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大成学举宗迁移,准备功夫并不长,从确定此事再到收拾完毕,前后也不过大半时辰,经撰典籍收入挎囊,山中宝物纳入袖中,三百力士跃出长绢口中‘吼吼吼吼’的号子唱起、将巨大的正气亭扛负在肩,七千书生与离山弟子合并大队,就此开拔赶赴离山!
腾腾云驾扑卷长天,大队外围或有星峰化形,或有书生结阵,巡弋四周警戒敌情......因是仓促成形,是以顾不得再施法术遮掩形迹,浩荡云驾经过凡间繁华地方时候,引来万人瞩目。
王朝覆灭、天宗毁灭、四方遇袭,所有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还不过一天光景。凡间消息闭塞,远离京都的百姓尚不知国败山河破;凡人目力浅薄,看不出天空云驾饱蕴杀伐气意。他们只能认出那云中的紫金气意是大成学、那风中的青色剑光应该是离山的高人,两大天宗高人一并前行,又摆开这等巨大的‘仪仗’,当是仙家们要做什么重大礼典吧。
离山高义、大成学亲民,都在凡间有着极佳口碑,见云驾过境、百姓欢呼、百姓叩拜,顽皮娃娃摆脱了大人束缚成群结伙的追着云驾快跑,开开心心,盼能和那些飞在天上的神仙见一面,看他们是不是真都是白胡子的老阿爷。或者见不到也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在快快乐乐地和飞天仙人们赛跑呢。
不知天地剧变,不知妖邪已至,平凡人继续过着平凡日子,开心或忧愁于柴米油盐。
沈河与秭归先生并肩于云头,都不说话,默默看着地面的凡间城池......
飞行一阵,秭归自袖中摸出一方玉简,递向沈河:“涅罗坞与紫霄国两宗实力非凡,却于顷刻间覆灭,内中缘由或能从此简牍中解读一二。”
紫霄、涅罗两宗败得如此之快,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就告覆灭,此事比着佛道两宗为何会被侵染还要更蹊跷,但秭归取出的玉简是一方标有大成学印篆的古简,是书生门中前辈流传下来记事简。
早已仙去的大成学前辈留书,能够解释涅罗紫霄两宗今日倾灭之祸?
真的能够解释,心识入玉读过简牍,沈河就明白了大半:
简中记载了一件古事,只与大成学有关。
天宗立派之地,莫不是灵山福地,山明水秀自不必说,灵元气境也一定是足够丰饶的,大成学也不例外,门宗坐落于一片好地方,修心炼气两相宜。
再说大成学这一宗,开宗大贤飞仙前留下‘两争两不争’戒训于后辈弟子:
争于世,不争于势。
争于仁,不争于人。
简单两句话,收纳大好道理,从大成学立宗以来,门下弟子从不会去抢风头,更谈不到什么个性鲜明,在七大天宗里大成学是最最‘不出彩’的一宗...唯独有三百年是例外的。
大成学第二代先生掌宗七甲子后,三百年间门下书生突然开始争于势也争于人,学生持剑,争胜四方!虽还谈不到霸道,但也算得锋芒毕露,甚至和其他天宗都有了些争端。非说不可的,那三百年里大成学走出的弟子个个修为深厚、法元磅礴,不悦则争,争则胜。一时间大成学风头大盛。
但这样的情形只维持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大成学的弟子又变回了原来模样,清静、温和、敢拔剑但绝不会随便拔剑。
三百年的突兀变化,究其缘由:灵脉。
大成学门宗地下深处,暗藏地灵大脉一道。所谓地灵大脉,绝非古法修行中的地煞气脉,两者区别,前者为渊后者为溪。
两者都蕴藏厚重灵气,可供修家采补修炼,但地煞气脉是只是最最单纯的五行灵气,修家采于煞,只要别被‘煞’撑爆了就没事;地灵脉中的灵气不存五行之分,自地窟深渊中来,随便修家炼哪一门法度都可采纳进补,可是有一重,灵气之中藏蕴灵犀。灵犀侵人心。
灵犀本身无善无恶,只有一重气意:争。
采补地灵脉,养出争斗心。争斗心也非坏事,可若是驾驭不住呢?修行炼气炼身,更须得炼心炼神。而修至高深处,驾驭本性、除心魔是重中之重。
