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回銮以后,高氏便不好了。
她浑身起了肿块,疼得哭都没气力,那牙关咬得死紧,双手却重不能抬。请了大夫来瞧,一会儿说是体虚痼发,一会儿又说什么衰败了,究竟断不出所以来。
萧侯爷担忧儿媳妇的状况,可因方被圣上申斥不敢延请太医诊治,只叫外头郎中看过,白拖了许多时候。
星月初升之时,高氏已是浑身烧起,萧侯爷上下一家都急红了眼,一面叫人去把儿女亲家,仰承伯高承祚高老爷请来,一面又托人去太医院请个实在医官。
这时宫里也正为什么事闹得不安生,太医院里竟没人敢接,下人来回几趟,急于星火,总算与萧侯爷交好的叶端阳太医答应前来看诊。
因病势凶猛,来不及与守在高氏身旁的高老爷与萧侯爷寒暄问礼,下人们忙从帘子中递出一只盖着帕子的手来。
萧侯爷怒道:“人都要死了,管这么许多!快把帘子张起,叶太医好好瞧瞧。”
下人一听,慌把帘子张起。才一见面,叶太医便铁青一张脸,觉得不好。他抖着手按了按脉息,又揿了揿手上的暗陈的皮肤,竟久陷不起,于是大叹:“这是疮疡毒发了。”
萧侯爷忙一拜道:“太医,怎么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得疮疡呢?”
叶太医摇了摇头道:“侯老爷有所不知,尊媳向来体弱,然久病之下,饮药过多,饮食又不节,至于肾阳亏败、虚耗络空之下,外邪横侵、沾染火毒则疮疡之发亦非意外。”
高老爷急道:“老杏林可有妙方?”
叶太医道:“如此情状,已是正不压邪了。若是还有一线之机,则要下猛药了。就是猛药以毒攻毒非比寻常,一剂下去吃不住,人就没了。”
高氏之夫萧续听了额头冒汗,忙用帕子擦拭,颤声问道:“可是用梅花点舌丹?我们府上有,夫人常用之。”
叶太医躬身道:“梅花点舌丹还不算猛剂,尊夫人情状,便是小金丹也压不住了,如今之计,只能吃飞龙夺命丹了。”
萧续在口中连念了好几遍“飞龙夺命”,竟被这四个字唬住了。
萧侯爷坐在凳上冷着脸,看了一眼高老爷。
高老爷叹了口浊气,些微点了一下头。一滴大汗从额上爬下来滴到眼睛里,便混着泪水一同淌了下来,好似荷叶上翻滚的雨珠落到了水里。
“侯老爷,是用,还是不用?”叶太医低着头,问了一句。
萧侯爷也只能闭着眼睛,连叹带说:“用吧。”
“若要用,则万一尊媳不能承受,责不敢担。”
萧侯爷道:“太医放心,我们多年交情,我媳妇怎样身体我自清楚。”高老爷也附和说:“若我儿不能承受,非太医之过,实在是她福薄了。”
叶太医听后,才取出纸笔撰写方子,萧续一双朦胧泪眼模模糊糊看了看,只见叶太医用笔蘸了枯墨,刷刷写着雄黄、天南星二味,心下已觉不妙。次见血竭、砒霜、硇砂、斑蝥、巴豆、蟾酥等药,竟无一不是大毒剧毒之物,更是心惊肉跳。
写过方子,还要写一张签单,因这些药材甚毒,寻常之处极难得,而若无太医与萧侯爷亲自画押,太医院也是绝不肯发药的。
萧侯爷急急命人到太医院取药,又星驰回府。叶太医命人速研成细粉,又团成米粒大小的小丸。因高氏重病难起,叶太医取了十几丸,用水化开,冲匀送服。
这一服下去没一会儿,高氏便呕吐不止。
吐了三次以后,脸色竟然好些,叶太医再一把脉息点了点头道:“有救了。”上下一听,都很欣喜。萧侯爷感戴不已,又馈赠许多礼物,叶太医辞谢不受,一拜而去。
众心安定已是深夜,月既西倾,天上飘出一朵浓浓的乌云,把朗照之色遮去。众人因十分困乏,都回房睡了。唯有萧侯爷一人怔怔在廊下观望天色。
忽然觉得耳朵痒,原是有人附在他耳边说话。就看见管家蔡得嘻嘻一笑,嘀咕道:“老爷,二老爷府上被砸了。”
萧侯爷一听,讶道:“怎么被砸了?”
