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以来,朝廷俱很不太平,故而殿试推迟至五月,五月虽不好,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陆尚今年年初中了贡士,只是琴袖早已不在意他福祸荣辱,并不关心罢了。
可他与妻子不睦,不免加深思念。
原他现在也算中等家世,该纳妾的。若是纳了一个美娇娘,倒也不必夜里想念琴袖自己泄火,如今竟是成夜辗转深以可恨,又不肯亲近妻子,引来妻子许多埋怨。
可叹他依附妻子,妻党又是权势人家,他还没有中进士做官,在妻子跟前很抬不起头来,看上漂亮的也不敢纳妾。只能每自推诿说预备科考,压着自己好在科场称雄,妻子吉氏这才不敢多说什么。
殿试终于来了,他太丈人是礼部尚书,这一次科考陆尚自是志在必得。金殿庭试,一日之间,只考一道时务策。
今年下旨论边务,很不巧,陆尚对军政之事很不熟悉。只能硬着头皮七拼八凑洋洋数千言,然而其中文字多为忸怩造作之语。好在他于前朝之史颇得自通,故而也多少能借古讽今,拿以前的旧事说话。
考完回府,一张冷脸。
吉氏看他辛苦,早已备下了一席盛宴,笑着请他去吃酒。
陆尚面无笑容,不置一语,呆坐在厅堂上。
吉氏虽不太明白,但大抵也知道今日考得不太遂心,便吩咐丫头端了一盏茶来,笑呵呵地递上去道:“相公先喝茶。”
陆尚“哦”了一声,接过茶杯,囫囵一大口,这热茶滚到口内,烫得舌头起泡。陆尚一疼,一股脑全喷了出来。
“什么东西!”他叫骂起来,“咣当”把杯子一砸,那只考究的青花雀鸟的盖碗被砸个粉碎。
吉氏看他如此,不禁怒火也上了来,叫骂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尚瞪了她一眼,直言:“没什么意思!”
被他如此一说,吉氏捏着绢子哭哭啼啼:“你必是又嫌我了!我嫁你,不过费了你一张床,你不肯,我也不强你的!我自家去,你要娶谁,任你的喜欢,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枉你一分一两的瘗钱1!”
说罢一扭头就出门去了,好歹被几个丫头拖住死劝,陆尚猛得发觉事情不对了,赶紧跑过去跪下,一边给妻子磕头,一边哭道:“奶奶饶了我吧,我今儿考得不遂,多少有些脾气,一时错了主意拿奶奶的茶开起玩笑了,奶奶饶了我这回,再不敢了。”
吉氏哭喘着气,眼前挂着两道泪痕,指着陆尚的鼻子说道:“我又不是那种妒妇,你要纳妾,你就直管纳了,看上什么好的,你跟我说就是了。把火窝在心里,一有不顺,冲我发什么脾气?”
陆尚道:“适才来的时候,因还恍然如在考场,没有留意奶奶的话。”于是又是一阵好劝,终于把吉氏说得消了气。
“你也是的,不就是考得不如意么?今儿考的什么题?”
陆尚忙回:“考的是边务之策。我素来不太读兵书,也不留意边务的。”
吉氏一笑道:“这有什么的,这横竖就是礼部、翰林的事,读卷官能耐再大,你的文路我爷爷也知道的,到了进上的时候,必把你的卷子挑在里面,你且宽心罢了。不中一甲又如何,得了进士就行了,宰相又不是只能状元出身当的。”
原来殿试审卷并非皇上每份亲审,而是由读卷官挑出十份呈上,再由今上定前三名及其余位次高低。吉氏的爷爷是礼部尚书,读卷官虽是分开办理,但多少也暗中受了些嘱咐的,哪里敢把陆尚的卷子溜走?
陆尚稍稍定了定心,装模作样地跟着吉氏去吃好酒好菜。可他瞥见吉氏容貌,又深自不喜,一席无话。
吉氏看他仍然发愣没话说,只能推说净手离席而去。
出了门便叫来自己的丫头银莲道:“相公看是嫌弃我相貌,他又出身寒门,面子上不敢跟我对着干,心里总不如意了。”
银莲只笑:“奶奶惯是多心,我看大爷待奶奶最好不过了。”
吉氏叹息道:“你是不晓得的,他虽布衣出身,志向不小,才学深厚又生得一表人才,这样的人不得个绝色的妻子是不行的。只不过他家世不彰,看着我爷爷是礼部尚书这才巴着我的。”
银莲虽也知道吉氏如今的处境,但说老实话又平添她悲伤,只能以假话劝她:“奶奶素来行事检点安分,大爷看奶奶做派,久而久之,必是喜欢的。”
吉氏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哪里知道,男人本来贪色的,他又年轻,更是如此了。我昨儿个听他梦话,叫着什么琴袖、琴袖的,不就是他那个嫁了人的表妹么!你看看,这成了什么了?原以为他好了,可多少时候还断不了念想。日后发迹了,指不定要纳几房姨太太,到时候七妾八媵团团转,哪里还有我的地方?”
