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雪球穿山甲消失的位置,连一滴血都没有,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琅瑶还在喃喃地道:“雪球穿山甲的鳞片比铁盾还硬,刀枪难入,到底是什么东西杀了它?咦,我怎么瞧不见你们两个了?隐无邪、林飞!”
我答应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也看不到琅瑶了,急忙运转镜瞳秘道术,才在左侧一丈处看见了她。刚才虽然光线暗淡,但好歹能模糊见物。但就这么短短一会,四周的黑暗又浓烈了几倍,像是从一个无底洞里不断涌出来似的。那是最深最暗的黑色,浓稠如墨,滚滚地流淌开来,覆盖住附近的一切。视线内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靠镜瞳秘道术,我和一个瞎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我还能看得见,只是非常模糊。”我不安地道。两侧的地势不断突起,在上方合围,形成了一条黑暗的隧道,曲折蜿蜒,通向更黑暗的远处。脚下高低陡峭,高的是一些尖锐的突起,犬牙交错般横在前面;低的则是一个个大窟窿,深深向内凹陷。
“我也看得见,但没找到雪球穿山甲的尸体。它可能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吞噬了。让我来开路吧,在黑暗中对敌本来就是我们影流的擅长。”隐无邪道,身影越来越淡,如同一片阴影,慢慢融入了黑暗。即便是我的镜瞳秘道术,也搜寻不到他。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恶魔无声张开的咽喉,压抑得人透不过气。琅瑶轻轻喘息着,让我感到自己还是个大活人。
“小子,用你的心灵去感觉危险。”月魂忽然道,它绿豆眼紧闭,不再发出淡淡的清辉。“快闭上眼睛,放弃镜瞳秘道术,五识妖术也不要用,这里能吞噬一切有光的生物。”
我没有犹豫,听从月魂的指点,闭上双眼。紫府秘道术被我运转到极限,直到在心灵的深渊内,缓缓浮出一点光明。
刹那间,我感到四面八方有无数东西在蠕动,这是镜瞳秘道术看不到的,如今却在心灵的光明中暴露无遗。这些东西像虚无缥缈的浓雾,时而靠过来,时而又飘走,并没有对我们发动攻击。
“月魂,它们是什么?”我双手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闭上双眼,虽然能看到先前看不到的东西,但同样变成了瞎子,看不见地势,不小心就会摔一跤。
“是一种古老的菌菇,介乎于妖兽和植物之间的邪异生物,那还是第三代的魅时北境才有的东西。不过这些菌菇早在几千万年前就灭绝了,按理是不可能复活的。”月魂的回答也透着困惑。
“第三代魅?几千万年前?哇靠,月魂你到底活了多久?”我吃惊得差点大叫起来。虽然我知道月魂一定是个活了很久的老怪物,但做梦也想不到,它竟然有几千万岁。
“哇靠,你这小子现在还有功夫打探我的隐私。从魅的第二代开始,就有我了。”
“嘻嘻,那你渡过天劫的经验一定多如牛毛。”想起滥用空空玄,提前将至的天劫,我不由得心中大定。有了月魂的指点,还用担心天劫?
“魂器哪有天劫?只有人、妖才会有。就算我想要,也得不到。其实,你羡慕我漫长的生命,我却羡慕你在生死之间奋斗的刺激体验。你曾问一生中最想得到的是什么,那么我告诉你,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回答。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问题会有绝对的答案。”月魂叹了口气:“别再废话了,附近的菌菇越来越密集了,它们很危险,你要集中精神抗衡。”
一声尖叫,刺破了死寂。我听到琅瑶惊惶失措的喊声:“我的眼睛!我的左眼不见了!”
我闻言一楞,忍不住睁开眼,运转镜瞳秘道术向她看去。只见琅瑶浑身发抖,蹲在地上,一张粉脸因为恐惧而极度扭曲。她的左眼球消失了,眼眶内一片平滑,一滴血也没有溅出,仿佛那只眼球从来就不曾存在。
“快闭眼!你也想像她那样?”月魂怒叱道:“就算是微弱的目光也会被菌菇吞噬。”
我赶紧听话,嘴里道:“琅瑶,快点闭眼,不然你那只眼睛也会消失掉。”
“噬光菌!噬光菌居然复活了!”黑暗中,传来隐无邪震骇的声音。
琅瑶凄厉地叫道:“噬光菌是什么?”
