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自别诚嫔以后,盘算着如何与皇上开口封妃之事。恰好这些日子今上因为太子烦闷不已,皇后偶尔也去乾清宫走动走动,解劝几句。
这日今上方已览过章奏,连日来朝臣就太子之事还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虽说内阁压下了不少议论,可还是有的劝立贤,有的仍立长,闹个没完没了。
主上的额头上筋都快蹦出来了,突突跳个不停,又烦又恼。加上今年山西又说开春了不下雨,也实在令人头疼。皇后入乾清宫的时候,今上一个人趴在案上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
忽然看见皇后来了,才略略舒了一口气道:“皇后怎么来了?”
“皇上日夜为国事有心,春来寒暖不定,妾实在担心皇上身体,特别命人做了些人参乌鸡汤,来看看皇上。”
今上微微笑道:“你倒有心了,来朕身边坐吧。”
皇后便与今上同榻而坐,皇后朝自己宫中的奉事太监兰澄使了个眼色,兰澄便端正把一盅汤品置于案上。
今上启盖一看,香气一下子蹿了上来,顿时喜上眉梢:“方才看了不少罗里吧嗦的酸话,倒真有些饿了。”
兰澄舀了一小碗,奉于御前,今上接过小碗品了一口,又看了看盅内笑道:“这人参倒是中枝光滑,纹路清明。这样好的人参,怕是朝鲜那里才有。今年朝鲜贡来了没有?”
皇后笑道:“还没,向来他们都是万岁节的时候贡来的,去年的用完了,妾是从朝鲜商人那儿买的。已叫太医看过,都说是极好的。”
“炖这样一盅怕是很费工夫。”今上又品了一口,点头称赞,“确实是好。”
“恰好在灶上一日夜的工夫。侍奉皇上龙体,岂敢有一丝怠慢。”皇后说罢轻举柔荑,按了按皇上酸痛的两肩道,“皇上国事烦劳,妾稍稍给您揉一揉。”
今上伸出左手摸了摸皇后的右手,闭着眼睛道:“朕是有福之人,前后两位妻子都这样贤惠,你揉一揉,我心里也松快一些。可惜啊,朕也是福薄之人,膝下的几个儿子都管不好。”
皇后听今上话中有话,便问道:“皇上可是还在为太子之事烦忧呢?”
今上闭着眼睛并不作答,只说:“皇后怎么看太子呢?”
“臧否太子,不是后宫所当为。妾乃女流之辈,看孩子都是好的。其实皇上又何尝不是因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啊。”
今上一听,心中释怀了一些,笑道:“先皇后在,不知又该如何笑话朕呢!”
皇后一惊,手也慢了些,问道:“先皇后笑话陛下么?”
“笑话!”今上似乎今日很是高兴,竟也不顾面子把旧事说出来了,“她虽多是温慧的时候,却也常笑话朕榆木脑袋一根筋。当初朕一登基就册立了现在的太子,她便笑话我,一根筋急急立了太子,日后或许后悔,还不如先悬几年,如今倒真被她说中了。”
皇后听先皇后故事总不是滋味,幸而她早已升遐,如今在皇后位置上的是她自己,她便微笑而言:“先皇后正是怕皇上伤心,这笑话之中也有许多体贴在里面。”
今上一听,重重点了两下头,大笑道:“是啊,是啊。先皇后的玩笑话也是体贴人的。”忽然他又静默了下来,久之才道:“可惜,她走了。朕如今时时想起她,恐怕伤了你们的心啊。”
皇后故笑道:“皇上这又哪里的话,且不说后宫人人敬服先皇后,皇上想着谁都要伤心,那不成悍妒的妇人了?”
今上听后很是高兴,道:“幸而朕也有你在身边,稍稍不那么寂寞些,今夜你陪陪朕吧。”
皇后虽然欢喜,但忽然想到了诚嫔,于是道:“皇上寂寞,后宫也有许多妃嫔见不到皇上许多时候了。她们姿容虽衰了,可皇上毕竟是她们唯一的夫君。她们不盼着皇上又能盼着谁呢?”
今上一听,心中也有感叹,于是展颜笑道:“皇后有容乃大,的有国母风度。”
皇后笑谢:“妾与先皇后相比,不足万一而已。”
“那你倒说说,朕该去谁哪儿呢?”
皇后一看时机已至,便道:“皇上,诚嫔侍奉您已经二十七年了。她是晋王的生母,又一直恪守本分,至今只是嫔位,若皇上无有封赏之喜,也切莫怠慢了她。臣妾即便有容人之度,若皇上没有均沾之惠,臣妾再容人,难免宫嫔日久伤怀,多生事端。”
今上一听,捋须称赞道:“皇后此言很明事理。按宫中法度,有三妃三嫔之设,可至今也只有纯妃、德妃二人居于妃位。确是应当再行晋封了。”
皇后探身一福:“臣妾代诸后宫,谢皇上恩德。”
今上一笑:“依你之见,后宫中人应如何晋封为好呢?”
