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州某处雅苑中,灯火明亮,不少人走来走去,进进出出。
沈静月在阁楼上默默看着那最明亮的书房。这是她今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为女子的不便之处。她可以在沈府审时度势,可以在沈家茶行中大肆改良,甚至可以在商场上呼风唤雨,改变局势。
可是面对小郡王萧景彦的暴行,她只能依靠江墨轩、慕云卿甚至董大成都比她消息灵通。
青兰见她神色抑郁,以为她定是担心被掳走的沈家子弟。青兰安慰道:“大小姐不用担心,姑爷一定会处理好的。”
自从江墨轩去了沈府为沈静月撑腰后,青兰就心服口服地改了口,称呼江墨轩为“姑爷”。不但是她,沈府与望月园都改了口。
沈静月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突突跳个不停,好像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青兰道:“那是大小姐一路上都没休息好。”
沈静月明眸中笼罩一层阴霾。她怎么和青兰解释自己的感觉。那是很微妙的感知。这次良州劫案,她不心疼五间被毁于一旦的茶行商铺,也不太担心被掳走的沈家子弟。
因为她知道,商铺被毁还能重建,被掳走的沈家子弟前世并未遭此一劫。这次的关键是——小郡王萧景彦与江墨轩。
若是小郡王萧景彦幕后指使,那他势必与江墨轩有一战。
她已改变了沈家茶行的命运,但是对萧景彦,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房门打开,江墨轩走了进来。
沈静月以眼求问。江墨轩神色平静:“查清楚了,的确是景王残部。有人听见那一日劫匪喊其中一个头目为‘小郡王’,除了萧景彦之外,大周朝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自称小郡王。而且他们行动训练有素,似行军打仗的士兵。所以不用想了,藏身虎牙寨的是萧景彦。”
“慕云卿已经见过良州的林太守、良州督查使,明日便能调兵三千将虎牙寨方圆百里围起来,让他们插翅难逃。”
沈静月听了反而越发忧心:“困兽之斗更加凶险。墨轩,你还要亲自去吗?”
“当然。”江墨轩道,“我若不去,虎牙寨的其他人怎么可能相信江家已经插手?”
沈静月欲言又止。
江墨轩玄眸深深:“这一次事我觉得并不是那么简单。为了一百万两,一百担的粮食,萧景彦就来自动送死,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沈静月立刻点头:“我也觉得蹊跷得很。景王此时犹如丧家之犬,萧景彦不躲反而出来搅风搅雨,应该不是为了赎金。”
屋子里气氛渐渐沉重。他们能感觉到头顶一片网铺天盖地而来,想要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这种阴谋意味太浓了,浓得无法无视它。
江墨轩忽地道:“我今日才得到一个很特别的消息。”
“什么消息?”沈静月问。
江墨轩淡淡道:“朝阳公主的送嫁队伍后天到良州。太子萧景瑞也要亲至良州。”
这下沈静月真的惊了。
……
日上正午,崎岖的山道上缓缓走来三人,江墨轩走在最前面,身边是江叔,还有胖胖的董大成。
山高险峻,崎岖难行。但是江墨轩与江叔却走得十分轻松。特别是江墨轩,他玄色的长袍飘飘,人仿佛御风而行,不沾半点尘埃。江叔紧跟其后。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踏实实,如履平地。
只有董大成落在了最后。
江墨轩停下来,对董大成抱拳道:“董老板就送到这儿吧。你的心意江某人心领了。将来定会答谢董老板。”
董大成擦了把汗,哈哈笑道:“江大公子这是在嫌弃董某人拖后腿啊。”
江叔连忙道:“怎敢?董老板侠义,我家公子是知道的。”
董大成诚恳道:“实不相瞒,这一次董某人一是为了帮沈老板才走这一趟。二是刚好良州的黑道我都熟,特别是那虎牙寨的独眼三,木寨主董某人有一面之缘。董某人实在是不忍心看他走上绝路。”
江墨轩与江叔对视一眼。江墨轩淡淡道:“既然如此,董老板就慢慢跟上。我们先行一步探探路。”
江墨轩说完就带着江叔前去。
江叔等董大成看不见了,这才低声道:“这董大成十分有城府,一路上笑呵呵的,太过热心了。”
江墨轩淡淡“嗯”了一声,道:“他自有他的目的,只不过掩饰得很好。他既然说与虎牙寨的人认识,我们就且看看他能有什么用吧。”
江叔点了点头。他自然是不怕董大成搞鬼。他追随江墨轩快十年,什么风风雨雨,生死场面都见过,对这种小场面更是不在话下。
三人一前一后到了虎牙山脚下就立刻被人拦住。一番商议之后,三人竟被请上了虎牙寨。
进了虎牙寨,果然入目所见都是穷山恶水,处处荒地。
江墨轩见到了董大成口中所谓的“独眼三”木寨主。独眼三上下打量了江墨轩,神色犹豫:“阁下就是周朝第一世家江家的大公子?”
