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辨,苏景究竟是‘什么’,六耳早就知晓。从大喜之日第一次见到苏景便知他不是同族、不是朋友,正相反,此子是杀害本族先祖的大仇!
无可战,实力相差悬殊。六耳为归仙,纵修为受创、战力损伤严重,仍远非苏景能够匹敌的。何况两人于这山谷中修剑炼剑,苏景怎样的修为、怎样的斗战、甚至杀手锏丈一神剑的威力,六耳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苏景的面色冷清下来,再无辩解之意,连目光中的精光都告消隐,空洞洞地双眼,几近混沌。见状六耳杀猕摇头:“算了吧,斗剑五十几年,你有什么本事我不晓得...剑藏于心、心连于目,目空洞则剑空洞,这道空空眼空空剑,还是我助你练成的,现在拿出来对付我会有用么?收了剑意,不拼命就不会丧命...你还能活。”
苏景一眨眼,目中的混沌散去了,双眸恢复光彩,但明亮眼神深处阴藏了一抹颓然,对方太熟悉自己了,所有反抗皆为徒劳。苏景坐着不动,稍作思索漠然开口:“早知我是仇敌,为何不早杀掉我。”
快一个甲子,两人炼剑数不清多少次,每次炼剑都是六耳狙杀苏景的机会,常理以论苏景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你是聪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六耳笑了起来,双手攥拳双拳撑天、大大地抻了个懒腰,混不在意苏景是不是明知故问,开开心心地给出了答案:“三个缘由。一是我有死穴:我得睡觉......杀你不过举手之劳,但杀你之后呢?”
离山剑宗势力庞大,苏景结交五湖四海,他若死,就算‘现场’伪造得再如何出色,六耳也会成为天下追杀目标,修行正道、各方妖精甚至凡间朝廷都会全力以赴追缉六耳。当时逃掉不难,可今日之前六耳总得睡觉,没办法控制的沉迷昏睡,睡着了便再不设防,他这副怪模样又实在惹人瞩目......当然这不是说他就一定会被抓住,天下何其大,未必找不到隐秘地方藏身,但危险终归不小,六耳不冒险。
“第二个缘由,你贪心啊!”六耳笑容更盛,獠牙凸出,欢愉且狰狞:“我被疤面后生送来离山的时候,本道我死定了...是,当时离山脆弱不堪,可我又何尝不是随时会睡倒?我发难,杀再多人到最后也还是会昏睡、被杀。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天可怜见,居然遇到了一个正炼化我族前辈意如果儿的小贼,这可再好不过:磕头下跪、拜你做前辈,只要你贪心,我便能活!”
拜奉前辈,也需得有个‘借口’的。
若六耳拜奉的是尘霄生,师兄当时诧异难免,事后仔细思索、找不到对方为何会认自己做前辈的理由,自也就明白六耳此举只为保命,这凶物又岂能活到今天?早都被师兄斩了!
可苏景不一样,炼化‘前辈’青果,身带‘前辈’气意,得后辈六耳拜奉顺理成章,而更要紧的正是六耳所说的‘贪心’二字,凡俗修家忽然得了一头归仙做手下、做晚辈,谁能不动心?只要动心了、贪心了,那个‘借口’也就随之扩大,得坐实、变成了真正的‘定心丸’。
苏景叹了口气,确是贪心来着。
这些年里六耳指点苏景剑术,也不曾虚伪应付,真如名师对高徒一般认真教授,打消苏景戒心,让贪心变得更贪心。
“你贪心,我就活得安稳,我沉睡时有你护着我,我又哪舍得斩杀了你。”六耳勾了勾手指,将茅庐中的一壶清茶引到手中,玄劲行转,青瓷茶壶化作齑粉尘烟散落,内中茶水仍维持着壶中的形状,被他托在手心。
六耳张开嘴巴,吃苹果似的,一口口啃着茶水、吞咽,由此说话声变得有些含混:“第三个缘由,是你的身份:凡世中的佑世真君、幽冥里的阿骨王宫、第一剑宗的一代弟子代掌门,好家伙......”