蔡得扑哧一声笑道:“还不是那个张镇,以为二老爷把琴袖小姐藏起来不肯嫁女,故派人到他府上闹事,现下竟把他府中一切荡尽,可见福祸相依,报应无穷。”
萧侯爷捋着胡须问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大奶奶病着,小的不敢来告。”
萧侯爷微笑了一声:“真巧了,我们这里好了,他们那里便坏了,这个张镇倒很是能干。”
蔡得又道:“听说那缮大爷、纹二爷被打昏了,好容易救了过来。”
“明儿你打点一下,送他一百两银子略表关怀便是。再送些衣物杯盘之类,免得外头说我们兄弟嫌隙。”
怕被人说兄弟不和,正是因为兄弟久已不和。这二人自小嫡庶有别,老侯爷萧堩怕小儿吃亏,自幼偏袒一些,竟使大儿心生怨怼,至今刁难弟弟不穷。可见父母之爱,若不能计之深远,反倒误事了。
次日清早,萧侯爷与王氏方在沉睡。就听见砰砰一阵门响,王氏便骤起四顾,就听见外头喊道:“老爷!太太!”
王氏叫问:“什么事?瑞明,去开门!”
专待伏侍的瑞明听得夫人吩咐,忙出去开了门,不想外头的人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喊:“老爷!太太!大奶奶走了。”
王氏听后一惊,一面急急命人穿戴,一面摇了摇睡得极沉的萧侯爷。萧侯爷“呜呜呃呃”一声发懒,才昏沉沉地说了一句:“夫人何事?昨儿……睡得有些晚。”
王氏泪花已经落下,带着哭腔说道:“儿媳妇没了。”
萧侯爷一听,两脚蹬起,两眼发直,大叫一声:“什么?!”
外头一个丫头进来哭哭啼啼地说:“今儿早上大奶奶走了。”萧侯爷不顾衣冠,拉过她问道:“不是昨儿说好些了吗?”
丫头哭道:“昨儿是好些了的,今儿早上大奶奶闻得方剂有用,自己又很疲乏艰难,体热未退,再命我们取来服用。我们听叶太医昨儿吩咐日服两次,想是无碍就给了大奶奶。大奶奶也不知吃了几丸,才没一会儿就吐血了,我们还想来告老爷太太,前脚刚走,后脚,奶奶,奶奶就没了……”
萧侯爷一听大哭起来,急忙披了一件花纱道袍,鞋都未穿整齐就跑去媳妇房中,外头云牌四响1,府内早已各处哭泣。大儿子萧续伏在床头痛哭,三个女儿亦一口一个嫂子,哭得梨花带雨。
萧侯爷虽心中苦痛,却也不得不命人各处报丧,并叫几个管家、管家媳妇预备丧事。正在焦急伤心之时,嬷嬷噙着泪,抱着高氏之子萧岩来找。
萧侯爷看嬷嬷脸色怪异,心里一紧,虽已预感不妥,仍不得不试探道:“怎么回事儿?”
嬷嬷抱着孩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噗通”下跪,把那萧岩的襁褓拉开,里面一个小儿浑身赤红,抽搐不宁。
“老爷,今儿早上奶奶没了,我们都忙乱着,没想疏忽了哥儿,方才一看,哥儿身上全红了,像是得了赤游丹。小的该死!该死呀!”嬷嬷哭得伤心不已。
萧侯爷也顾不上怪罪,慌得白了大半张脸,问道:“太医呢!快请叶太医来看看啊!”
嬷嬷哭得把话音都挤干了,只听见模模糊糊地说:“先请了外头大夫,太医不是老爷专派之人是请不动的。”
这时候说外头大夫已经来了,萧侯爷一面命人请叶太医,一面又令大夫速来诊治。
这大夫一看,探了探脉息,摇摇头道:“是赤游丹毒,乃是尊媳体中积累所带出来的胎毒,开始只如发烧,如今病势已重,恕我不能再救了。”
萧侯爷连连哀叹,倒在地上泫然而泣,一手扶着几角,不能再起。下人只忙把他搀起,又请了许多大夫,外头大夫一个接一个进来,一个一个摇着头出去,直到叶太医姗姗来迟,萧岩已经一命呜呼了。
却说琴袖自被张镇绑去,又是一桩奇遇。张镇便命人快备成亲之设。府内大红贴遍,喜字挂起,尽是欢欣雀跃之象。
不一会儿,琴袖自个儿脑袋昏昏的,渐次听觉鞭炮响声。她猛然一醒,发现自己嘴被堵住,身体被牢牢绑在一架玫瑰椅上,周围几个大汉看着,眼露凶光。
琴袖心下一急,挣扎起来,却被其中一个呵斥:“想做什么!老实坐着!”
这一句话警醒了琴袖,若是自行挣扎,不仅于事无补,更有不测之虞。她转念思考了一会儿,便从喉中挤出几个呜呜呃呃的声音,脸扭起来,一派苦痛不已的样子。
看守看了她样子,似乎是有话要说。其中一个便问道:“她要做什么?”
一个答:“哪里晓得?”
琴袖又嗯嗯叫了起来,有人心下惶疑,便把她口中的布条给抽走了,狠踢了她的椅子一脚,震得琴袖浑身骨头都疼起来。
“什么事?!”
