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血”,众人慌忙站起来,庄克棣也坐不住了,赶紧跑过去一看,可不是一地鲜血,这才猛然想起来,这个良媛萧氏已经怀有数月的身孕了。
若是她孩子掉了,皇上岂不降罪于他们,在座之人这才慌了手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个大叫:快叫大夫!那个大喊:晦气晦气!七嘴八舌,乱做一气。
迪王也吓出一身汗来,见人已经抬出去了,这才指着庄克棣的鼻子发脾气道:“你也太过了一些!她再有错也不过是个女子。被你们这群人一惊一吓,心里一急,五内焦灼,又被你这些没轻重的皂隶乱抓了一把,可不要把孩子都吓掉了?到时候圣上问起来,我们人人都有罪过!”
庄克棣只赔笑道:“先叫大夫瞧瞧再说。”
迪王愤愤不平,拂袖而去。
庄克棣自知他人老昏聩,不过左右不想得罪人罢了。看似生气,实则是为了避祸,假装出走,不听不见,皇上问起来也可说他一概不知。于是先去问过大夫再做定夺。
他本还心中抱着一丝侥幸,想她孩子不至于这样就掉了。哪里晓得刚把大夫请来看过,就说这人已经小产了。
这可把庄克棣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对在场的大臣说:“诸位大人都在场,本官问她话,确实并未苦苦相逼,若皇上届时问起,还望诸位大人代为澄清。”
这些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事发了,他们也都跑不了。
只是这事儿肯定得有个担待的人。庄克棣是主审,不找他找谁?这些人一盘算,反正皇上最后还是找他,自个儿帮他说一嘴说不定惹祸上身,可当着他的面都纷纷假装答应,忙说一定帮着说情。
庄克棣不敢怠慢,一面叫人好生看理萧良媛,一面把这件事儿上报给了郭阁老。
郭阁老正在许王那里做客,听人说这话,实实也吓了一跳,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怎么是好。于是忙问:“她现下如何了?”
来报的小厮道:“回阁老的话,人是已经昏过去多时了,庄老爷叫人好生伺候看理着,生怕再出事。”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叫他好好照顾萧良媛,暂时不要再审了。”郭阁老吩咐完,小厮应了就要出去。
许王却突然叫道:“回来!”
小厮赶忙转身回来,低头听候吩咐。
“叫庄克棣到孤这里来一趟。”
小厮一应,又飞跑出去了。这时候许王不慌不忙地对郭阁老道:“阁老也太心急了。这又有什么呢。”
郭阁老一听,这话里有话便凑上来问道:“王爷是有看法?”
许王冷笑道:“你们不是想把她弄死么?这么大好的时候,自个儿乱了手脚做什么?”
“这……”郭阁老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许王笑道:“阁老你想想,此人现下小产,在床上动弹不得,追查出来,这个庄克棣也是免官。不如这样,横竖把她下到牢里去不给她吃饭,她刚刚小产,元气大伤,饿了两顿又没有医生,没两天就死了。到时候就说她已经认罪,在牢里畏罪之下,不幸小产,你们好生照顾可也回天乏术。”
郭阁老听了冷汗直冒,道:“王爷,这使不得,即便这样,庄克棣也必要被免官的。”
许王却不管不顾地说:“你好糊涂,他免官又不是你免官,你管他死活做什么?没了一个庄克棣,还有一千一万个庄克棣等着咱们。”
“可迪王在场,历历在目,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老头子又能怎样?他也五十的人了,沉迷仙道之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耳朵不灵,腿脚不便,没两年我看气也没了。孤对付他简直易如反掌,不必你操这份儿心,你就按我说的做。”
郭阁老仍摇头:“可她要真死了,理王和皇后必定追查,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许王大笑道:“皇后?皇后没了这个智囊,也不过是宫里一个区区老妇,她虽然也有些小能耐,太子在咱们这边,咱们怕什么?靠她手下那两三个小官儿,在前朝还掀不起大浪来。你放心,太子哥是一定要除掉理王的,他这回逮着机会了,先把这个萧琴袖除掉,我们再把这个理王一网打尽。”
郭阁老不解道:“太子爷与理王有什么仇怨?非要除掉他不可。”
许王这时候沉下声儿来道:“阁老有所不知,那个萧良媛鬼的很,当初就是她联合皇后揭发太子爷在外头狎妓的,而且理王还为了一个妓生打伤过太子哥,殿下狠不得生吞了他。”
郭阁老听后,恍然大悟。
不多时,庄克棣来了,借着许王的威势,郭阁老便让庄克棣整死琴袖。
庄克棣虽一时不敢,他们便承诺一定会帮他向上周旋回护,就算被免官也能不日起复,使得庄克棣安了心。吩咐人把尚在昏迷之中的琴袖给拖到大牢里去了。
这边理王已经急红了眼睛,不顾人阻拦,强行入宫求见皇上。
其实,当时皇后也已往懋勤殿去了,不想理王也已入宫,急匆匆不顾阻拦,硬是闯入了乾清宫,皇后听说他来,急忙叫人带他过来,只见理王两目披泪,神色悲伤,头发蓬乱,形容憔悴,看见皇后便跪倒在地,皇后急忙扶起他道:“我儿,你先别急,皇上正在处理政务,不可轻易搅扰。待母后找准时机,从中劝说,可保无事。”
理王大哭道:“母后,琴袖怀有身孕,禁不住如此逼问,且不论孩子如何,她向来身子娇弱,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皇后看他满目哀愁,也心内悲伤,急忙劝说:“我儿你且放心,母后一定把她救出来。”正在此时,徐喜新过来启禀道:“皇后娘娘,皇上要您过去呢!”