地灵大脉查无可查,没人知晓它会坐落何处,大成学宗下就坐着一道。地灵大脉是封闭之脉,轻易不会泄露出来,但凡事无绝对,大成学下那道气脉就泄露了。这才有了大成学的三百年争胜天下。若是普通门宗,只会把这当做天赐造化,一下子修行变得事半功倍,门下弟子个个修为大进,天大好事。
不过大成学的高人不这样想,若只为一颗争斗心去修持,那修出来的不是仙,而是魔。能不能飞升姑且不论,至少飞升之前个个都得炼成爱读书的煞星。是以大成学第二代弟子,诸多前辈先生动重器、结重法,以求封闭宗下那道地灵大脉,奈何渊禁已开,封堵不住,由此大成学的前辈高人变换了办法,开元路导灵气,将深渊中的灵气一路疏导、最终引入大海。
此事不为外人所知,也曾让那一代的大成学高人伤亡惨重,四位先生丧生于‘改道’之法,二十一位进入深渊驱干真元流转的先生,有七位没能再重返地面,但前辈心血并未白费,深渊中的地灵大脉再不会影响大成学,书生并非没有争斗心,但绝非凡事都要去争。
争于世,不争于势;争于仁,不争于人的大成学,稳居七大天宗之一,读圣贤书,行仁者道,千年如是万年不改。
几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大成学宗下深渊地灵已然倾泻一空。
此外玉简中还有前辈注述,关于‘地灵大脉’的猜测:深渊自结化境,深藏大地之下却又剥离于人间,除非内中‘争灵元’泄露,否则无可查探,但深渊、地灵大脉的存在之处,地面上或有表象——灵山秀水。
注述颇为繁复,有论有据有理有节,毕竟录这玉简的前辈曾亲自探入深渊,也曾全程参与开道引流之事,他有猜测的资格和本钱......到得最后结论来了,大成学前辈举出几处有可能藏有‘深渊地灵大脉’的地方,天元山、涅罗坞、紫霄国、空来山都在其中。
只是可能有。
前辈录简时,离山才刚刚崛起,天下还没有‘剑出离山’这四个字。再说离山灵秀,确实比不得那些老牌天宗的,无量湖、镌天崖、飘渺星峰等等奇观皆为法术开凿,今日离山中的重重水灵也多是九位师祖施法引元结气所成。从古至今离山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真正的灵秀山水就那么几处,早早都被别宗占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有真本事在手,顺自然而该山貌照样能养出一片好风景。
玉简读完,物归原主。秭归将其收入袖中:“墨沁攻山前一瞬,山下能有一声巨响、震得大山摇晃...若我没猜错,是墨家施法,炸我宗下深渊地灵大脉。”
沈河点了点头,墨色怪物确实有真本事的,中土修家探不到的地灵深渊他们能找到,且有摧毁办法。
秭归摇头苦笑:“若那深渊古时未泄露,我们根本不知它就在宗下;若前辈未将其改流、排空,地灵大脉爆碎开来,门宗重地必毁,高手沦丧十之七八、护山阵法尽数瘫痪,墨色再自外攻杀,大成学绝无幸免。什么正气亭里正气歌,什么十一正字化惊雷...再多准备也没了用处!”
沈河缓缓叹一口气,易位而处,若真如秭归推测,若把离山剑宗挪去涅罗坞...便如秭归先生之言:再多准备也没用。
墨巨灵,不止战力突出,不止墨沁蛊惑,他们还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便如十一世界里的那个天理,他的修为远逊瞑目王,却能看透瞑目王打造的世界的破绽,想出重返中土天地的办法。
至于大成学从未将‘你家宗下可能会有地灵深渊’之事告知其他天宗...这也当真责怪不到大成学,一来想不到,真正想不到墨巨灵竟能利用秘境封闭的深渊;二来前辈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三来深渊真灵算得‘祸害’,万一哪宗有野心之辈,得知地下有渊灵、寻得破秘境办法采纳其中真气,修行出来岂不为祸天下......
