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当了长公主,小娘子已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得到封赏后进宫拜谢过新圣人后,她便又回到家里,继续侍奉父母,扶持夫婿,教养儿女。闲来无事她就钻进厨房钻研各种吃食,适合爹娘吃的、适合南山吃的、适合孩子们吃的,忙得跟只陀螺似的。
只是这些年,新唐王朝上下一直未曾太平过。
但是小娘子身为深闺妇人,她不懂朝政,也懒得关心这些。反正只要爹娘安好,家中安稳,她就满足了。
这位低调而又受圣人喜爱的长公主,在新唐王朝一众骄横跋扈、泼辣任性的公主里头简直就是一个画风清奇的存在,于无形间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也令不少人赞叹不已。
转眼到了贞元二十一年。
正月初一,诸王、宗室贵戚照例前来宫中向圣人祝贺。小娘子身为长公主,自然也要去王皇后处恭贺。
这些年,王皇后对小娘子一直是又妒又恨。只是小娘子行得正坐得直,圣人对小娘子的敬重也一直不曾淡过,她也只能忍了。现在,她还得笑吟吟的将小娘子叫到身边坐下,做出两个人谈笑风生的样子来,这样回头圣人也能借着问她和小娘子说了些什么,多和她说上几句话。
小娘子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觉得这里的人都好假好空,在这里的每一刻都那么难熬。有这个时间,她宁愿在家里研究新的吃食。至少每次只要新口味出来,看到家人享受的面容,听着家人的赞叹,她心里就觉得好舒服!
正眯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王皇后搭话,顺便心里算着时间,打算等差不多了就赶紧开溜。可是,就在时间快到的时候,忽见一个内侍匆忙从外走了进来,在一名宫女耳边说了几句话。宫女便上前来,又在皇后身边低语了几句。皇后当即脸色微变,就抓住了小娘子的手。
“阿姐,圣人他病了。”她道。
小娘子便心一沉。“病了?怎么病的?”
“不管什么病,你且去看看他吧!”王皇后道,这是真心实意的恳求。
若说对皇宫里这些人并无多少好感的话,但对那个一心一意将自己视为亲姐的圣人,小娘子的感情还是极真极浓的。现在听王皇后这么说,她便点头:“好,找个人带路吧!”
等她到了圣人所在的地方,便见殿内早已经空空如也。圣人躺在榻上,正在低声哀叹,偶尔还能听到落泪之声,当是伤心到了极致。
想想他这些年遭遇的那些事情,小娘子心中也是一软。
她慢慢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用这个擦吧!”
“阿姐……”
抬头见到她,圣人便又鼻子一酸,接过帕子大哭不止。
小娘子听他哭得伤心,便在床沿落座,轻轻给他拍了拍后背:“到底是怎么了?”
“今日,王公贵族都来向圣人庆贺,唯独太子因病无法前来,圣人得知后,便开始流泪哀叹,现在竟至起不来了!”一旁的内侍忙道。
太子李诵的确是个让人心焦的孩子。他身体一直就不好,现在更是缠绵病榻,竟然大过节的都已经不能勉力起身。而慕皎皎已经过世,她的徒弟们也都老了。徒孙们虽然都学到了她不少本事,然而青出于蓝的人却是没有。这些人给太子看过,也都是束手无策。
而圣人这些年虽然力图恢复玄宗时期的大唐盛世,却屡屡碰壁,心中本就不得志。如今这个大好的时候,却又得知太子的消息,便越发的悲痛,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也是个可怜人。
小娘子心中暗叹,便在床沿落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要伤心了。我不是说了的么,伤心伤身,这不是一件好事。太子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要是还沉湎于这件事中无法自拔,那国事该怎么办?整个新唐王朝还等着你来引领呢!”