“正是。”江墨轩淡淡道,“沈家茶行的伙计呢?”
独眼三又看了一眼董大成,他忽的哈哈大笑:“董老板也来了,看样子这次是动真格了。”
董大成拱拱手:“就麻烦木寨主看在董某人的一点薄面,行个方便,让我们看看沈家的伙计们,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大家有事好商量。”
独眼三用那只独眼看看江墨轩,再看看董大成。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一百万两白银……”
江墨轩示意身后的江叔。
江叔掏出一叠银票,面不改色:“这是汇通银庄,纹银五十万两,交人后再给五十万两。”
独眼三的独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赶紧拿过来仔细看。果然是红印大戳,十足十真的银票。他一张张看,再看看那面不改色的江墨轩,心中打起了主意。
“这可是银票……而且是大额银票,我们怎么通兑?”独眼三丢了银票,冷冷道,“可别记了票号,等我们去取被一窝端了。”
江墨轩轻笑:“没想到木寨主这么胆小。”
独眼三一下子瞪圆了独眼:“你说什么?!”
董大成赶紧上前笑道:“木寨主不要生气。您大人有大量,您也替我们想想,五十万两怎么扛上来呢?这当然是人命关天,先拿银票赎人啊。这银票绝对是真的显示的也是我们的诚意。要是觉得通兑麻烦,我们让人把银票兑了去换银子抬上来。”
独眼三一把拍上银票,阴沉沉笑道:“好啊,就看在董老板的面子上,这银票先押着,你们去把五十万两的真金白银抬上来便是。”
董大成面色微微变了变。他没有想到独眼三这么不讲道理。扣了五十万两的银票,还要他们把剩下的五十万两一起给足了。等于是先给钱后放人。
董大成还要再说。江墨轩忽然开口:“董老板不用说了。这事就按着木寨主的办。你与江叔先会城中,拿着我的印鉴去筹五十万两白银前来赎人。”
他说完,一双玄眸看定独眼三:“木寨主觉得如何?”
独眼三愣了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十分不舒服。
他皱眉:“本大爷办事还要你指手画脚?!你……”
他还没说完,就有手下悄悄上来耳语几句。独眼三听完了后,忽的对江墨轩道:“你留下当做人质,你们两人下去筹银子。”
此话一出,董大成立刻反对:“独眼三,你这样过分了。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扣着江大公子做什么?”
江叔亦是面色沉沉:“江湖有江湖的道义。独眼三,你莫不是想钱想疯了,不惜得罪江家?!”
独眼三哈哈大笑,面色狰狞:“什么江家,什么沈家,在良州地盘,这就是老子的天下。一百万两,一文钱都不许少。别说什么江家,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景王到头来还不是落个虎落全羊被犬欺?哈哈哈……”
他狂笑声声。江墨轩若有所思。
江墨轩冷淡道:“好啊。既然木寨主发话了。这就按着木寨主的规矩来办。”
他对江叔道:“护送董老板回良州城,筹银务必在两日后凑齐。”
江叔为难:“大公子,两日要五十万两白银,恐怕不行……”
“让你去就去。”江墨轩似乎失去了耐心,“江家不缺这点钱。”
“是是。”江叔应了一声,带着董大成离开了虎牙寨。
独眼三看着气定神闲的江墨轩,似乎觉得眼前这事出乎意料的顺遂。他禁不住得意道:“都说江家财大气粗,是千年世家,果然豪气。”
江墨轩看着他一把把把银票塞入怀中,忽地轻笑:“这五十万两是萧景彦买你们命的买命钱吧?”