大成学弟子大举迁移,苏景并未跟随大队,与掌门打过招呼后身法疾起先行赶回离山。
离山高人倾巢而出,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位岐鸣子坐守剑碑,宗内无一前辈坐镇,被留在山中的外门、记名弟子虽不怕什么,但也难免不安,乍见师叔祖归宗一下子心中大定,个个欢喜。
离山暂时安宁,天元三千墨道之后再无敌人攻山,苏景径自进入门宗,不为其他只为晃一圈让大家晓得自己回来了,这是一重安抚。随后他有来到山门前,先对着剑碑处岐鸣子点点头,后者也点头还礼,但并不和苏景多做叙话。
随后苏景负手笑道:“叶非叶非,你自己说你别扭不别扭,不是来剑挑离山么,结果却帮着离山守山门...归宗吧,以前的事情未必没得商量,到时候我亲自主持刑堂,啥事都好说。”
“不用!”淡淡声音传来,山门外百丈处空气掀荡,叶非显现形迹,正要再说什么,不料苏景高高兴兴欢呼一声:“还真在啊!敢情好!”
叶非的脸是臭的,打量了苏景一眼:“我来剑挑离山,沈河逃了,你回来也是一样。亮剑就是。”
“这时候,不合适,再放放吧。”苏景才不会拔剑,他笑。
叶非这次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直接一点头:“那成。你守着离山吧,我走了。”
“去哪里?”苏景追问道。
叶非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去幽冥、守那只碗,等陆角出来。”
苏景脸色微变,碗藏幽冥、师父遁入其中,此事阳间少有人知,竟被叶非查了出来。再就是...他修成穿遁阴阳的法术了?十四王还轻易去不了阴间呢,他就成?
叶非却误会了苏景之意,冷哂:“放心,就算陆角的游魂钻出碗来,我也不会杀他,除非他修为全复、重归当年鼎盛时候,否则我才懒得对他拔剑。”
为何要去死守陆角,叶非不打算讲。
陆角到底会不会再从碗中出来,此事无人可知,或许等到天荒地老碗里也不见动静,但叶非一定要去守那只碗,要再见陆角一面哪怕机会渺茫。也是因为此去遥遥无归期,且今任离山掌门沈河天治大限将近,所以叶非去往幽冥前先来了这里,来剑挑离山。结果正赶上大难降临中土,墨道攻袭离山。
让叶非稍有意外,苏景并未阻拦,而是点头道:“幽冥也不太平,阴阳司外驻府衙沦陷十之八九,你下去后怕是也会对上墨色邪魔。”阴司的情形,花青花已然传讯苏景。
“我懒得管,他们别来惹我就算他们识相。”叶非冷言应了一句,转身欲走,但还不等他扶摇飞去,苏景又说道:“先别走,还有事要请你帮忙,两件事。”
停步、转身、好奇,叶非望向苏景:“你找我帮忙?诚心碰钉子来了?”
“是诚心请你相助,我自己做此事怕是不够周全。”说着苏景也不管叶非答不答应,伸手一拍自锦绣囊中取出一朵闭合花苞的金莲,其上满满梵文篆刻。
苏景将金莲亮给叶非看:“可识得此物?”
没见过,但听说过,所以一见便知何物,叶非点头:“花开见佛,弥天台的宝物,只要人在中土阳间,随时可唤请弥天台方丈辰光法驾。”
西海归来后,苏景履历凶险,但争斗大都不在阳间,好容易在人间斗玄天,那时候弥天台为对抗陨星也元气大伤,所以这件好宝贝苏景一直没用上,放在锦绣囊中他几乎都把这朵金莲忘记了。
适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此物...他要开金莲、请辰光!
僧道两家遭墨色侵染,离山破去天元三千墨道,苏景在沙漠古城斩杀十余弥天墨僧。但佛道两宗现在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究竟是阖宗上下尽遭侵染无人幸存,还是仍有人在苦苦支撑对抗墨沁......苏景胆子大,想要开金莲、探一探辰光现在的情形。
此举冒险,胆子大也不是说就不计后果的,万一金莲一开、从天上跳出来一个神通广大的黑和尚,少不了要拔剑打仗,身边如果有叶非帮忙再好不过。
听过苏景的想法,叶非居然笑了:“好!”