说到这里,苏景打断、补充:“没说全,还有个名头,斩杀你族中那位郎齐前辈后,得‘东天剑尊’之誉。”
六耳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连连点头笑赞有趣。
苏景皱了下眉头,对方根本不生气,自己寻不得丝毫机会。
笑声之中,一壶茶‘吃’光,六耳不理苏景的岔题,径自向下说道:“你的身份,可助我成就大事。我未想到的,新圆换旧圆,原来的世界毁灭不再了;更未料到的,新圆之中,还有旧族存在,真不晓得他们是如何逃过灭世之灾,居然繁衍到了新世中来。”
“你怎会知晓?”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离山深处封印未破,将六耳与人间彻底隔绝开来,地下凶族的气息也不曾丝毫泄露,苏景更不曾对自己的‘晚辈’透露过此事,对方不应知晓封印旧族的事情。
六耳杀猕一哂:“莫忘记,我是仙家!人间里有六耳潜藏,我闻得到。”
他言中所指并非封印,而是人世间的六耳。
苏景点点头:“郎齐死前也如你这般,招揽今圆修家做部下,以求解救同族重霸世界。”
不成想话说完,刚刚收敛的笑声猛又响亮起来,六耳摇头大笑:“错了错了,你弄错了!郎齐不只是仙,他还是我族中豪杰、英明大帝。他要庇护子民,他想后辈重见天日,再也正常不过。但我不是帝王君主,我只求:恢复记忆恢复修元、再飞仙去。”
苏景略显纳闷:“重新飞仙去?那你又何必回来。”
六耳的神情比着苏景更纳闷:“我也奇怪此事...记忆乱了,想不起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回来,好好的神仙不做全跑回这凡间世界来作甚。”边说边敲着额角摇头的,随即又新启话题:“你们东土凡间有句话,唤作‘以形补形’,你可听说过?”
莫名其妙之问,苏景不急追问,只点点头,等着对方说下去。果然,六耳继续道:“扭伤脚踝多吃羊蹄猪脚、心肝虚弱多吃牛羊杂碎、眼睛不好就酱牛眼来吃,看似愚昧,却并非没有道理......我就修得这样一桩法术。”六耳加重了语气:“以形补形的法术,我要补脑,须得吃些脑浆液;我要补身,须得吃些活人;我要补修,须得炼化些精深大修的体丹气窍。”
苏景追问:“什么人的?”
“还用说么?我为‘驭’,脑、身之补自须得是‘驭’人。”
‘六耳杀猕’是新圆中人给他们的称呼,六耳自己不会如此自称,他们自称‘驭人’,驭天驭地驭山水驭万生万灵为奴之族。
这头六耳,要吞吃、炼化同族。
乍一听匪夷所思,细想想则很快释然,今日人间这种事情又何曾少见?邪修夺元同道、淫修采补同类,人吃人自古有之,不新鲜、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滋脑补身,非得‘驭人’不可;温元养神的话,倒不用太计较,今圆中的修家也将就用得,但相比之下还是‘驭人’的效果更好些。”吃人事情,在六耳口中说来轻轻松松,讨论南方稻米可口还是北方小麦好吃的语气:“还是之前说过的道理,我是仙神身魄,即便有‘以形补形’的秘法修持,想要彻底恢复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吃的太多了,凭我一人太吃力!可你不同,你是佑世真君,你是离山苏景。”
六耳杀猕的目光直视苏景双眼:“你说,我若是你该多好?”
“夺舍?”苏景声音阴冷。
若六耳为苏景,可怂恿天下缉拿驭人、抓活的;若六耳为苏景,东土正道大修哪个会防备?个个手到擒来,生吞活炼。
之前他也不是不能夺舍苏景,可一旦入睡,被夺舍的苏景登时会变成木塑泥胎,尘霄生林清畔等人何等目光,立时就能看出破绽......
“我说过要谢你,谢你不曾趁我熟睡时候斩杀了我,谢礼便是你可不死...魂灭但身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我复原如初。”
苏景爆起,风火修持、无双密技、剑上杀灭,所有手段尽出,但又哪里奈何得了强敌!六耳唯一一次真正出手也只是打飞了他的丈一神剑,其余攻势则随手化解,声音带笑、好整以暇:“我陪你炼剑、指点你御剑之道、提升你身剑协调,当真是费尽了心力,最后借你身体来用用,也算公平买卖,你又何必这么不甘。”
“放屁!”苏景怒声叱咤:“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六耳‘哈’一声笑:“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是有些开心得意的。”言罢他的身体猛一沉,顿坐于地面木雕泥塑般再不稍动,同个时候一道金光自他头顶上第三目射出,直直打入苏景的眉心祖窍!
神魂出鞘,侵入苏景灵台,夺舍于苏景。
苏景早破无量,晋入元神境界,但他还不曾开始下一境‘如意胎’的修炼,如今他的魂魄并非原先的虚影也非将来的实质人形,而是归于本命修持之态,灵台识海中一团不算旺盛、不够明亮的一团火焰。
只消打灭这团火焰,六耳就算大功告成,夺舍苏景肉身,以后神魂大可穿梭中苏景、六耳之间,做哪个人全凭他自己喜欢。
神魂六耳满面欢颜,扬手、勾指,正要挥手弹灭那一小团苏景魂火,全不料那火光忽然一震,跳出来一个人:神情痴痴呆呆、面色白玉无瑕的和尚。
六耳大吃一惊,纯粹本能、脱口道:“你是和尚?”
对苏景的修持、境界,他再也清楚不过了,刚刚破无量的小家伙,又怎么可能修得完整人形元神?更不可能是个和尚...除非苏景自己就是个和尚。
苏景是和尚么?
白得好像用白面捏成的和尚。那面皮儿嫩得,一掐能出水。
和尚点头,说:“我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