“那是一些古旧的典籍里记载过的生物,它们只能存活于黑暗中,而肉眼无法看见它们。噬光菌早该灭绝了!难道是南宫平复活了它们?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隐无邪喃喃地道,语声越来越轻,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一丝邪恶的气息蓦地从右后方袭来,这纯粹是心灵的警兆,我急速一闪,与此同时,大脑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体狠狠刺了一下,近乎昏眩。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左面又有一片邪恶的气息席卷而来,比刚才的强盛了数倍。我想也不想,施展羽道术腾空而起,全速向前飞逃。
不飞还好,一飞我立刻变成了空中的靶子。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邪恶的气息,犹如惊涛骇浪,向我疯狂袭来。一时间脑袋仿佛涨大了几十倍,疼得要炸裂开来。脑海中万象纷呈,闪过无数恐怖的画面。我有些心慌意乱,心灵深渊的一点光明也动荡起来,被不知从何处潜入的黑暗气息压迫,渐渐转弱,如同狂风中摇晃的残烛,随时会熄灭。
“神识者,视乎冥冥,听乎无声。”月魂冷静的声音在我心灵深处响起:“莫非你忘记了紫府秘道术的纯素之道?”
我一面左晃右闪,避开潮水般汹涌的邪恶气息向前飞逃;一面强忍头痛,道:“见鬼,老子现在根本没法静下心运转紫府秘道术啊!”
“什么是静?什么是动?”月魂喝问。
我蓦然一震,什么是静?什么是动?
这么容易的问题真要回答时,又不是那么容易。动和静,难道真如我所理解的那样么?刚才睁开肉眼时,四周一片静寂,毫无生命的迹象。但开启心灵之眼时,却发觉有无数东西在动。
动和静,区别是什么?
“没有真正的动,也没有真正的静!有的只是节奏!只有领会这一点,你才能在下次比试时,从碧潮戈的刀下逃生!”
月魂一语惊醒梦中人!一瞬间,我的肉体和心灵彻底断绝开来:肉体施展羽道术,以灵活百变的高速,避开一道道邪恶气息;心灵沉浸入寂静的空冥,感知邪恶气息的方位,唯神是守,泰然处之。肉体的一动和心灵的一静虽然矛盾,却在此刻,被我和谐运转成一体。
我等于同时嵌入了两种不同的节奏。
一动一静,令我生出一种玄妙的时空错开的感觉,就好像明明只有一个自己,但却同时畅游在两条时光的河流中。这一刻,光阴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我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
没有绝对的动和静,一切只存在于心灵的相对中。冥冥中,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有生以来从未涉足的境地。
不知不觉,心灵的光明由微弱转到强盛,紫府秘道术循环运转的速度不断加快。“轰轰轰”,光明猛地暴涨,犹如火山喷薄,迸射出无数道光束。也许是先前受到黑暗压迫的缘故,光芒报复般地不断扩散,空冥的深渊越来越明亮,白炽的光芒不断充斥黑暗,驱散邪恶的气息。
心灵的深渊被光明不断填满,“轰”的一声,渊底仿佛炸开了一个霹雳,一轮光芒耀眼的太阳跃然升起,吞吐不定。
那是神识的太阳!
紫府秘道术终于大成!
