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中了进士,吉氏才回来没几天便又到娘家走动,并不露声色。
原她怕爷爷知道陆尚刚中进士就想着纳妾,辱慢了孙女,故而只是暗暗地行事。她凭众人述说,大致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府上的丫鬟洁心,一个是伺候母亲的丫鬟叫象春。
二人都有容色,举止看着也还庄重,但为人如何还要再加观察,于是不顾流言蜚语,又多住了两三日。
陆尚见妻子不在,横竖这几日要走的亲戚、拜访的人也多,并不很在意,只是有一件很疑心的事:琴袖怎么这时候送他东西了呢?
以陆尚对琴袖的了解,这女孩子向来聪明,不做无用之事。况且她送东西来,万一给自己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瓜田李下之嫌。
既是敢送礼,就一定有事。
他派自己的心腹梅新给理王府里送去一些回礼,顺带着也探探虚实。
不出陆尚所料,琴袖一知道梅新是陆尚府上的人,好茶好酒地款待了一番,临了默默嘱咐他:若得空,请陆进士到雍台酒楼一叙。
陆尚知此消息,欣喜若狂,忙叫人知会琴袖明日就去。于是一夜转侧未眠,次日一早就跑到雍台等人。
雍台乃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之处,这一早却还未曾开门。他无奈之下,便走到一旁赏景。原来雍台临了一条河,叫做桐花河。两岸遍植桐、柳,又是花、又是柳的,怪道称之为花街柳巷。
加之两岸酒肆林立,彩旗悬空,风拂旌帜,一明一艳,与柳色辉映。临河而站,春风扑面,烟花朦胧,香飔习习,不免有三月扬州之感。
几日春雨如酥,已张得鲜亮的柳叶被洗得嫩绿,陆尚摸着一条柳丝,想起伊人温柔,喜悦难耐,把那万般烦恼都放下了,只以为琴袖来此想与他幽会。
如此亦忭亦喜半个多时辰,雍台已经起了喧闹,而琴袖却姗姗来迟。
琴袖不来,度刻如年,陆尚百无聊赖之下,轻轻举起一支笛,吹了一套《春莺啭》,他自科考以来,素日只会读书,已经许久不碰笛子了,如今可庆之时方才吹笛自娱。
一道玉笛飞声,皱开了一池的涟漪。燕子摇尾盘旋而下,静静落在一枝柳条上驻足凝听。吹乱了良辰丽景,吹动了春光鲜明,吹得路人停了手脚,就连秦拂雪都忽然被惊住,偷偷开了轩窗,往楼下一望。
那吹笛之人乃是一个白衣公子,容色光明,貌似潘安,身形有些像是杭梦苏。可杭梦苏甚高,怕是比他还要高上一头。只是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又恍然以为是杭梦苏所吹,他近来少至,秦拂雪一想到他便合眼落泪。
琴袖在轿辇中早已听见那空灵的笛声,恍然想起当年陆尚与她十五赏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条河,也是这样一支笛。他默默地吹,她静静地听。她不听寂寞伤感的,因为女人本来就可悲,为什么要平添寂寞,庸人自扰?
“你知道我不听伤曲,所以吹了《春莺啭》?”琴袖看他一曲方毕,笑着朝他走去。
陆尚猛得一惊,转过头来看琴袖。原来一身湖绿色洒金缠花缘襈,头上一副白金狄髻头面,比之以前更是焕然清丽,以至于一见到她竟不知开口说什么好,一个劲对着她发愣。
琴袖笑道:“表哥怎么了?成了亲话都不会说了?”
陆尚这才灿然一笑:“你别说话,让我先看看你。”
琴袖有夫之妇自然不会给他端详的机会,只撇过头福了身,急忙道:“表哥,此来有事求你,望你帮忙。”
“什么事,你只管说。”陆尚虽这样说,又走到她眼前打量她,眼中都是琴袖的样子,看过了妻子再看她,好比天仙一般。
琴袖只低着头将李沛的遭遇详细说了,并且嘱咐道:“表哥如今是进士,不日就是翰林,若能为此事在朝廷里说上一句话,妹妹感激不尽。”
“那你如何谢我?”陆尚的笑中多了几许轻佻浮薄。
“哥哥想要什么礼物,妹妹必当办好送去。”
“礼物?”陆尚一挑眉,往身后一转,上前一步折下一枝绿柳,然后又递给了她道,“当日我折下的桃花被你掷去,缘分因而散了,今日我折一枝杨柳,求你别再扔了,留下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折柳本是挽留之意,琴袖觉得不太像样,只婉言谢道:“妹妹有夫之妇,留着做什么呢?况且表哥也已成家,再去表哥家恐怕不像样子。”
就听见“咔嚓”一声,陆尚已把柳枝一手折断,愤恨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今日之事,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琴袖看他语意坚决,焦急不已:“求表哥成全,此事事关重大,若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再要给人伸冤就难了。妹妹知道自小表哥最疼我的,看在往日情分上,推情帮个忙吧。”
陆尚遂怒:“我成全你,你又可曾来成全我呢?也罢了,你现在王爷的小妾当得正舒坦,我哪里配得上你?逮到功成业就之时,谁到底稀罕谁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陆尚无端之怒,也把琴袖惹得半怒。
“我陆尚不是你手上棋子,你要我帮忙可以,我便一句话,你趁早离了他,等我休了这个妻子,娶你做正室。”
“我早说过了,我们缘分已尽,何必做无谓之事,表哥若还执迷不悟,就请回吧,妹妹也无余话可说。”琴袖正要扭头而去,却被陆尚一把抓住手腕骂道:“这里是京城,凭什么让我走?你现在倒想一撸袖子做甩手掌柜,恐怕也不成了!”