“阿姐,你就不要再拿这些话激励我了。这些年,我尝尽了各种方法,力图将国家扳回正轨,奈何收效甚微。现在我累了,真的累了。我觉得老天似乎就一直在和我作对,想方设法的让我不如意。我这一辈子,也就认识你这一件大好事。如果不是你,我只怕连现在都熬不到!”圣人摇头,又禁不住的泪如雨下。
完了。
小娘子见状,心中便是一声低叹。
他的心理已经彻底崩溃陪,简言之——开始破罐子破摔了。现在她便是想给他重塑信心都没办法了。
“你……哎!”她便只能长叹一声,再轻轻摸摸他的头,“这些年也的确是辛苦你了。”
他当了皇帝几十年,所有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时时刻刻注重礼仪。但唯有她,一直都把他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怜悯他疼爱他。现在,看到她又如往常一般轻抚上他的后脑,轻轻柔柔的说出这句话,圣人只觉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悲伤一涌而出,他便又抱住她的手大哭不止。
小娘子便坐在那里,任由他放肆大哭,一手则继续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圣人哭够了,却还不肯放开她的手,反眼眶红红的看着她:“阿姐,你不要走好不好?再多陪我一会。”
小娘子看着他。“今天年初一,我家中也有许多事情要办呢!”
“阿姐……”圣人楚楚可怜的叫唤着。
小娘子终归还是没有忍住。
“好吧,我再多陪你一会。只是,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回家的。”
“嗯,我知道。我定不会妨碍你和你的家人团圆。”圣人赶紧点头,便仿佛一个得到了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宝贝一般,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手,将脸在她手上蹭一蹭,便闭上眼。
不多时,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只是,他的呼吸还是有些微弱,这便彰显着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趋于崩坏。
小娘子再坐一会,确定他睡着了,才轻轻抽回手,轻手轻脚的往外去。
“阿姐!”王皇后正守在外头。见她出来,她连忙便叫。
小娘子对她颔首:“圣人睡着了,你去陪他吧!”
“阿姐你不陪了吗?”王皇后微惊。
“你是他的妻,和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现在他病重,本来就该你陪在他身边。更何况太子如今又是这个状况,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你了,你陪着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小娘子猛地沉下脸呵斥。
她这个人一向温温柔柔、得过且过,是众所周知的好脾气。结果谁曾想,一旦发起怒来,她居然也能这么可怕!
王皇后被吓得一个哆嗦,居然连皇后的架子都摆不动了,只能顺从的低头认错:“阿姐教训的是,是我错了,我这就去陪着圣人!”
小娘子再点头,又握住她的手道:“圣人心里苦闷,你要多给他握手、拍肩,说些儿女的欢乐事,让他心里好受些,记住了吗?”
“是,我记住了。”王皇后连忙点头,心中又是惊惧又是讶异,但还隐隐有几分感激。
惊惧的,自然是小娘子突然表现出来的严厉了;讶异的则是小娘子怎么会突然和她说起和圣人的相处之道?但她也明白,小娘子这是在真心实意的教导自己。这些年,因为圣人对她超乎寻常的喜欢,她总是怎么看小娘子都不顺眼,虽然明面上对她亲热有加,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却没有断过。小娘子都忍受了,一句话都没有对圣人说过。而带了现在,她居然还能不计前嫌的教导自己这些话,自己心中如何能不感激?
只是再想想,本来这些年就是小娘子抢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现在她不过是还给自己罢了,自己有什么好感激的?
此时,小娘子便将她往内一推:“好了,你去吧!”
王皇后急着见圣人,也顾不上和她多计较,便赶紧抬起脚,眼角也已经有泪珠滚落下来。
“圣人……”人还未至,哭腔却已经长长的拉开了。
小娘子听了,只能再摇头长叹一声。
乘着车到了宫门口,再走到外头,果不其然又看到南山正等在外头。
他也已经老了,须发花白,身形也开始佝偻了。虽然有慕皎皎留下的药方在,但因为多年在战场上的驰骋,他身上受伤太多,那些深入脏腑的伤害不是后来的汤药就能治愈的。
但是,在见到妻子出来的那一瞬,他还是又对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亲自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这么冷?你随身的暖炉呢?”一面小声抱怨着,他却已经自动自发的将她的双手都包裹在掌心之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的身体。
“我留下了,给圣人放在身边作伴。”小娘子道。
南山眉心微拧,但还是没说什么。
两个人一起回到家里,家中的小辈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子孙们都围拢过来,一叠声的说着好听的话,朝他们讨要红包。亏得他们早有准备,但早准备好的红包还是差点不够发。然后,两人再在孩子的簇拥下,一家人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吃了顿饭。
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一群孩子们,小娘子由衷感叹:“果然,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的,这就是一件大喜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再不想奢求更多。”
“我也是。”南山点头,闷声应和她。
小娘子便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南山和低下头,两人相视一笑。
“哎呀,祖父笑了!祖父笑了!我看到了!”
