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诚妃就先在坤宁宫外迎接等候。时近初夏,卯时许,日头已经大盛,天光破了长空,嫔妃们也都陆续到了。
卢隆嫔笑道:“这诚妃娘娘今日来得最早,不似从前,日头高起我们才能进娘娘寝宫请安呢。”
诚妃瞥了她一眼,不肯说话。其他嫔妃挤眉弄眼笑起来。
她们自然是知道诚妃如何苛待皇后身边的人,如今皇后这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一点预备都没有,可谓给诚妃当头棒喝。
云气被日色蒸得耀眼,东方一片灿烂。
皇后并不着急,一行悠悠朝坤宁宫去,仰见这样天色,不禁心胸也开阔起来。
阳光照射到皇后的后冠上,那些稍显陈旧的珠宝也发出新生般的光辉,久不曾替的衫衣,竟也焕然如洗。凝香在旁目见此状,不禁脱口而出:“青冥浩荡,天色极美。”
皇后舒了口气道:“是啊,青冥浩荡,一天澄碧。”
老太监周若中听了二人谈话,心里直想笑:天不仍是那个天,路也惯是这条路。日日如此走,也不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大抵是好事将近,娘娘也真情流露了。如此一路,便到了昭明门外。
到了昭明门前,周若中使劲扯起嗓子一喊:“皇后娘娘驾到!”这句话,他不知喊了多少遍,可这今日却有一丝新鲜。
昭明门大开,辇轿要进去。原来昭明门外站着一众人物,她们都被挡在门外站了许久。这是皇后故意为之:也是敲打这群见风使舵的嫔妃罢了。
为首的正是诚妃,诚妃尴尬地笑笑,微福其身,皇后看见她道:“诚妃,久不见了。”
诚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专挑自己的好处说:“臣妾今日卯时便已等候娘娘。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深负委屈,如今一切平安,更不敢怠慢。”
皇后眯细了眼睛朝诚妃一望,又对众人说:“委屈?本宫又有什么委屈?本宫得病静养宫中,如今病愈何来委屈?”
这话下去,诚妃低着头,脸红非常,羞惭不已。
嫔妃们都看她笑话,皇后并不看她,只吐了句:“罢了”便启了行次,入得坤宁宫内,下了辇,凝香搭扶皇后之手,步入坤宁宫正殿。
其时,众多嫔妃才跟着入了坤宁宫,在殿外候着。以诚妃为首,熙嫔王氏、顺嫔光氏、隆嫔卢氏在后,之后便是其余众妃嫔,韦才人小腹已经隆起,叫人搀着在后,站在众贵人的最前。
皇后方入坤宁宫,还需稍事休息,故而几个嫔妃们便在坤宁门外嚼闲话。
顺嫔看了一眼韦才人,笑道:“看这样子,倒像是三四个月大了。”
熙嫔王氏便笑道:“你这话说的,才人身子本来就瘦小,怀了胎,自然看起来大些。”
顺嫔用帕子捂住嘴道:“妹妹这样身体,着实辛苦了,就是站的位置也忒没道理了些。”
韦才人听这话,有些着慌,赶紧施礼道:“回娘娘,纯妃娘娘在时,思量我怀妊,特意吩咐这样站班的。”
顺嫔嗤笑道:“到底是纯妃娘娘调教的人,怎么连个尊卑礼数都调教没了?这也难怪,自个儿都跟前朝不干不净的,底下人也就染了习气,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道理。”
这时候卢隆嫔急忙解释:“姐姐所有不知,韦才人怀着龙胎,皇上说了,若是这胎是个男孩儿,别说贵人,婕妤往上也是有的。”
顺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还没生呢,怎么知道是男是女,也罢了,或许才人福气好,生出个八只手,四只脚的来,那不得封妃了。”
韦才人一听,脸刷得涨了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手上的帕子也被团成一团。奈何她人微言轻,听人说,纯妃娘娘此次没有出来,显然已经失势,她又本是纯妃宫里人,故而只能心中暗忿,不敢语出冲撞。
其他嫔妃看韦才人的样子,表情各自不同。有的觉得可笑,有的觉得可怜,不一而足。
这时候坤宁门大开,鲁尚宫从里面出了来,先向诸宫嫔妃行礼,颔首低眉,福身启禀:“请娘娘们安,皇后娘娘吩咐奴婢请娘娘们进来。”
众人称是,便先唱礼拜毕,方入坤宁宫殿内。
正殿之内,陈设十分考究,其状若乾清宫中,中有一层御座,御座周围设御帐。御帐是方形帐幕,从殿顶而下,上方是一片木雕,刻着纷繁复杂的纹样,贴以金箔。御帐之中设五扇雕凤髹金黼扆1、髹金凤榻、两座景泰蓝朱雀香炉。御座之前依次摆了几张紫檀木椅,诸椅之间置几,几上琉璃瓶,瓶中插着鲜花。
皇后衣冠俨整,端坐凤榻,目不斜视,风范严谨。左右次列是周太监、鲁尚宫,亦有庄严之态。众嫔妃与侍女仰见皇后御容,齐声下拜,道了一句:“臣妾敬问皇后娘娘徽安,娘娘福泽永年。”
皇后道:“平身,看座。”
众妃嫔坐下,皇后看了一眼,道:“韦才人孕中不便,免其问安之礼,你好自休息,仔细身体,先回宫去罢。”
韦才人听这话,拜谢而退,心中却惶惶不已:皇后娘娘让她先退避而出是何用意呢?
