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殿内。
内阁诸阁老、翰林院学士等在殿内候命。依照前典之设,皇帝并不亲自拟诏,而由亲近词章之臣代拟。可当皇上忧愤之下,夺过笔来亲自在纸上提笔。
门外还有大臣在哭求皇上收回成命。今上一时盛怒,将谏议之人统统着实打了屁股。可他写着写着,便逡巡踟蹰,字字锥心。
到底为人父母,看见自己子女不争气,实在也很自责。书至“钦哉”二字,满眼都是泪。
首辅大臣江鸾看今上脸上哀容极切,于是悄悄问了一句:“皇上,真的非要下诏不可吗?”
今上沉默许久,捋着胡子问道:“首相怎么看呢?”
江鸾看事有转圜之机,便道:“太子沉溺酒色虽然失了道理,可他向来尊敬大臣,十岁开始每日早上天没亮就去乾清宫膳用房1视膳,就是生怕皇上您的御膳不好,如此整整二十年了。”
今上听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一滴老泪从眼中滚落,烫到了脸上纵横的沟壑之中。
“卿老了,朕……也老了。”今上颤悠悠走到江鸾跟前,江鸾今年七十多了,为首辅宰相已是第九年了,皇上极其仰赖和信任江鸾,看着这位爱卿如今也老成这副模样,他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皇上一哭,下面的大臣都吓个半死,悚然跪倒一片,只有江鸾伸出满是皱纹的双手,握住了今上同样颤抖的双手。
殿外还有群臣的呼喊,“请皇上收回成命!”,一声又一声,听在人的耳朵里使人心颤。
“皇上春秋方盛,臣已日暮西山了。”江鸾也不禁落泪,“臣的儿子也很不成器。”
皇上叹息道:“卿与朕相类耳!可叹朕能治国,却管不好儿子。古人云,欲治其国,先齐其家。可齐家何其难也!朕觉得齐家比治国还难呢!若是先皇后还在,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呢!”皇上边说边叹,只把自己说得又难过不已。
先皇后邬氏,讳宛徽,乃是今上最所钟爱的女人。她幼时聪慧又善解人意。今上往往一个神色,她便已经知道是何意思。
她总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的意见,陪着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今日之事,与当日又何其相似!
今上又何曾是太祖皇帝最中意的人选!
太祖皇帝有皇子二十三人,他爱长子秦王胜过今上百倍,秦王死了又疼爱楚王、宁王和郑王,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使今上彻夜难眠,又有多少次训斥使他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只有先皇后邬氏能够安慰他的心,使他在春冰虎尾、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最终登上了皇位。
可是,当年那个仪度不凡的皇后,那个温柔可人的宛徽,留下希王之后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而他最宝爱的希王,四岁的时候也暴病夭亡了。
“她在的时候,紫禁城的花儿开得是这样的艳;她走后,这皇宫之中还有哪一朵花再开呢?”今上的心中充满了凄凉,他看着自己写的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摸着又读了一遍,想起当日自己差点被废的情形,不禁又睹物思人了。
旧日之事虽已远去,可一有闲暇,却也不免触景生情。今上年岁上去,愈发怀念过去之人、过去之事。
“先皇后在该有多好啊。”今上的话,传到跪地不起的大臣们耳中,听得是那样清晰。
“皇上,臣斗胆。”江鸾取过废太子的诏书,一把塞回到今上的手中,“臣不能接受这道诏书,还封陛下,望陛下三思。2”
“元辅3……这……”今上望着手中的圣旨,以及江鸾坚定的神色。
首辅封还圣旨,这可是天大的事儿,殿内之人一看皇上已有游移之色,便也跟着附和。次辅何尚质道:“人主岂能以一己之好恶决断国本之废立。太子殿下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且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翰林院掌院学士洪三逑也道:“皇上圣明达天,太子虽在太庙犯下大错,可他究竟并未伤及人马,幡然而悔,送还人物,并有自责之意,古人云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太子虽有错在先,然有克己之欲,岂非仁主乎?”
这些话声声听在圣上耳中,他更迟疑起来。这时候,陈琼来报说:“嘉王爷来觐了,在门外候着。”一听嘉王来了,洪三逑不由心中一紧,他乃是此番废太子的主谋,怎么也来了?