皇后道:“诚嫔侍奉年久,抚育之功甚大,应封为妃。卢昭仪乃温国公之后,地位尊贵又诞下信王,应晋为嫔。其余之封,侍奉皇上年份而定,超过十二年的,也应当再加一级了。”
“如此甚是妥当。”今上道,“一切事宜由你去办吧。”
皇后笑道:“今年四月二十二是皇十一子显直的生辰,他正好十岁,应当封王,下赐王号了。”
今上抚着皇后之手道:“是了,礼部已拟定了仪轨,也商定了封号,要封韩王,封地在河南长葛。皇后的意思是,届时妃嫔晋封与册封亲王之礼共举?”
“一则喜上加喜,二则若是两番赐宴难免奢费,不如合办筵席也可节省一些。”皇后此言又说在今上的心窝里,今上对此又很赞许。
如是商定之后,今上与皇后又说了许多话,时移世易,纯妃因太子之事失宠于皇上,自然圣心转托于今皇后倒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琴袖那头已经齐备了银钱款项,在前后一番波折之后,一家子终于要去见皇后了。商定了日子,又订好了仪程,几个人穿上礼服便预备往宫里去了。
王爷依例穿的是皮弁服,红裳中单绛纱袍、玉佩大带大绶,头冠九梁五彩玉皮弁,为朝觐之用。
王妃陈氏应当是正红大衫、藏蓝鞠衣,深青翟纹霞帔、岫玉革带,手持七寸碧玉穗纹圭。
这大半年过去了,陈氏才又穿上大衫霞帔,戴上了九翟冠,她这蒙然无知的容貌,被这满头首饰一衬,却也显得有板有眼。
琴袖是四品良媛,除了婚礼之上戴过七翟冠,如今断然不能再用此度。只能用五翟冠,并不能穿大衫,只能穿圆领织金小杂花大袖。她虽并不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却也悄悄多看了陈氏几眼。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这样一拾掇,倒也有些许王妃的气派。
正在三人往外走去的时候,下人们看见三人衣装如此光荣,也都十分钦慕起来,小呈是琴袖贴身侍女,故而此番也穿了圆领长袄,这样一打扮倒也很像是宫中都人的模样,她头一次穿,自个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众人都艳羡不已。
花霰更是看得愣愣的,心里想若不是腿脚不好,自己也能穿这样好看的衣裳了。
“你代我好好看看皇后娘娘什么模样,回来我细细问你,记着了!可别忘了!”
小呈就要入宫去,花霰还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小呈笑着推了她一把道:“知道了,瞧你的一双眼珠子,快直瞪到坤宁宫了。”
摆脱了花霰,小呈在归到琴袖身边,伺候她入轿子。
三顶大轿子往宫里去了,头一顶便是理王所用,他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仪驾,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若是父皇怪罪怎么好呢?
这陈氏则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一看周围满满的一列人,顿时得意起来,不时还开了开轿帘望望外头的行人。
行人看见如此浩大的仪仗,都知道轿中所坐不是常人,凡见到的都低头致礼,这一来王妃陈氏看在眼中便更是得意不已了。
琴袖却只坐在轿子里,手还不住地摸着袖子。原是她袖子当中藏着一张银票,正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银票是薄薄的一张,可她的心中却如千山重压一般。
理王终于要被皇后见到了,娘娘看见他的样子会高兴吗?会惊喜吗?
金銮殿或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那殿中之人,六龙之座,能否有朝一日成为理王的囊中之物呢?
琴袖已经用尽了现有所有的力气,而情势正一点一点向她那里好转。或许日后还有更好的时候,只要理王再努力多读点书,要让皇上知道,他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选。
入了宫门,两侧的宫人见是理王的仪驾,都窃窃私语,琴袖就坐在轿中也能听到宫人们的闲言碎语。她无心去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希望理王能被皇后看中、被她喜欢,被她认为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甚至,就算是被她看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啧啧,那座金山来咯!”一个宫人在旁边轻轻地叫唤。琴袖的轿子到了一条窄道,小呈在一旁听得很清楚。
另一个宫人道:“我听人说理王府上每隔几个月就要换抬轿子的人呢!”
“这又是为何?”
“胳膊,咔嚓……”宫人故意做出双臂无力的样子,惹得一旁的人咯咯咯得笑,小呈听得气红了脸,却因自己是槛外之人,不便多说,只一个劲儿地干生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