,銮驾已经到了。
今上乘在马上,意气昂扬。
众人远远一看圣上龙形,急忙山呼万岁。万岁之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今上忙遣人垂谕称免。百官肃拜再四,太子肃迎,今上扫了一眼群臣,忽然问道:“首辅怎么不在?”
太子脸色微变道:“首辅他……病了。”
今上一听,神色剧变,慌忙问道:“什么?什么病?”
太子不便作答,次辅郭在象忙启:“禀陛下,首辅身感恶寒,病势危急……”还没等他话说完,今上就已经急红了眼忙道:“快带朕到首辅府上去!”
这下众人乐也不奏了,也不敢欢天喜地了。今上进城还听见百姓唱拜,可他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急匆匆去了江鸾府上。
江鸾已经大渐2,口中想讲话可是讲不出几句,因为不知道今上会来,心中只叹死前不能再见今上一面了。
于是一直默默流泪,家里儿子媳妇跪了一大堆人,都看着他小声地啜泣。只有长子江元革倒在江鸾的床头大哭大闹:“我的爹呀,我的爹!”
江鸾瞪着他,气得差点吐血,卯足了劲儿把头扬起来,大骂道:“我……我还没死呢!”说罢轰然倒在床上,累得直喘气。
江元革之妻卢氏忙劝道:“爷可别再哭了,像什么样子。”
元革遂不出声,一下子眼泪就收住了。
弟弟江元治拉了一把哥哥的袖子,朝他丢了个眼色,元革会意就出了去。
兄弟二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耳房里,偷偷问道:“爹快没了,我们五六个兄弟,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个分法儿呢。”
元革骂道:“爹还没死呢,你就想这个!”
元治道:“你别逼我说出你干的勾当,爹好的时候儿,谁偷鸡摸狗谁心里清楚!现来摆我的谱,我看你是大哥,先跟你商议,到时候丧事一办乱糟糟的,闹出来就不好看了!”
元革想了想也是此理,便道:“元典、元宾是庶出的,他们也罢了,就是元法最头疼,爹最疼他,老人家一口气没过去,倘或想起来把家产都给了他,我们吃什么呢!”
元治道:“我这里有一个方,不害人,就是下去了人就哑巴了,到时候还是大哥说了算。”
元革忙道:“你拿来我看!”
元治道:“我早叫人兑了方子,弄在药里面,待会儿你给爹吃了就行了。”
元革道:“这样没王法的事儿你叫我做?你怎么不动?”
元治笑道:“弟弟胆儿小,不敢,这才求大哥。”
元革啐了一句:“呸!你这个下流烂肠子的,这种腌臜活计都丢给我去做,你白当圣贤读书人,倒让我背这个不孝的名儿。”
元治一听,忙从兜里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笑道:“好哥哥,打小都是我们两个最好了,我挨的板子不比你的少,念在我们从小都被爹打过来的份儿上,你就帮我一回吧。”
元革匆匆把银票接过,塞在袖子里骂道:“呸!这会子哥哥长哥哥短,刚才怎么说来着!也罢了,为了你这个王八羔子,我再当一回恶人!”
于是出门命药。
不一会儿药煮好了,元革小心翼翼端药来了,轻轻走到父亲的床边道:“老爷,吃药了。吃了药,人就好了。”
江鸾还在生气,便不肯看他。长房媳妇卢氏忙道:“你快走吧!老爷这正生你的气呢!我来喂就是了。”
元革本来就有些手颤,一听妻子这样说,忙脱了手递给她道:“好好的,给爹吃尽了,病好起来快些。”
卢氏道:“知道了,你快走吧。”元革这才出了去,没走两步,外头有人来报说:“皇上率领文武百官来看首辅了。”
这下江元革一拍脑袋急忙进去叫人,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出去迎驾,远远就看见旌旗招展,华盖遮天,乌泱泱一大帮人都来了,吓得江元革竟然胃里一酸,打了两个响嗝,一阵肚子疼。
江元治等心里也七上八下,好歹忍住了,忙去接驾。
“臣,臣……臣江元革……敬叩丹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没等他宣礼完呢,今上就忙抱起他道:“首辅在哪里?”
元革被今上这么一扶,吓得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就说:“家……家严在正房。”
今上也顾不得体统了,就往里头走去。太监急忙上去要宣,今上道:“这时候还弄什么虚头巴脑的空架子!”
一进屋里,看到江鸾躺在床上,两眼无神,便大叫一声:“阁老!是朕啊!”
江鸾一听皇上的声音,连忙挣扎要起来,可是四肢无力,除了哭就是哭,愣是没办法。今上急忙伏在他道:“你别起来!都这样了。”
江鸾看见今上心中也很欣慰:死前总算又见了皇上一面,胸前这口气出来了,竟也能够说几句话了。于是哑着嗓子,混着声音道:“皇上……臣……有愧……”
今上摇了摇头道:“首辅这样了,朕心何能安之!你别再说了,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你还不快养好身子,若你一去,朕岂非失了一臂?这可教朕如何是好!”
这时候百官中有头脸的也都来了,内阁宰相郭在象、郑器远二人亦屈膝跪地,其余六部公卿、都察院都御史等也都跪守床榻,忧心有忡。
唯独江元革才进来,看见这么多一二品的大官都在,不觉忧心,反而觉得光荣。忽然听见父亲说:“皇上,臣将死,有几句家常,要单独跟皇上说。”
江元革心里觉得可疑:“那药还没起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