正在洪三逑紧张之时,何尚质先说了一句:“皇上,南薰殿并非是亲王可以来的地方。皇上不应在此见他。”
今上却神思在外,并不理会道:“宣他进来吧。”
嘉王这才进了殿中。今上看他身修七尺,仪容温温,昂扬有先皇后之形,不禁站起来张开双臂道:“我儿,到朕身边来。”
嘉王走上御座,朝今上恭拜道:“臣参见陛下。”
今上看他神色匆忙,便拉着他的手问道:“乾美我儿,你怎么了?”
嘉王这时候忽然落泪道:“臣听说,陛下想要废了太子殿下?”
今上默然无语。
嘉王哭道:“太子殿下是我兄长,臣当年落水一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今上想起十二年前的事:那时候皇子们大多还小,也不懂什么争权夺位。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样子,今上与妃嫔们同太子、范王、许王、嘉王、晋王几个儿子一同泛舟太液池。
一行人有说有笑,看着几个儿子形容出众、举止合度,今上十分高兴,饮酒极多,不意喝醉了。也不知嘉王听谁说荷叶能解酒,他便附身下去摘荷叶。
可龙舟正疾,嘉王一个不小心便掉到了水中。他不善水性,在水中呼救不已,今上的酒被吓醒了。可四顾之下,没有人善水。正在众人惊叫哀嚎之时,幸而太子自小贪玩,有些识水,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从后面死命地将嘉王托起。
舟上众人齐心拽住嘉王,嘉王才终于得救了。
此事以后,今上对太子刮目相看,可日子远去,他很少再想起这件事了。
嘉王一语,唤起今上痛惜之心,他摊开圣旨,取过笔来,将圣旨上的字迹用笔悉数涂去,边涂边太息说:“乾美我儿,你这样的慈心,望你哥哥有一日也能学到啊。”
嘉王却又拜了拜说:“父皇焉知殿下没有慈心呢?”
今上偷偷拉过乾美在他耳边嘀咕道:“朕本想着,若是废了他……”
说到一半,今上却又只是叹气,再也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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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薰殿出来之时,众臣都松了口气。首辅江鸾封还圣旨,嘉王规劝皇上收回成命的事不胫而走,不一会儿便传得六宫都已知晓了。
皇上念在太子主动送还了那些游女,也已知错,只是命禁足端本宫,缩减东宫俸禄,再无什么惩罚了。
太子妃钱氏本还在提心吊胆之中,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仅如释重负。
太子忙抱住钱氏道:“若非妃当日来劝孤,孤今日早已被废了。你真是孤的张子房,是孤的萧文终4!”
钱氏看他如此,也只是说了几句宽慰之语而已。
事传到德妃处,却令诚嫔、汪修媛大吃一惊。二人满心想着太子一废,嘉王就能当太子了。没想到这么些人还护着太子,真真失算了。
诚嫔骂道:“那个老不死的江鸾,什么时候把这眼中钉拔掉才快意。”
德妃却并不讶异,轻笑道:“江鸾九年首相是白当的?你就看不出皇上其实不想废了太子么?他只是气坏了罢了,江鸾只是看出皇上的心意,顺着上意罢了。否则如何敢封还圣旨?”
德妃这么一分析,倒让诚嫔与汪修媛不解了:“皇上今儿早上这样郑重其事地去了南薰殿,难道还有假不成?”
德妃干笑道:“你们都是一时欢喜疯了,脂油蒙了心。皇上当年也是差点被废之人,”
汪修媛却道:“可这太子爷确实太过好色了,怎么能在太庙做这种事呢!”
“好色?”德妃哈哈大笑起来,“男人好色又有什么关系?普天之下,哪有男人不好色的?你说太子好色,皇上就不好色了?太子几个妾?皇上又几个妾?撇开死了的刘选侍,那可快二十个,东西六宫哪里不是塞满了人?”
诚嫔只是一味闭着嘴巴倾听,而汪修媛却摇头不解。
德妃又道:“他不是错在好色,他是错在在太庙狎妓。好在他把那些女的送走了,否则今儿的事就难说了。你们且安心些,以太子的性子,迟早还得闹出什么乱子来的。现下朝中这么多大臣护着他,光靠这一件事动不了他。江鸾只是顺水推舟,倒是那个何尚质,恐怕真的是太子的人。”
诚嫔这时候才点头道:“江鸾也老了,哪天两腿一蹬死了,这何尚质岂不是要做首相了?”
汪修媛道:“他做首相,那太子爷的地位便更是稳如泰山了。总得想个法子把他搞下去呀!”
德妃听后不语,忽然道:“皇后宫里的梨花儿开得可好了,妹妹可愿相陪去赏花?”
诚嫔拉着汪修媛的手道:“姐姐想去,自当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