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四部州的样子,大概就是四座‘人间世界’的样子,有国有郡有城有县,不过在此居住的不是凡人,皆为笃信佛陀的虔诚仙家,族类上也是林林总总,人鬼妖魔怪应有尽有。
前来阻拦果先的是西牛贺洲临海郡的一位主事,得封罗汉之位,同样是罗汉,本领却参差不齐,一部州区区一小郡的主事,又如何与灵山上的高位罗汉相比。根本就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而果先的心思,像极了当初刚刚飞升到九合灵州的苏景:心怀敬畏……且还是大敬畏。在他想来对方皆为神佛、是寿命漫长且已修行无数年头的大仙,修为神通必定远胜自己,这一仗自己必败无疑。
可当他一棍打下,果先自己就愣住了……金云崩碎,主事罗汉崩碎,一群追随主事的持法众崩碎!一棍过后,眼前天晴云淡,身下碎尸散落血入雨下!
果先大吃一惊!
到底是佛家正统弟子,心中一份慈悲永远与思慧同在,他没想过要对方的性命,只是困兽犹斗而已,哪里想到才一挥棍就直接将对面一群仙都打爆了,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不是自己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而是对方远远比着自己以为的要弱小。
“先说此地,就是真真正正的西天,但佛祖非真正佛,经书早被篡改、法义皆为邪说,早已变作邪魔之域,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来此拼命。”
“再说你,天资卓越、身蕴大潜力,你已足够强,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最后说佛家正法,这仙庭之内,几乎没了真经正法的传人,以我所知真正有个大模样的和尚就只剩一个了,你勉强算得第二个。”道尊如今衰弱得不比普通人强,但他的眼界开阔不变,能入他法眼的真佛弟子以前只有一个,今日他又偶遇果先,看出了此子的不凡,把他列做第二人。
“是以你要活,真法传人只剩两个啦,你若死,佛门就塌了一半。”道尊的声音平静,语气里带了淡淡笑意,很和蔼:“莫慈悲,打出去吧。今日你冲不出去,便再没了弘法净道的机会。”
话说完,沉静片刻,道尊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语气可就没那么从容了,有些狐疑也有点点着急:“愣啥呢,跑啊?”
果先凝身于半空,不动。之前因自己一棍打飞一群‘神佛’而来的惊讶犹存面庞,眼中有怀疑也有犹豫,重复刚刚老道言说中的重点:“真正佛祖不在了?西天沦为邪魔之地?仙天之中真正像样的佛家弟子除了我就只剩一个?”
“不错。”道尊应道。
“再就是……我其实能打?”果先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是。比你自己以为的你能打多了。”道尊再应。
果先再问:“我初飞升时,曾有一位胖大凶狠的和尚侵入我灵台识海,蒙我灵慧光,传我假经文,我才能在这西天里安稳活到现在。他是?”
“他叫优和尚。真佛弟子两个,你一个,另个就是他了……”说到此,道尊语气忽然变得惊讶:“你作甚?”
再看此刻果先面上,之前犹豫怀疑尽数不见,除了眼中仅还残存着一点恐惧外,他的神情里就只有决绝!环目四顾,一道道满是敌人的云驾正向他所在地方疾驰而来,果先长提息、执长棍、振身形冲向天空、打!
不向外打,正相反的,他向着极乐正中,那座已经被烈火彻底吞没、正摇摇欲坠的灵山冲去、打去!
眼见大雷音寺炸了、眼见灵山烧了,本来果先全无愤怒,他知道这处净土圣地不对劲,他明白佛门和自己在凡间想象的不一样,可他没想到竟是真佛不见、魔作沙门。
不是他后知后觉,只因从前无人提点,而佛祖在他心中圣洁无垢、威能不败,是以果先不会真的以为佛门蒙难,他以为所有一切都是佛祖安排内中当另有深意,他甚至还想过这是一场试炼……直到此刻,原来魔作沙门!
只剩两个像样的佛家弟子了?果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像样,但身为真佛弟子,又怎能坐看佛门蒙难一走了之。他要打上毒火滚滚的灵山,他要确认大魔已死。
道尊的脑筋很好,顷刻就猜到果先要做什么,‘嘿’一声,未阻拦只苦笑摇头:“你和苏景只是朋友?真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
大雷音寺,残垣断壁,烈火熊熊。
有强大力量守护的法门圣地,终归还是抵挡不住北斗七星的轰灭,这座大寺完了。
烈火焚烧过、几近融化的地面上,半片头颅,好像被摔得稀烂的鱼。准确的说小半片头颅。
两刀砍在头上,第一刀从头顶砍下、将面门一劈两半;第二刀横挥从人中下、嘴巴上斩入。两刀过后大好人头就会被分四瓣,其中的左上瓣,就是地上那片头颅了。
佛祖的头颅。
真身尽数毁灭,下巴嘴巴也被彻底炸碎,就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块脑袋。但他还未死,半片脸上那只完整的左眼还在转动。
忽然,几近融化的地面翻滚开来,一尊佛钻了出来。
佛祖,但非金身。这个佛祖的身体仿佛琉璃剔透,晶莹得好像水晶。
真佛早已不知去向,今日大雷音寺中的佛祖,无论长得再如何相像都是假的。可那尊刚刚与道尊大战的佛祖至少还有份假慈悲、至少看上去总是和蔼从容的。
而此刻走入残骸的这尊佛祖,虽然剔透晶莹,但无论目光神情、无论身势气意,都透出森森邪气。这种事不靠‘感觉’的,比如花儿娇艳美丽,让人一见生怜;比如毒蛇,同样五彩斑斓,却让人心底生寒。
就是这样的区别了。晶莹的佛,让人心生寒意的佛。
晶莹佛身后还跟了一位尊者,模样狼狈异常,左半边身体伤口狰狞,右半边身体干脆烧成了焦炭……若今日之前,有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谁能把佛祖驾前第一高手盖世尊者伤成这样?!