银莲忙劝:“奶奶别做这种想象,我们大爷不是这样的人。”
吉氏却悄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我便想着,趁这个机会,我倒替他寻一个两个容貌端正的放在房里,外头的人我也不放心,就是我那些兄弟、叔叔、伯伯府里有的丫鬟,凡是好的,我都去仔细留心着,这样相公一看,我也是个贤德的,也把我看重几分了。”
银莲叹道:“竟是委屈奶奶了。”
吉氏摇摇头:“做正房的奶奶,哪个不是这样?就是再把妻子含在嘴里尊重的,大户人家里不让他纳妾,传出去给人笑话了。横竖早晚的事儿,就当它马蹄长瘤子,不痛不痒也罢了。”
计议已定,吉氏推说归省而去,实则去给他找合适的妾。
陆尚本疑她归省之意,但想她走后自己也省省心,便允诺了。
她人不在,陆尚压不住情动,跑到外头吃了几天花酒,可吃得再多,也解不开对琴袖之思念。
日头高起,他酒醒以后,头疼欲裂,看着眼前杯盘狼藉,竟是无限空虚落寞。
枕边是东倒西歪的两个娼妇,睡得还很香,她们生得虽俏丽,终究是胭脂、香粉抹出来的容貌,这样的庸脂俗粉,比不上琴袖半指。
荒唐风流之后,陆尚颇为自悔,回府之后偷偷把他藏着的琴袖曾经那些来信一封封看了许久,不觉泪已沾襟。
可叹当日他没有带她走。
而如今,听说理王发奋,也是个倜傥麒麟儿,当日他容貌猥琐,琴袖尚且愿意留在他身边,如今成了个沈腰潘鬓的美男子,琴袖便更是一心一意爱他,哪里还有看陆尚一眼的功夫。
听说他们现今鹣鲽情深、比羡鸳鸯,出入同车、饮食同席,连正室的脸都可以不顾了,思及此,陆尚心中五味杂陈,又悲又愤,恨不得拆散这对鸳鸯眷侣。
数日之后,东华门唱名放榜,不出吉氏所料,陆尚高中第二甲第二名,赐进士,传胪大典之后宫里又是琼林宴。
在宫中欢度整整大半日后,他才回到家中。远远走在路上就听得鞭炮响,街坊邻居都前来贺喜,自己几个不成器的堂表兄弟、三姑六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
嘴里都是吉祥的话,满脸堆着的都是笑。一个小厮飞跑前来说:“吉太爷已经到了府上,礼部许多堂官儿都在里面给您贺喜来了。”
陆尚骑着马儿往家里飞去,不一会儿就看见自家门前那是挂红贴彩、花团锦簇,好似成亲了一般。百响噼里啪啦不曾断过,一群人乌压压给他作揖,恭贺新科进士陆尚大喜。
陆尚免不得给他们回礼,请他们都去吃饭。才进了门,礼部的几个官儿都已经迎了出来,大家高声恭贺:“新科进士大喜啊!”
陆尚赶紧给他们行礼跪拜道:“尚非官身,如何当得老爷们贺喜。”
说话间吉尚书已经出来了,众人瞧见吉尚书出来了,都赶紧给他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陆尚也正要磕头,却被吉尚书一把搀起笑道:“我这个孙女婿,那是一等一的好!”
下面的官儿于是一阵拍马逢迎,这个说:“陆进士什么不好?模样、才学,满朝都找不出几个。”那个说:“若不是尚书老爷一伸手先把这块玉掏了去,谁家不想要这么个金龟婿呢?”
这类话极多,陆尚只是硬着头皮奉承接应着,并不太留心。唯独看见来恭贺的还不止是礼部的官儿,许多翰林院的、国子监以前的老师都来了,一群人欢宴到了半夜才散。
陆尚身心俱疲,正要倒头睡了,却听见外头嘿哟嘿哟有人喘气的声音,因闹得太响,他便厌烦了,朝外头骂道:“都怎么回事儿?”
一出门才看到下人们搬着一个个大箱子往库房去了,其中一个回道:“老爷,这都是往来官员们的贺礼,多得数不清了,小的们都收在几个大箱子里,老爷闲时方便看看。”
陆尚蹙眉,冷冷地说:“礼单呢?拿来我瞧瞧。”
“在梅管家手里呢!”
“叫梅新过来!”陆尚喝令。
不一会儿,管家梅新来了,只把一大张红纸递过来道:“怕礼单太多老爷看烦了,小的叫人抄在一张纸上了。”
陆尚瞥了一眼,上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官,大多不认识,送金银、玩器、药材、山珍、海味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许多陆尚听都没听说过,虽有些好奇但未免失了主子体面,就道:“明儿你们挑些好的,送给我太丈、太母、丈人、丈母娘,我父母那里我单独去送。”
梅新应了唯唯,恭退而去。
陆尚捏着礼单又看了一眼,正乏了想睡,忽然看到里头一行小字:理王府良媛萧氏,纱罗六疋、人参六斤、绢扇一本。
她难道还想着我吗!
陆尚差点喊出声来了,如此这一惊,竟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