神识照遍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又向外扩散,漫延成一片无穷无尽的光之海洋。在我体内,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明耀流彩,令人沉醉。神识的触角在这片天地里任意畅游,欢呼雀跃,千变万化。
等我回醒过来时,已经站在了灵宝天。
天地白茫茫一片,暴雨如注,像无数条粗长的蟒蛇猛烈抽打,顷刻淋得我浑身湿透。水雾升腾而起,远处的山峰犹如黛青色的盈盈眉眼,在烟水里若隐若现。
灵宝天又在下雨。
清爽的雨气扑面而来,和黑暗死寂的九疑宝窟俨然是两个世界。
我心中一动,出神地站着,任凭大雨滂沱,回想刚才一动一静时时空错开的玄妙感受。我突然意识到,飞升也是一种时空错开的感觉:在一重天里是静止,而在另一重天里则变成了流动,同样是一个自己置身在不同的光阴河流中。隐隐地,我似乎抓住了什么奥妙,但又没完全弄明白。
月魂了解我的心思,沉思道:“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我有时在想,飞升是否蕴藏了时空的奥秘呢?”
“又或者时空也是一种节奏,而修炼的人、妖因为功法提升,恰好嵌入了这种节奏,所以才导致飞升。”
我越想越出神,月魂终于不耐烦了:“喂,你喜欢当落汤鸡,没必要让我陪你一起淋雨吧?”
我哈哈一笑,找了一座山崖避雨。山腰处,一大块平平向外延突的灰岩像一把大伞,横在头顶,替我挡住了密集的雨点。
月魂道:“你第一次飞升灵宝天,还是在梦潭的时候吧。嘿嘿,紫府秘道术虽然奇妙,但修炼这门秘道术的人却罕有练出神识的。因为心灵的修炼最为虚无缥缈,特别是最后阶段,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变成疯子。所以一旦练成神识,便脱离了法术的范畴,迈入纯精神领域,即便是在不能施展法术的色欲天、灵宝天,神识也能照样运转。这次能练成神识飞升,你还要感谢噬光菌。要不是它们的压迫刺激,你的神识哪有那么容易觉醒。”
“没错。要不是它们,我也不能明白动静一体的道理。静到无限,便是动,这才是紫府秘道术的最后一步。”
“这些菌菇生物是能掌控两种节奏的黑暗生物,不但能无声无息地侵蚀肉体,还能发动邪恶的精神攻击。先前你头痛欲裂,就是它们精神攻击的结果。而琅瑶的眼睛、雪球穿山甲也是被它们侵蚀的。不过我实在好奇,南宫平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些古老的噬光菌复活呢?”月魂陷入了沉思。
我擦干脸上雨水,目光四处乱转。这一次飞升灵宝天,好歹再找点值钱的宝贝带回去。
月魂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早知上次飞升,我们就不该拿那柄螭枪。纯粹废物一个,根本不是无量刀的对手。”
我一愣,不明白月魂为什么这么说。螭枪的威力有目共睹,要不是它,我早死在碧潮戈的刀下了。
“螭到底不是真正的龙啊。”月魂无可奈何地道。
掌心猛地一阵滚烫,心灵深处响起了愤怒的咆哮——螭的咆哮!
“无量刀算个屁啊!是这小子太无能!神识都没有的白痴,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凭什么发挥螭枪的力量?”第一次,我清楚听见了螭的声音。
月魂对我眨眨眼:“傻小子,快运转神识,这头假龙愿意和你沟通呢。能不能收服他就看你的了。”
我恍然明白了月魂的用意,之所以讥讽螭枪,是为了逼他现身吧。我立刻运转神识,心灵的每一个细微角落犹如洞若观火,纤毫毕现。在心灵的一隅,神色暴戾的螭冷冷地看着我,双爪抱胸,额前的独角桀骜不驯地翘起。在它脚下,有一顶猩红色的高冠,深深嵌入我的心灵领域,牢不可分。
心念一动,我立刻出现在螭的对面。练出神识果然奥妙无穷,我不但能看到螭,和他随意对话,还能任意变化心灵的天地。霎时,四周在我的神识运转下,变成冰天雪地,银妆素裹。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洒落,粗长的冰柱从地下纷纷钻出,高耸入云,形成一座地牢,把螭困在里面。
螭怒吼道:“快停下!”
