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王复位以后,却并不高兴。虽如此,琴袖还是张罗了一桌酒席稍作庆贺。
席间众人无话,只有陈氏大嚼大吃,看着琴袖和理王默不作声,便问:“怎么了?今儿是好日子,怎么不吃啊!好好的,这么些鸡鸭鱼肉,别浪费了。”
琴袖笑着给她又搛了一个鸡腿子放在她碗里道:“姐姐吃,我身体还没好全,吃不太下。”
陈氏以为琴袖是小产后尚且虚弱不太能吃,便把那个鸡腿夹到她的碗里说:“诶,你小产之后,正是要好好调理的时机,不多吃它一些怎么行?依我看,更是要一日两顿三餐地吃些好的,你看看你,细巴连千儿的瘦得什么样子!把元气补回来了,再养一个是正经。”
琴袖只笑着咬了一口便放在碗中,指了指那些鸡鸭鱼道:“吃过了,姐姐吃。”
“你是嫌这菜做得不好?”陈氏叹道,“也难怪,你从小都是官家小姐养起来的,原就嘴刁些。王府节衣缩食开了几个好厨子,做的菜没之前那么香了。这样,你若是觉得不好吃,我从我月钱里分出三两银子来,给你外面买好吃的,你别看姐姐我,京城里好吃的东西我知道得多了。”
理王看了看陈氏,笑叹了一口,拉住陈氏的手说:“妃性天真自然,不知愁倒是好的。”
陈氏不明白问:“王爷都封回亲王了,还有什么愁呢?”
理王拍了拍她的肩道:“孤先出去走走,琴袖随我来吧。”
琴袖跟着去了,留了陈氏不明所以。
二人步至庭院,当时正值日落,浮云如絮,滚在天上,又被残阳浇黄了。晚照之下,木影幽幽,潭寒霜树,已有肃杀之象。理王牵着琴袖的手问道:“本来孤已经心死了……”
“这都怪妾。”
“不怪你。”理王高大的身子轻轻抱住琴袖,将她搂在怀中道,“为了你,不做皇帝也没什么。但是现在突然又晋封为亲王,我又有些心动了,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呢?”
琴袖笑着抚上他英俊的脸庞道:“王爷,我们当初说好的话,你忘记了?王爷不坐到金銮殿内,妾身就失约了。”
“可是母后有了孩子……若是生下皇子,是不是孤……再也没有机会了?”
琴袖只一味想帮皇后解围,没有预料到理王还能恢复亲王的爵位。只以为这辈子就依靠着这个男人,终老于封地,与君长相守,了此一生无憾而已。
可是理王又重封亲王。
皇位似乎又离他们数尺之远,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王爷下定决心,就不要回头。命乃天定,事在人为。若我们不尽人事就哀叹天命,岂不是过于颓废了吗?”
“可是孤不想跟母后作对。”理王心中矛盾不已:一面是恩重如山的母亲,一面又是梦想的帝位,二者只能取其一,何其难也。
“那便这样。”琴袖道,“若是母后诞下公主,我就到皇后娘娘面前提请她帮助你夺位。若是母后诞下皇子,我们就死心到江西去。”
虽然琴袖知道,他们与皇后虽然交情甚深,但以皇后的品性,未必愿意帮助理王谋取皇位。但是,琴袖认为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坚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有一天,皇后娘娘会支持理王登基的。
即便现在她不能当面把这些话说给皇后。
“好,听你的。”理王静静地说。
是夜深时,二人相拥在床,互相听着时漏之声,却没有睡意。
琴袖暗想:皇后娘娘近来又在做什么呢?她有了胎,别说是别人,就连理王都有了想法,这一胎要生下来,可着实是凶险异常。
但愿她平平安安。
其实,近来皇后倒并不惧怕有人觊觎她怀妊。
自从她知道今上不再给她喝浣花草炖的补药的时候起,她就明白皇上想要她生下一个孩子来。况且这草药本身也并不能实实足足地避免怀妊,可见皇上心意。
既是今上有心,后宫嫔妃那些个小小伎俩怎么能伤她腹中皇儿一丝半毫?