俯身、捡起半片头颅,晶莹佛与半片头颅上的左眼对望着:“我已活。”
残缺的眼皮眨了眨,半片头颅上左目开始流泪。
晶莹佛陀的动作很轻,为‘他’抹去泪痕:“我会为你报仇。”说到这里,晶莹佛开始呕血,大口大口的呕血。
七星炸毁的威力实在太大,他也受了重伤。他是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伪佛最最得意的大分身。
分身,可以看做本尊身体的一部分,有法力有思想,但分身的法力来自本尊、分身的思想只能是本尊的心慧,这一重上有些像傀儡,他不存在自己的智慧。
可一万三千年前,这具佛祖大身忽然显出开灵慧的征兆,对此佛祖有喜有忧,忧的是若此像真的开智脱生,自己就会失去自己最好的分身;喜的则是……儿子?
差不多就是当爹的心情了,无论分身本质是什么样的宝物灵石,到底都是佛祖以本命精血炼化的,说他是佛祖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算夸张。
说起来有些可笑,但假佛也是真心欢喜、真心喜欢。
几经犹豫,佛祖决定成全这具大身,助他开智脱生、得到真的生命。
伪佛无慈悲,篡经文霸西天将一座大好善门改作伪善黑渊,于他眼中万生皆奴仆手下尽棋子,唯独对这尊大身他慈爱有加,不止让他活还倾注大心血为他布灵阵聚天元,更在万年前、大身还远远没到真正转生的时候,佛祖就在自己的宝殿中、自己的大位旁设一空位,封‘后身天法金童’大位。
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象将开慧转生化作真佛,此事为大机密,就只有佛祖的大弟子与最亲信的手下盖世尊者知道。是以其他人都不晓得,佛祖好端端的封下一个‘金童’空位作甚。
助法、施阵、设位都还罢了,尤其让大雷音寺盖世尊者惊诧的,只要是无事闲暇佛都会去大身闭关之地。大身入定,不能说不能动,佛却全不在意,坐在阵旁和他随口说笑着,最近仙天里又有了什么争斗、最近极乐中又有了怎样趣闻,差不多三百年前佛还曾对大身说过:有件灵宝就快出世了,正好拿来给你做转生之礼。
那时佛曾仔细算过,大身转生的时间几乎就是灵宝出世的时候。
这还真是巧得很,那时佛也以为:好得很。
刚刚七星轰落时候,佛祖自知无可幸免,逃不了就不逃了,但逃不了不表示他就只能等死,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还有一个人要去守护。
大身转生已到最最关键时候,佛不想他功亏一篑。
七星崩碎一瞬,佛将盖世尊者打入大身坐关之地,命他守护大身直至其真正转生,佛自己则凝聚所有元力、对抗北斗之威、守护‘后身天法佛陀’的脱生、涅槃之阵……
佛的全力守护,保住了盖世尊者与晶莹佛祖,后者仍受到了冲击身遭重创,可至少保住了性命。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半片头颅上飞出,射入晶莹佛的眉心,是一道灵讯。晶莹佛笑了,口中血浆不断涌出,淹了他的下巴染了他的胸襟:“不用提醒,我都知道。你忘了,我曾是你最得意的大身,你所有事情我都知道。那些人也都会为我所用,我觉得你以前有些太谨慎了。”
就在此时,轰轰怪响自大雷音寺下传出,灵山终于再承受不住星火毒焰的焚烧,开始崩塌了。
琉璃佛并未飞天离去,身形随着倾覆的神庙、轰塌的圣山一起向下摔落去,宽大手掌却稳稳捧住佛的半片头颅,那只左眼正迅速黯淡,生机散去……
盖世尊者传神于琉璃佛,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时候离开了。琉璃佛却摇摇头:“永驻灵山、传他法门是他毕生大愿,到头来却是宝刹轰碎灵山轰塌……灵山塌成了他的墓,我想送他入墓、再陪他一阵。”
灵山崩,烈火团团巨石翻飞,琉璃佛身形翻滚着,双手小心护住前一位佛祖的残尸,仅剩的半片头颅。
……
苏景人在院落中。
大冥王带他过来但未能唤出神君,之后大冥王捏碎了几块黑色玉玦,随即他对苏景等人说道:“我在外面有些‘夜游神’朋友,说不定有在西天附近的,刚刚就是联络他们,看运气吧!”