独眼三面色剧变。
江墨轩似笑非笑:“有一句话奉劝木寨主,有命赚钱没命花,那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江大公子想说什么?”
独眼三的眼神变得狰狞,杀气腾腾。屋里屋外原本站着看热闹的土匪们一个个也都凶神恶煞,十分不善地盯着江墨轩。
江墨轩就如同被群狼围住的文弱书生,孤立无援。
江墨轩潇洒起身,笑得越发冰冷:“江某人说的难道错了吗?与景王一党勾结,犯了皇帝的忌讳,必死无疑。洗劫了沈家茶行,掳走了沈家子弟当人质,得罪沈家,也就是得罪了人人爱戴的长公主殿下,这是失义;扣江某人在此,公然勒索,道得罪江家。这三条,哪一条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木寨主,就算给你千万两黄金,你恐怕也搬不出这小小的虎牙寨,没有那个福气花。”
独眼三呆愣了许久,叫嚣:“来人!把他押下去关着!”
有土匪扑上来,江墨轩一个侧身轻轻松松避开了两人的脏手。
他看了独眼三一眼,玄眸带着莫名的讥讽:“我自己会走。”
……
下山途中,董大成长吁短叹,一直自责。倒是江叔面色不动,一直在赶路。
到了山下,董大成叹道:“这可怎么给沈老板交代?这江大公子若是出了个什么意外,沈老板可是要伤心了。”
江叔看了他一眼:“董老板不用担心,我家公子没事。”
“额……”董大成没想到江叔一点都不担心。
江叔笑了笑,拍了拍董大成厚实的肩膀:“董老板,您回去后就安安心心陪着沈大小姐喝茶讨论经商诀窍。明日一定会救出沈家茶行的伙计。”
这下轮到董大成愣住。
江叔不解释,运气轻功,翩然离去。、
……
夜,渐渐深了。送嫁一行的队伍到了良州城外五十里的驿站中。太子萧景瑞看着凤辇中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朝阳公主,微微一笑,上前亲自为她解开绳索。
绳索捆得很严实,他慢慢地结,仿佛诸事皆无,就剩下眼前这件事最重要。
朝阳公主瞪大美眸惊恐地看着他。这两日简直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她被捆得猪狗不如,吃喝拉撒才能解开一点,要是想小解还得拼命示意。而且连睡觉都不解开,而是将她手脚用铁链子栓在凤辇中。
她怕了!她真的怕了。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更没有这样整治过。眼前的太子萧景瑞就像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一样,冷酷无情地对待她,甚至在她苦苦哀求后都眼不眨地继续捆着她,虐待她。
绳索一圈圈解开,朝阳公主浑身簌簌发抖。
太子萧景瑞慢条斯理地解,一边解一边柔声道:“唉,皇妹妹,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看你这两日不是乖多了吗?你乖乖配合本太子,太子哥哥一定会让你得尝所愿的。你何必那么自讨苦吃。”
朝阳公主开始发抖,哽咽。这几日她就如同在地狱里面,什么公主的骄傲,天之骄女的娇蛮统统都不见了。她只想赶紧离开眼前这个魔鬼。不管是去秦国和亲也好,还是回宫认错都行,只要离开他就行。
这人不是她的太子哥哥,是噩梦,是魔鬼!
太子萧景瑞继续道:“现在我们离良州城不远了。你的心上人就在良州城里面。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朝阳公主怯怯问:“江墨轩吗?他……他在做什么?”
太子萧景瑞轻抚朝阳公主的脸,为她擦去泪痕。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笑容很诡异:“他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为了一个女人只身犯险。你说你值不值得?你为了他呕心沥血,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他,可是他依旧不领情,看也不看你一眼。就算看你,也是这般厌恶,就好像你是这个世上最恶心的狗屎,最不可救药的人渣。皇妹妹,你说这种人,你喜欢他什么呢?”