我嘻嘻一笑,螭枪性热,犹如烈焰,应该最讨厌寒冷,所以我故意营造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神识世界,给这家伙一个下马威。
螭暴跳如雷:“白痴,刚练出神识就拽得要死!魂器是感觉不到温度的,再冷我也不怕。不过我讨厌冬天!讨厌白色!小子快点住手!”
我哼道:“日他奶奶的,这是你对主人说话的口气吗?先端正一下态度再说!”神识继续运转,大块大块的雪团砸在他头上,全身不断结出一层层雪白的冰霜。在我的神识里,我就是老大,他是任凭宰割的鱼腩。
螭狼狈不堪地躲窜,但无论他逃到哪里,哪里就会被厚厚的冰雪包裹。望着他时而暴怒,时而畏惧的表情,我知道该适可而止了。神识随即变幻,四周的冰雪纷纷融化,春回大地,花开草长,暖洋洋的阳光洋溢了心灵的天地。
螭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瞪着我,无力地咆哮:“我,我不会承认你这个主人。要不是我的高冠被你禁锢,我可以轻松挣脱你的神识。你不够强大,你不配当我的主人!”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这些屁话有意义吗?现在的你,只能为我所用。这是事实,不是你泼妇骂街就能改变的。”
螭狂傲地仰着头,一言不发。但在我的神识感应下,清晰察觉出他心底的深深沮丧。前面我是唱红脸,现在是唱白脸,动之以情的时候了。
“我可以不当自己是你的主人。”我淡淡地道。
螭神色一愕,我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成为我的同伴。”
“我并不想作谁的主人,能够成为自己的主人,不被奴役,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凝视着他:“我不会奴役你,不会把你当工具,但我需要你的帮助,打败无量刀。”
螭冷漠地回望着我,半晌道:“同伴?那倒新鲜,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也许能让你成为一条真正的龙。”月魂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笑嘻嘻地道。我明白这是月魂的神识侵入我的神识的结果,也意味着,月魂拥有比我更强大浩瀚的神识。
螭浑身一震,似乎被月魂的话说中了要害。
月魂如数家珍地道:“螭,你一共有过三个主人。第一个是九百万年前,罗生天第一名门大光明境的掌门厉若天;第二个是七百万年前,清虚天第一名门碧落赋的掌教无忧子;第三个是两百万年前,吉祥天天刑宫的首座长老湿婆。”
“没错。”螭傲然道:“那你也该知道,他们三个,都是当时名震北境的第一高手。”
“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想要什么。”月魂静静地看着螭,不再说话。
螭又是一震,双爪紧紧地攥成拳头,仿佛化成了僵硬的石像。
我向他伸出手,耐心等待着他的回握。
低下头,螭沉默了很久。
“同伴,那就同伴吧。”螭始终没有握我的手,但等他抬起头时,目光已犹如烈焰般灼热,似要将我焚烧:“小子,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螭枪!”
螭的双眼化作了两团火红的火焰,焰火越烧越烈,凄艳无比,形成了一个火的神识世界。
“那是极限之枪!是动静的极限!如果说,无量刀是游走于动静两点的变化之刀,我就是动静极点的不变之枪!”螭的声音仿佛也在激烈燃烧:“来,和我的神识相融吧。”
当我的神识和螭的神识水乳交融后,心灵的天地又延伸扩展了一倍。
螭化作一道赤红的焰火,以惊人的高速喷射,又似乎完全静止不动。动静的节奏,崭露得淋漓尽致。
“真正的极限,就是一点。动静只是一个点,再长的直线,再多变的轨迹被不断压缩后,也只是一个点。”螭矫夭腾挪,漫天火焰迸射激溅,最终融为一点火星——充满了暴戾、躁动的一个点。
“那是极限之点!超越了时间,脱离了速度,比一瞬更短,比千万年更长!”螭放声咆哮,这一点猛然炸开,岩浆一般四处喷射,化作沸腾的火世界。
“既然是点,肉身又如何施展?”我问道,毕竟人、妖的身体是受到时间和速度束缚的。
“问得好!所以真正的螭枪,是要用神识射出来的!它是神——识——之——枪!”螭的火世界慢慢褪去,变回原形,静静地站在我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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