皇后一听,急忙陛见。
皇上颜色之中也很憔悴。皇后行过礼,未曾开口今上便说:“朕已将那信读过,恐怕也保不住她。陆尚是外廷的人,若是家丑不外扬也罢了,已经被朝廷大臣拿住把柄,朕即便是天子,也要顾及大臣们的脸面啊。”
皇后下跪哭道:“皇上圣鉴在上,您多次见过琴袖这个孩子,在您眼中,难道这个孩子是一个不知检点之人吗?”
今上深深一叹:“朕喜欢她,也相信她,或许是一时错了主意,可她……她毕竟已是证据确凿了,朝中清议对她极为不利,朕也不能护短啊。”
皇后摇头道:“皇上,无论如何,她也究竟没有与那个陆翰林有什么瓜葛,为了这样一封捕风捉影的信,皇上就要置她于死地么?”
今上摇头道:“皇后你不懂,外朝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经有这样一封信,无论她是否真的与陆翰林暗通款曲,一旦朝中引发公论,朕也不能堵住朝中众人悠悠之口。若朕回护有加,天下之人岂非笑话朕失德?”
皇后泪如泉涌,黯然神伤道:“皇上治死无辜之人,便是最大的失德。”
“皇后!”今上忽然大喝,“你不要自个儿错了主意!这事儿朕何尝不想帮她一把,她是我众子妻妾中,朕最为看重之人,可是朕亦有朕的苦衷。”
皇后知道,今上为何不再坚持保护琴袖。
今上查抄科举舞弊案,已经动了太多的大臣,外朝怨声载道,诸臣离心离德。只有牺牲了琴袖,才能让那些大臣们满意,修补摇摇欲坠的君臣关系。
用一个小小女子的死来稳住朝局,这个买卖是多么合算。
可这对她而言,又是多么残忍呢。
皇后对此一清二楚,可按照道理,她不能说出口,不能质问皇上为何取一女子性命以安定社稷。因为她同为女人,颈项之上,正是一把刻着后宫不可干政的利剑。
她身为后宫之首,只能藏拙在内,显得愚笨不知,以免人主疑心,动摇后位。
可是琴袖曾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也曾答应理王,不计代价地帮助他们一家。
皇后认为,身为皇后,必须言而有信,于是她眼中射出一道冷光,逼问道:“皇上是打算将她治死,缓解紧张的朝局,以免朝廷再掀波澜?”
这话涉及今上心事,今上不由讶异。
“皇后!这些话,你不应该问。”
“可是臣妾必须问。臣妾想问为什么苍天要如此不公,女子的命如此轻贱!琴袖虽是理王之妾,也是臣妾的媳妇、臣妾的女儿,女儿将死,臣妾连问都不能问一句么?”皇后说罢跪坐于地,连连顿首,失声痛哭,泪水涓涓。
今上素知她欣赏萧氏也疼爱理王,凭借当初他对萧氏的印象,他也不忍责怪皇后,只叹道:“皇后之心,朕岂能不知?只是皇后,若是你出面力保,那么你在后宫的威信就要一落千丈。若是世人说你袒护罪人、默许女子淫行,那你日后在后宫,在外朝,在天下,乃至身后万世,都可能被人嘲笑。你不怕春秋之史,说你疏于管教,说你包庇淫妇?朕不想君臣失和,但更不想你一生清名,毁于一旦啊!”
是啊,史官笔下,容得下男子三妻四妾,可容不下女子哪怕一丝犯错。就连为她说上一句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皇后也曾梦想身后万世,不负贤后之名。
可事到如今,权之两可之间,皇后毅然决然,仍要履行己言:“皇上,臣妾以性命,乃至以这头上凤冠担保,良媛萧氏一定是遭人陷害,请皇上开恩,放她回去。”
今上听后不言,只是这样静静看着皇后许久。十数年来,今上发觉自己是第一次看清他这枕边之人,不输于男子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