豺狼一般的声音吼得琴袖的耳朵鼓胀起来,她流着冷汗,朝他们说道:“你们若不放我,必死无疑。”
“少得意!”一个大汉大笑几声,“今日与我家老爷成亲,终身为奴,竟还敢出言不逊。”
琴袖也跟着谑浪而笑起:“你们死到临头,竟这样狂妄。”
大汉用粗糙的大手死死将琴袖的下巴那么一握,用那双贼眼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忽然露出几分奸意,笑道:“老爷说了,今儿与你做一日夫妻,明儿便是给我们万人骑。小娘子,趁还清醒,自求多福着。明日爷们儿开操了,便是你逼声浪嗓,叫得魂儿也没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淫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挑逗不息。
琴袖峻着脸,飞了一道凌厉的白眼,干笑一声:“你们听好了,今日送我回来之人,乃是内廷供奉之人。”
大汉们犹奸笑不止,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赐我轿辇一坐,你们打伤御前的人,该当何罪!”
“你少唬我!”
一个大汉瞪圆了眼睛,叫骂道:“你现在在我们手上,插翅难逃,便编出这许多假话来骗我们,谁信你话?”
琴袖冷言:“你们争抢之时,可曾细细瞧过那顶轿子如何模样?”大汉们面面相觑,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琴袖齿牙春色,爽朗大笑:“你们怕上没看见那轿顶上一直金灿灿的翟鸟!那是后宫所用的轿辇,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内廷之人过不去,皇上今日亲赐我文币、玉璋,把我指给太子爷当侧妃,你们几个脑袋敢把我绑到此处?!”
这些大汉一听,纷纷窃窃私语,这个问:“你看见那只鸟了吗?”那个答:“似乎看见,似乎没看见。”其实,当时情状混乱,他们也都不曾细看,只觉得顶子端的是金的,其中有一个道:“好像是只鸟,就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话一出,这些人忽然都有些害怕起来,琴袖看出这些人虽说体态彪悍,却俱是色厉内荏之辈,不足为惧。
原来,什么金色翟鸟的轿顶、太子爷的侧妃,都是她编出来诓他们的。她自个儿那时候欢喜,也没注意轿子模样。出了轿子就被人打昏了,就更不知道了。
她心中既已有底,思索一番又编起谎话。
“我看,过不多久,锦衣卫就要来抓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琴袖说时,顾盼自若,似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一吓可把这几个人吓呆了,其中唯有一个稍稍胆大之人,壮着胆子道:“别信她!就算他们来查,我们只把你藏到地库当中,便是神仙也找不到,怕什么!”
“地库?”琴袖又笑起来,“你们这个小小地库,比得过大内的昭狱么?”
忽然琴袖朗声大叫:“锦衣卫什么地方没去过!他们要查就能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当年太祖皇帝查宰相周循乌丸案,杀了七千七百多个官儿,周宰相一家满门抄斩,就是埋骨三丈,一样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你们那点小小伎俩,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这一席话说得这些大汉全都面如土色,直愣了半晌,忽然齐刷刷都跪下求饶,一个大汉问道:“姑奶奶这可怎么办,我家上下好几大张嘴巴,也是收了张镇几分银子,勉强糊口而已,若是一发死了,对不起老母亲,对不起妻儿。”
琴袖趁势而语:“你们如今唯有一条出路,可保一家老小活命。”
众人胁肩谄笑:“姑奶奶明示。”
琴袖瞥了一眼,笑道:“速速将我放了,护送我到皇宫之前。我入宫为你们求情,许有生还之机。”
这些看守大汉皆大喜,其中有个别不十分信的,一听琴袖斩钉截铁地要求入宫,如今已是全然听信,一丝不疑了。他们忙把琴袖解绑,套上个麻袋,趁人不备将她装作杂物抬出张镇府外,又按着琴袖指示护送她到月华门前。
这是琴袖第二次这样近得见到皇城,比起幼时懵懂,如今才觉雄伟已极。
虽月华门非正门,也是金光琉璃瓦,朱红紫禁墙,汉白玉的须弥座上,立着高插云霄的重檐九脊大顶城楼,楼上点的是金镶龙纹的山花,楼下装的是九纵九横的门钉,虽也见过伯父府内千般繁华,可到了皇城,才真叹一句:此才是皇家气派。
她一介女子,又非真正外命妇,没有持符根本进不了皇城。身后又是一群大汉盯着,若是进不去,那群大汉岂能罢休?
琴袖转念一想:进了宫门便可,又没人管她是怎么进去的,进去做什么的。忽然她灵机一动,大摇大摆地朝月华门内走去。
才走了三步,便被守卫拦下:“汝是何人,竟敢私闯宫禁!”
琴袖笑而不顾,依旧往里走去。守卫大喊:“有人犯阙!速与拿下!”
于是,一群人虎扑而上,把琴袖抓住,没一会儿就送到宫外镇抚司的大牢去了。因此事怪异,守备之人不敢隐瞒,遂逐级上报,终至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