所谓‘夜游神’,中土第一圆时候的说法,专指居无定所、在入夜后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这在阳间不算什么好词,不过对阴曹来说就是个称呼,并无贬义。
在这里‘夜游神’的意思再被引申,意指行踪无定不断迁徙游荡的仙家。能与大冥王有交情的仙人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可恰巧游荡到西天附近?机会不大,碰运气的事情。
话说完大冥王就飞身而去,神君唤不来、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即便明知时间赶不及,大冥王还会要赶赴西天去……
苏景和瞑目王都被留了下来,前一个修为浅薄外加深受重伤;后一个刚把心脏填回来,战力恢复可精神仍萎靡得很,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有一场大睡,跟去了却不得不睡觉?还是免了。
珍鹤僮子也不再逗留,与同门灵讯联络不断,急急赶回东天道去了。
院落青秀安宁,苏景却只觉得心乱,一是担心道尊,虽只短短相见,苏景却对这位大威能老者的印象极好;再就是……天变了,真正的天变了,东道西佛、冥王天魔、妖家星家鬼家,诸多势力真正决裂,一场波及整座星天的大战从今天起正式爆发,苏景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性子,可人在其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心肝发颤,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本能使然吧。
今日再回想又一栈时,老头子温树林给他做过‘全套’后的批言,苏景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三尸可没有苏景那么‘多愁善感’,大冥王走后,雷动语气沉沉对两个兄弟说道:“我辈仙圣,逆天而起逆天而活,走在这条逆天之路上,最最要紧地莫过于:锲而不舍!”
赤目、拈花同时点头:“兄长教训的是。”
话说完,稍停顿,三尸齐齐转头望向小水潭:“阎罗诶,神君诶,,快快回来诶,小的有事找您诶。”
大冥王才喊三遍就锲而舍之,三尸可比冥王毅力大多了,他们一遍一遍地喊。
苏景有心约束,瞑目王却摆手道:“让他们喊吧,无妨。”
不让他们喊,三尸说不定就会围住谁问东问西高谈阔论,相比之下还是让他们‘唤神君’更清净。
阵中冥王对老十四是极友善的,不过真要以亲热而论,十四可远远比不得十一。话题也更多的是绕在瞑目王身上,瞑目王问起诸位兄弟为何结阵、阵中真意何在。
二冥王摇了摇头:“阵法是神君所布,阵图是神君所赐,具体道理他老人家当初没说,咱们自然也不会多问。”
“不过这座阵法并非独立,入阵后就能察觉,极远处有另一重法度与此阵遥相呼应,当是两处阵眼,这里只是其中之一。”有关阵法,冥王所知也仅止于此了,十王滔天接口、继续道:“这座阵法行转开来后只需七个人主持,但开阵时候要十一位冥王入法且全神投入,只留一个人在外护法怕不够妥当,七哥这才传讯唤你回来相助,没想到害你被偷袭……”
怎会是同门‘害我被偷袭’,瞑目王立刻摇头,同时转开了话题:“当初偷袭我的那些怪物是什么来头,可曾追查到?”
阎罗布下的这一阵很是特殊,开阵不止需要法术、法器,还要看天时,当年瞑目王遇袭时相距开阵时间已近,神君无暇亲自追查了,他老人家传出两道灵讯,分别托付了两位老友,一人来追查凶手,另一人帮他寻找二明下落。
负责追查凶手来历的那人,逍遥之主、东天道尊。
神君下了池子,入阵后偶尔有‘换口气’的时候,人不出水但会与自己老友有灵讯传递,只是没和冥王们多说什么。
十二位冥王轮流入阵,不当值的时候也会自己去查凶手来历、寻找十一下落,但并没什么收获……话题到此,几位冥王免不了又说起那些偷袭瞑目王的怪物。
恨意与纳闷混杂在诸位冥王的神情中,怪物的本领非同小可,否则也不能把瞑目王的心给挖了,可是它们的古怪样子,即便以诸冥王的见识也都不识得,怪模样的虫、兽,却绝非星怪或者妖精之属……听着王兄说起那些怪物的模样,苏景心中一动,插口试探着问了几句。
待苏景说过几句,瞑目王扬眉不睁眼,面色惊奇:“你以前见过它们?”
苏景说的也是几种怪物的样子,以他描述,的确像极了瞑目王遭遇的那些诡怪东西。
“是不是还有一种‘人’,肋生双翅、身穿金甲,但不会站起来,四角着地爬着走?”苏景又问了一句。
“有。”瞑目王声音肯定。
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的确见过这些怪物,就在不久之前……寻找不听路上,抽风后蜃景中,百万心猿意马迎战铺满星天的怪物大军。
大军中的怪物。
太古凶族了,现在竟还有遗留?
就在此刻,瞑目王接到大冥王的传讯,听过灵讯后瞑目王面色微喜:“大哥消息传来,巧得很,他有一路七彩仙的好朋友,正在西天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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