小孙女突然跳起来,异常激动的大叫。
其他孙儿孙女们听了,赶紧齐刷刷的睁大眼往这边看过来。只是,南山一脸严肃,哪里看到半点笑容?他们便吵嚷着让南山再笑一笑,却被南山呵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还不赶紧回去坐好?”
孩子们立马就乖乖坐了回去,一个个面容严肃得很。
小娘子见了,便悄悄推他一把:“大过年的,你别对孩子这么凶。”
南山眉头皱了皱。“好吧!”
那看着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不少。
“我算是明白了,祖父眼里只有祖母,他的温柔也只给祖母一个人!”一个孙儿突然小小声的道。
大家纷纷点头。
小娘子听到,连便是一红。南山却道:“这难道不对吗?”
“对,很对!”孩子们赶紧点头应是,又禁不住嘻嘻哈哈起来。
见孩子们又欢喜了,小娘子也绷不住连,也露出了幸福的笑。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就这么热闹的过了。
紧接着初二初三初四,以及新年的每一天,他们又忙着走亲戚、往各处吃春酒,忙得不亦乐乎。
只不过,今年的长安城里却不如往年那般热闹。大家在欢喜之际都稍稍带着一点压抑。
“听说,圣人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了,现在已经起不来床了。”酒席上,小娘子听到有人这么说。
“可是,这么多天了,内宫与外廷竟是断了消息,关于圣人和太子殿下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传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有人道,“哎,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圣人和太子平安与否?”
说话间,大家便都时不时的往小娘子这边送过来一眼。
大年初一进宫朝拜那日,小娘子见过圣人,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大家早都知道了。
算起来,她算是最后一个见过圣人的人了。只是,从出宫到现在,小娘子却只字不提关于圣人的任何事情,不管别人怎么问都不说。现在亦是如此。
转眼便到了正月二十三。
这一日,长安城内突然戒严,宫里跑出来无数内侍和羽卫,内侍跑遍了长安城内的勋贵世家,请诸人进宫吊丧,羽卫则挨家挨户通知百姓们挂起白幡。
很快,长安城内便传来声声大叫:“圣人驾崩了!”
圣人驾崩了。他终究还是没有扛住,撒手人寰了。
小娘子任丫鬟给她梳妆打扮,双唇紧抿,双手也暗暗在身侧紧握成拳。
进了深宫,就有人将她引到了圣人榻前。看着那个仿佛已经安然午睡的圣人,小娘子突然就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太子正在榻前跪着。见小娘子进来,他便转向那边,哀哀哭道:“阿爹临终前,曾再三嘱咐我以后一定要善待大姑母,将您当做亲生母亲一般奉养。以后,儿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姑母就像当初教导阿爹一般,不要客气,实实在在的指出来便好。以后,我们也缺不得阿姑您的扶持!”
太子病弱,对着小娘子再三叩拜便有些体力不支。到最后,他竟是昏了过去。
小娘子见了,本想拒绝的话语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连忙给他把脉,行针,让他勉强心跳平和了些,她便又回去命妇中为圣人哭丧。
太子在圣人灵前继位。即位后,他便又发布了许多诏书,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小娘子的——她被封为永真大长公主,食邑增长为两千户。
“其实再多的食邑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又不缺这点吃的。”捧着圣旨,小娘子低声叹息。
“这是圣人给你的庇护。”南山却道,“有新圣人的这道圣旨,再加上这两千户的食邑,你下半生无忧了。便是王皇后想动你,她也不能和先帝还有圣人对着干。”
是啊,她那个阿弟,都驾崩了,居然还想着为她树立最后一道屏障。他这个阿弟真是做到极致了。
小娘子暗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挺对不起她那个阿弟的。他一直对她一心一意,她却处处避让,尽到阿姐职责的次数少之又少。只可惜,现在她后悔也晚了。
如今她只能竭力弥补。