这日正是进早膳的时候,外头一个个女官先行在承乾宫月台行拜礼。今日是尚食局的翁司膳、韩掌膳及尚食局女史四人侍膳。鲁尚宫在旁侍奉,威严难以直视。
“从此刻起,宫里一应事务,饮食、用香、茶水、进药,一一都要好好验取。”鲁尚宫如今两只眼睛老鹰一般,什么东西都要查,一丝都不放过。
女官们纷纷应声,低着头进了殿内。
承乾宫已经摆好膳桌,上头放着各色精致的碗盘。
只听翁司膳道了一声:“传膳。”便有宫女陆续手中捧着膳盒进来,翁司膳正色道:“进膳。”宫女取出膳盒中的菜品,一一布菜,摆放齐整。
皇后所用早膳并不奢侈:粥饭二样、面一碗、菜三色、茶食二般、小银锭笑靥一牒、果子一品、汤二品,合该十二种类。
皇后入席,翁司膳坐于皇后之西前,两位女史侍立在侧。
之后用膳,皇后目光扫到粥饭上,韩掌膳便取一只小碗,取了三勺,递给翁司膳,翁司膳手中执一个小银勺,往粥饭里一探,又尝了极小的一口,方递给一边的女史,女史将粥饭奉给皇后。
皇后刚要开口尝,鲁尚宫忙道:“娘娘且等一等。”
皇后便问:“有何缘故?”
鲁尚宫问翁司膳:“这是什么粥?”
翁司膳颔首道:“回尚宫大人,这是松子粥。”
鲁尚宫看粥上四五粒松子的模样,又板起脸问:“用了什么糖?”
“用了雪糖。”
鲁尚宫道:“进膳吧。”
皇后问道:“鲁尚宫又是何意?”
鲁尚宫忙低头欠身道:“娘娘有所不知,娘娘如今身怀帝裔,一切自当小心为上,凡是活血之物一概不能用。宫里做菜有用红糖的,有用雪糖的。红糖活血,是不能用的。”
皇后失笑道:“你也太仔细了一些!我又不是没有度的,便是白嘴吃上一口红糖,也不会怎样!何必弄得人心惶惶,教他们辛苦备膳的人菜也不敢好好做了。”
鲁尚宫道:“奴婢以为仍是小心为妙。”
皇后乃笑:“照你这样说,便是红枣、薏米、山楂都不能吃了?”
翁司膳捂嘴轻笑道:“娘娘不知道,鲁尚宫可真是仔细得什么似的,别说这些东西我们沾不到,昨儿个听尚膳监冯太监说,鲁尚宫找了上头郑老公公去说,现在除了皇上宫里,六宫上下做菜一律不许用茴香,就怕除了一点子差错。”
鲁尚宫道:“娘娘头胎,这些东西都要少用,乃至不用最好。”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尝了两口粥,放下碗说:“你的心意很好,就是这样的事今后不必太费心去做,一则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不用红枣也罢了,宫里的宫女都喜欢吃这个,你不让她们用又怎么呢?次则若有人真的想谋害龙胎,其计必毒,不会出在这些寻常小玩意儿上。翁司膳,快叫人带个话给尚膳监,别这样劳师动众了,我这里用度清楚就是了。”
翁司膳领命,又接着伺候用膳。鲁尚宫心中叹服皇后,但也深深忧虑。
皇后不管她,目光只及于小银锭上,韩掌膳取了一枚,置于盘中,复递给翁司膳,翁司膳用两根非常细的银筷,戳破了糕点,又取了极小的一口尝了尝,递给女史,女史又奉于皇后,皇后用了一枚,再用别菜。
用膳毕,司膳女史先双手高举一个三才杯,敬奉香茶,一旁女史捧着一个小漱执瓶,皇后漱口之后,将茶吐在瓶中。
退膳以后,皇后叫来尚仪局蒋司乐,原是她靠琴声得宠,便想从蒋司乐处再多学几首琴曲。听闻内宫新制了两支曲子,便向蒋司乐请教。