她不是皇后肚里的蛔虫,只有皇后自己知道:今日一定有一场好戏等着她,体谅她是孕妇,看这样的戏难免着了慌,反倒不利于养胎,故而先把她支走了。
皇后看着众位妃嫔小心翼翼,打量彼此的眼神,她开始并不动声色,只是手中不断拿着玉如意把玩。
诚妃没一会儿已经汗涔涔了,连鲁尚宫的眼睛都不敢看。
默了半晌,皇后轻启朱唇问道:“德妃今日不在么?”
顺嫔一听,忙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德妃娘娘今儿大病未愈,还恐请安惊扰皇后,便不来了。”
皇后面不改色:“她既有病,好好将息。众位妃嫔可有奏禀之事?”
诚妃等人都没有可说之话,于是但讲没有。
皇后扫了众人一眼,忽然给周若中使了一个眼色,周太监便道:“禀娘娘,今年端午节各宫照例用佩兰沐浴,前儿娘娘在宫中静养并不知悉,但早有渐石堂宫人来报说,今年渐石堂分的佩兰比往年短了不少,要娘娘做主,分明是什么原因。”
这渐石堂是胡贵人的居处,属于承光宫,承光宫的主位乃是顺嫔,皇后便朝顺嫔看了一眼。
顺嫔刚想回话,卢隆嫔斜了一张脸便抢着说:“今年新来了一个嫔妃,泡兰汤的人多了一个,佩兰所供奉之数,却与去年相同,自然不够用了。我们都短了不少,怎么就你承光宫的人这么娇气,折了都没几分银子的东西,还斤斤计较。”
说完又白了胡贵人一眼,胡贵人颔首低眉,脸红得什么似的。
皇后便问道:“按理,今年承用监也没有说佩兰短了,渐石堂的佩兰怎么会少了呢?”
光顺嫔颜色正了正道:“启禀皇后娘娘,渐石堂胆子小,不敢说实话。她找到娘娘宫里人,其实不是短了不少的意思,是今年压根就没有把佩兰按时送到她宫里。”
皇后便问:“承用监的人办事不周了吗?”
顺嫔倏地起身,指着隆嫔道:“好好的,怎么会忘记?开了脸说,就是隆嫔宫里拿得最多,还把佩兰送给给宫女泡汤。娘娘,隆嫔从来拿我们宫里的东西讨野火,还去送给金贵人、韦才人。”
金贵人、韦才人都是纯妃那一派的人,至于隆嫔卢氏的母家温国公府和纯妃母家广陵王一族世代联姻,亲密无间,当时纯妃还很得势,加之三个嫔里顺嫔出身最低,宫中分例的佩兰被他们拿去也是寻常的。
以前她不敢声张,那是因为纯妃压着,如今一看树倒猢狲散了,顺嫔还不赶着给纯妃、隆嫔没脸看么?
卢隆嫔知道出事,急忙起身下跪朝皇后一拜道:“娘娘,妾可实在不知啊。各宫都是拿各宫的分例,妾又如何得知顺嫔那儿没有呢?”
皇后只平静地说道:“隆嫔卢氏,目无纪纲,败坏宫中之度,令罚俸三月,渐石堂胡贵人所用佩兰,令折银补足赔偿。”
顺嫔急忙符合:“娘娘圣明。”
一众妃嫔也不敢不从,也跟着说“娘娘圣明”。
隆嫔恨恨地坐在地上,纯妃不在,她独木难支,皇后、顺嫔咄咄逼人,她已无可奈何。此时,外头兰澄太监来了,先朝皇后打了个躬,皇后问道:“怎么了?”
兰澄道:“娘娘,皇上在刑部推鞠,亲审本次科考舞弊之案,锦衣卫将查出事情一一奏禀,发觉礼部、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牵涉此案之人极多,龙颜大怒呢!皇上说了,纯妃娘娘病得厉害,怕是三年五载出不来,太子爷不能没人管教,就给娘娘抚养了。”
皇后脸上微微一笑,满宫上下的嫔妃都惊慌失措,急忙起身恭拜,隆嫔吓得差点没能站起来,诚妃也脸刷得白下来,赶紧道喜道:“恭喜娘娘得子,恭喜娘娘。”
皇后轻笑摆手:“恭喜什么?太子本来就是本宫的孩子……”
可是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回,皇后手里是真的握着太子了,那么六宫之人,谁还能跟眼前的皇后抗衡?今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为以前怠慢皇后的种种错处,付出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