朝阳公主愣住了。她直觉觉得太子萧景瑞这些话好像说的不是……江墨轩,是别人啊。
她与江墨轩实在是接触不多。说起来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就算是与太子萧景瑞一起设下这个局,她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顶多是死马当活马医,再加上她天生骄傲惯了,总以为自己只要努努力,江墨轩有一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可是……
朝阳公主试探问:“太子哥哥……你说的可是沈静月?”
太子萧景瑞微怔后,立刻笑了:“我怎么会提起那个女人?她这么不知好歹,本太子才不屑与她一般见识。”
朝阳公主想起关于两人的传言。她脑中忽地闪过亮光:“太子哥哥,你是喜欢那沈静月吧?”
太子萧景瑞此时解开了朝阳公主的绳子,闻言轻笑:“喜欢?!本太子会喜欢那等铜臭的女人?”
朝阳公主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点点情绪波动。她生怕他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她连忙道:“太子哥哥你丧气,我看那沈静月一定会改变心意喜欢你的。”
“砰”的一声,她话才刚说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撞上了凤辇车厢中。
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朝阳公主痛得蜷缩成一团,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她耳边听得太子萧景瑞冷酷的声音:“呵?!改变心意喜欢本太子?这种阴险狡诈的女人当本太子稀罕吗?当初我低了头恳切求她当东宫太子妃,她想也不想就拒绝。若是她当了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我死了后她就是太后。江山都是她一个人的,她非不要。”
“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总有一日一定要让她落入本太子的掌心,尝尝什么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也让她尝尝被自己心爱人背弃是什么滋味。”
朝阳公主又痛又怕。她听着太子萧景瑞诅咒似的话语,吓得半天无法吭声。
她现在好后悔。她好后悔自己任性妄为,去与萧景瑞筹谋这个可笑的陷阱。她自以为是,现在被人当做诱饵当做利用的棋子,什么都晚了。
太子萧景瑞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忽的有内侍匆匆前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太子萧景瑞似乎笑了几声,旋即冷冷道:“开始吧。”
有人来了,拉住流血不止的朝阳公主,粗鲁地推搡了进了驿馆……
……
夜深了,沈静月在园子中不住的来回走动。白日里江墨轩、江叔和董大成一起去了虎牙寨,可是回来的就只有董大成。
她问董大成江墨轩与江叔去向。董大成支支吾吾道他们去找了慕云卿。沈静月想去找慕云卿商议,董大成却不让,而是一个劲安慰她稍安勿躁。
月已上了西边,挂在树梢,沈静月在园子中越发不安。
忽地,曲廊边有灯火,沈静月大喜赶紧上前。可是等她到了跟前才发现是董大成带着几个侍女端着宵夜前来。
董大成笑呵呵道:“我就知道沈老板没睡,赶紧来吃点热乎乎的人参鸡汤暖暖胃。”
沈静月摇头:“我哪儿吃得下?墨轩到了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他与卿哥哥商量得怎么样了。”
董大成面上闪过尴尬。不过他还是安慰:“沈老板放心,江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明日一早一定回来。”
“真的吗?”沈静月眼中亮了亮,面上也放了光。
董大成只觉得眼前的少女竟比月亮还美。他不由看呆了去。
沈静月见董大成呆呆看着自己,不由玩笑道:“董老板该不会是骗我吧?”
董大成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实不相瞒,第一次见沈老板,只觉得沈老板不过是世家千金小姐,娇滴滴的,什么事都不能做。而后攀谈才知沈老板胸中有沟壑,经商上见解不同凡人。再后来……沈老板贵为郡主,毫无架子,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沈静月听得奇怪。
董大成摇头:“其实董某人想,与沈老板这样的奇女子经商简直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是以,步步跟随,不敢用对俗人那套欺骗沈老板。”
沈静月听了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果然,董大成道:“今日江大公子被扣在了虎牙寨。独眼三要江叔去筹五十万两白银,不然不放人。”
沈静月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半天,她咬牙问:“期限呢?”
“两日后。”
董大成话音刚落,忽的城南那边火光冲天,有人呐喊着什么。
董大成面色变了变:“怎么回事?”过了一小会儿,有人冲进园子,气喘吁吁道:“董老板,沈老板,赶紧跑吧!虎牙寨的土匪攻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