“放开!”琴袖叫道,“你欺负一个女子又有何本事?”
“考上进士就是本事!你别不赖账!当初写给我的信又是什么意思呢?”陆尚冷笑一声,眼角闪过一道寒光,“是谁求我带她走?又是谁思念成疾?我记得那个人叫做萧琴袖!你先勾撩我,引我情动,等我情动难抑时,你却一甩手说什么自己是有夫之妇!天下可有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先坏了举止,现在反倒开始顾惜夫妻之分、纲常伦理了?”
听得那边吵闹,黄乘、小呈二人冲了过去,看见陆尚与琴袖拉拉扯扯,赶紧上去把两个人分开,黄乘骂道:“陆进士虽是进士,好歹尊重些!我们良媛是千尊万贵的身子,现下还有了孕,你若惊动胎气,别说做官,恐怕性命难保!”
“你竟有了他的孩子?你竟……有了他的孩子……”陆尚看着琴袖惊恐苍白的脸,泪水夺眶而出,口中反反复复,竟都是悲伤之语。
琴袖因一时受了惊吓,没有理会他,被黄乘、小呈扶着上了辇轿,回府里去了。她知道的是陆尚是不会再帮她的忙了,不知道的是他在那河边哭了半个时辰。
这男人在外头哭得这么不像样,到底也被人闲话。幸而下人们远远看着他,也没有人靠近看到。唯独秦拂雪在楼上望得很真,心想此人究竟是何人物呢?
于是悄悄遣胜仙,去送给他一块帕子擦擦脸。
胜仙于是下楼去了,刚要靠近就被陆尚的管家梅新拦住了道:“做什么的?”
胜仙行了礼道:“我家小姐看那位公子伤心,来送一块帕子擦擦脸。”
梅新道:“那是我们老爷,可不是公子了,你要送可以,记得不要失了礼数。”
胜仙诺了才往前去,陆尚靠在河边的柳树无言流泪,忽然看见一个面目可爱的小女孩子走了来,过礼之后给他递了一块手帕。陆尚愣了愣,接过手帕,哽咽地问:“好孩子,是你的帕子么?”
胜仙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楼上。
陆尚循指望去,楼上一个形容极美的姑娘朝他望了一眼,就把窗户闭了。
“哦,敢问……你们家姑娘芳名?”
胜仙摇了摇头:“姑娘只是怜惜公子,并非递送信物。”
陆尚看了看手上那块帕子,也只是清一色的白,一朵花都没有,才拜了拜胜仙道:“谢你们姑娘的好意,若日后有缘,必当拜谢今日之恩。”
胜仙无言而笑,依礼自退,陆尚攥着手帕,走到梅新跟前说:“走吧,回府去了。”于是入轿回府。
梅新看着陆尚眼前挂着一丝丝泪痕,望着他坐的那顶轿子,朝一旁的管事吴秦哀叹道:“大爷也竟是个情种,只是今生孽缘,无福消受罢了。”
吴秦笑道:“虽是情种,到底也是男人,就是没遇着好的,若是遇着嫦娥,纵是织女水葱腰、白玉肤、床上荡妇浪包娄,我也不要了。”
梅新一听忙啐道:“放你妈的屁,你看看我们爷,那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你这臭虫也敢逞花唇、稍虚词1,你就这样一个凹凸西瓜,也想着有个嫦娥来跟你混?怕是你下面那根豆芽儿,都填不满你那夜叉老婆的水帘洞呢!”
吴秦是梅新手下人,素来说话没节度的,被梅新这么一骂,顿时低头笑嘻嘻道:“我也是浑说,惹您老笑话一会子,我什么人物,一百个也比不上我们爷一个啊。”
梅新瞪了他一眼,一拍屁股叫道:“就顾着说闲话,爷的轿子前头老远了,快跟上去!”二人这才急匆匆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