蒋吟鸥在司乐司二十年了,专攻的就是七弦琴,琴艺高超。她将内廷新制的《金陵晚》、《雁南引》两支曲子手把手教给皇后,皇后在承乾宫中学得很是仔细。
短短数日,皇后已经弹得很好,蒋司乐夸奖道:“娘娘琴艺已在奴婢之上。”
皇后乃笑:“不过我的琴比你的好一些,听起来似乎是我弹得好。”
蒋司乐忙道:“娘娘的琴百年一见,奴婢若幸赖娘娘洪恩,得以一瞻,乃是毕生之福。”
于是,皇后便笑着把琴递给了蒋司乐,蒋司乐看了一会子,眉头略微动了一动,便笑着回奉皇后道:“奴婢已看过,确是把好琴。”
皇后又与她攀谈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人传皇上来了。
今上兴冲冲又到了皇后处,将理王恢复爵号一事告诉了皇后。皇后听后自然高兴,不料皇上又说:“只是有大臣提议,要朕十月的时候送理王就藩江西。”
“就藩江西?”皇后一惊道,“理王才十八岁,按制藩王年满二十才能就藩,况且皇上膝下许多皇子都已经二十五六了还留在京城,为什么要理王就藩江西?”
今上笑道:“你放心,朕只是与他们施了一个迂回之计。若朕不让他就藩,大臣们不愿意复他亲王的爵位。如今爵位先恢复了,至于走不走,朕想个办法叫他走不成就是了。”
皇后以袖遮口轻笑道:“陛下有何妙策?”
今上忽然正色道:“自从六年前,鞑靼诸部被朕亲征击溃以后,元气大伤,无力进图中原,瓦剌诸部趁势坐大,屡屡有窥伺中原之心。朕想趁此机会,筹备粮饷,亲征瓦剌。”
皇后一听,心若擂鼓一般,忙道:“此事重大,皇上要三思啊!”
今上乃笑:“这没什么,朕的几个儿子也都大了,朕也想历练历练他们,让他们见见世面,见见沙场是怎么的辛苦。好不叫他们总做个闲人,想想国家安泰、社稷安定不是这么吃吃饭、睡睡觉得来的。”
皇后乃试问道:“陛下心中想必已有主意?”
今上乃道:“我带许王、嘉王去。对了,还有理王。”
皇后不无担忧地说:“皇上,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教臣妾等如何是好。臣妾自知朝廷大事不当置喙,可为人母者,亦不得不深思啊。”
今上道:“皇后放心,朕已有完全之策。况且将士们几年不动弹,恐怕荒疏了武备。是时候动一动筋骨,见见血了。”
皇后便问:“那国事又该付与谁呢?”
今上道:“朕即令太子监国,后宫大事包括宦官十二块牌子我都交给你管,你不必担心。”
皇后自然知道皇上此举用意深远:
一来能看看太子监国做的怎么样,考察他为人君的资质;
二来带着理王一走,也大臣们也没法叫他就藩;
三来,让许王、嘉王、理王三个儿子见见沙场征战,考察三人之优劣,又兼教育三人江山之重;
四则他这一走,朝廷大臣难保会乱、后宫嫔妃难保心眼大起来,正好可以露出他们的狐狸尾巴,等今上一回来,一个个全逮住;
最后,瓦剌也确实要打一打,于国于家,都是好事,一箭五雕,不可谓不是妙计。
但她仍不免担心太子监国会出乱子,她又在此时有了身孕,皇上不在,安危难计。如此一想,她便略觉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