这倒让苏景不敢信了:“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不别扭别扭?”
市井中修出来的佑世真君,总有口舌滑溜的时候,叶非早都不计较了:“离开人间之前,见一见名满天下、德最高望最重的那个和尚变成黑妖怪,倒是件开心事。”
苏景无言以应,与叶非一起向前飞出十余里,距离离山稍远些,将金莲拿捏在手,催真识唤灵物,金光流转层层璀璨,花瓣尽展。
开花一刻,成法一刻,苏景头上数丈高处,一尊金色佛陀显现!
‘花开见佛’这宝物一副两件,一为金莲花、一为青莲子。当年辰光大师曾对苏景演示过用法:
这边莲花开放,那边莲子升法,这边苏景头顶显现佛陀鎏金灵像,那边方丈身前地面会生出佛光法环一道。环为入门,像为出门,辰光一步踏入法环,即刻显现真身于苏景头顶佛陀灵像所在之处。
金莲法术成形,苏景凝神以待,下一刻若辰光显身,说不定就会给自己当头一击.....可是几息过去,全无动静,辰光方丈并未显身。
‘对面’全无动静。
这样的情形不算意外。花开见佛、金莲青子,宝物来自前辈传承,但内中另有辰光方丈的秘法加持,只能接引方丈一人来此。若方丈已死,那边自然不会再有人来。
又等待片刻,一旁叶非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气:“辰光和尚多半是死了。”
苏景心中一声叹息。一代高僧,陨落得如此不明不白,怎能不让人唏嘘。不料,就在苏景准备收起金莲时,悬浮于头顶上的那座佛陀鎏金灵像忽然开口,声音里全无佛陀的从容、宁静,只有无尽痛苦、艰难,仿佛两只生满铁锈的刀子在互相摩擦:“救...果...先。”
三字落,灵像崩,苏景手中金莲拔起道道裂痕,顷刻散碎去。
短短三字,却是强忍着巨大痛苦说出口的,声音晦涩且嘶哑,但苏景听得明白,确确实实是辰光的声音。
法术散去了,叶非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边摇头边指点苏景:“说我喜欢找别扭?我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找别扭!敢问十四王,辰光和尚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弥天台中是真有个果先和尚急等你们去救,还是摆了个杀人陷阱等着你们去跳、去死?别扭、别扭,真正别扭,开莲花不如不开,不探胜过探过。再问十四王...你到底去不去救人?”
苏景低头沉思片刻,不再去提弥天台,换过新的话题:“第二件要请你帮忙的事情,请在多等些时候,待到掌门人他们回来你再走。我自己守不住离山。”
叶非重新打量苏景,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堂堂苏景,一个人打南荒打西海打幽冥打驭界...什么时候可都没见你退缩过,怎么这次缩了?守几天门宗而已,连这点把握都没有?”
“不是把握、信心这类的东西。来来来,我跟你细说。”苏景自囊中取出两把椅子,再开口时改作传音入密......说会子话,苏景居然还从囊中拿出一只鞋比划起来,叶非扬眉而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身形晃晃重新消失不见。
苏景也不再山门处逗留,收了椅子回归山内,径自去了自家的阳火道场,之后吩咐樊翘:“一个时辰过后我会在雨花坪上开一堂课,宗内弟子都来听讲,剑碑、拜月道场两处的修家若愿听讲,也可入课。”
雨花坪,算是离山宗内地方,但相距山门极近。
“师尊开课的题目是什么?”樊翘问道。
“劫。应景的题目,这堂课讲一讲劫数。”苏景微笑应道。
樊翘领命通传宗内弟子与外间的修家去了,苏景径自走进自己的小院。
一个时辰之后,苏景离开道场来到雨花坪,修得劫婴转生,修成劫脉在身,这人间里再没人比苏景更有资格讲这一堂‘劫’。
妖魔欺世,大劫落于中土,焉知今日完美世界,明日不会变成另一个莫耶,而所有人惴惴不安之际,这一堂‘劫’之道,来得也正是时候!苏景开课,宗内留守弟子,宗外别家修士悉数入课,听讲。就连流水剑岐鸣子都动了好奇之心,来到雨花坪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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