“眼下新圣人身体虚弱,他又刚刚继位,朝中以及四周那些野心勃勃的国家必定又会开始骚动。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好生守住圣人,也才能让先帝走得安心。”南山在她身边道。
小娘子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只可惜,这些我都不懂。”
“你不用懂,我懂就够了。”南山柔声道,“还有阿兄他们,我们联手,保证朝政稳固个一年半载是没问题的。”
“那就靠你们了。”小娘子便道,“你在前头忙,我在后头为你做饭。”
“这就够了!我最喜欢吃你做的饭。”南山赶紧点头。
说完话,两人便又相视一笑。
他们猜得没错。这些年吐蕃势大,四周围的国家都对新天我刚才肥美的土地虎视眈眈。再加上主弱臣强,在新圣人上任之际,果然就有人开始动歪脑筋了。
但南山以永真大长公主夫婿以及圣人姑父之名,快准狠的捉住几个领头羊,当众将之斩杀,狠狠震慑了那群心怀不轨之徒。再加上大郎君等人主动出击,先给了吐蕃回纥等地悍然一击,便叫他们都老实缩了回去。
新唐王朝的圣人更替得以平稳进行。
为此,圣人对小娘子越发敬重。王太后见状,也知道大势已去,对小娘子只有低头敬重的份。
只是,圣人终究还是太过体弱。在位半年后,他便将禅位给了太子,自己做了太上皇。
次年,太上皇病逝。
新的圣人对小娘子一样敬重有加。加之他后宫没有皇后,位份最大的妃子贵妃郭氏乃郭子仪孙女,也就是小娘子的外侄女。郭氏是小娘子看着长大的,对小娘子亲近敬重不在话下。新圣人即位后,她便数次邀请小娘子进宫说话,恩宠更甚。
“这长安城没办法待下去了。”一次,从宫里回来后,小娘子对南山道。
现在她进出宫廷太频繁,明显已经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南山便道:“那咱们离开吧!我老了,本就不欲再掌兵权。现在我就上书乞骸骨,然后我们去扬州休闲山庄养老吧!”
这些年,经过扬州城内官员几十年来的经营,扬州的休闲山庄已然成为新唐王朝各地休闲山庄内的翘楚,那里的一座宅子可谓是千金难求。不过,这对崔家人来说完全不是烦恼,因为现在休闲山庄的掌管者便是慕皎皎的徒孙啊!他们可是特地留了一座宅子,就等着崔家人过去呢!
“好啊好啊!这是个好办法!”小娘子赶紧点头。
夫妻二人说干就干。
第二日,南山便以年老体迈为由,上书请求交回兵权,以安天年。
圣人看了奏折,十分欣慰。
当初南山等人齐心协力维护新皇,保卫新唐王朝的领土完整,他都看在眼里,对这些人十分感激。只是,如今事情已毕,这些人便显得居功至伟,让人免不了忌惮了。
但是还不等圣人心中生出什么过分的想法来,他们却能够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颐养天年,此举十分得圣人的喜欢。他深深的觉得,当初祖父认的这位姑祖母果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难怪祖父、阿爹都如此信任依赖他们。
到现在,他都有点舍不得放他们走了。
圣人再三拒绝,南山再四坚持,最初圣人还是准了他的请求,又大大封赏了他们的儿女。
到了夫妻二人离开长安去往扬州那日,圣人同郭贵妃亲自来送行。
圣人拉着小娘子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阿爹临终前,也曾再三交代过朕,一定要敬重姑祖母,听姑祖母的话。姑祖母您现在却要离开孙儿,这可叫孙儿以后怎么活?孙儿都还没有在您跟前尽过孝心啊!”
“我们离开了,对你更好。”小娘子摸着他的头道,“而且,你想尽孝心,也不一定非要我们在长安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尽孝,有的是方法。”
年轻的圣人闻听此言,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心中又是满满的感动。
尤其是那在他头顶上轻揉抚过的手掌,更让他的心都柔软得不像话。
他想他明白为什么祖父会如此喜欢她、临死前都要嘱咐儿孙们善待这位姑祖母了。这样一位不恋权势、将眼前形势看得分明的长辈,的确值得人敬重!
他虽然做不到如祖父一般对她全身心的依赖,但至少在危难时刻,他想他会第一时间选择向她求助。
圣人和郭贵妃依依不舍,惜别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放手放他们前行。而等他们到了扬州,圣人依然对他们恭敬如初,一年四季嘘寒问暖、年节礼品都以最高规格送去,一直到小娘子过世才作罢。
元和十年,小娘子薨,已近中年的圣人闻听噩耗大哭不止,及至晕厥。醒来后,他便命人以嫡出大长公主之礼厚葬小娘子,并亲自提笔撰写墓志铭。
如此恩宠,一时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