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僵持片刻,萧莨到底松了手。
    祝雁停松了口气,将茶递给他,轻声道:“聪王的目的应当就是这个,想要挑拨你与部下的关系罢了,郑韬他从前是兄长的亲信,他非要你杀了我,应当也有因兄长之死迁怒我的意思,也是人之常情。”
    眼见着萧莨又要发脾气,祝雁停赶紧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不会去死的,但这事已然发生了,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若是我就当那圣旨是真的,接了旨再禅位给你或是给珩儿,会如何?”
    萧莨冷道:“你自己觉得呢?”
    祝雁停想了想,摇头:“不行,如此一来,天下人必会认为这是你为了谋朝篡位搞出来的一出闹剧,在天下未平之前,急着称帝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当真认下了圣旨,他们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他就此称帝,日后再让位,可如此一来萧莨的部下和那些投靠他之人,必会心有不安,甚至生出异心,这显然行不通。要么他直接禅位,改朝换代,但天下未平,哪怕是掩耳盗铃,萧莨都还得先扯着祝氏的大旗,一旦现在就将江山改姓,总会有人不服、抵死不从,想要一统天下,遇到的阻碍和麻烦只会比现在更多。
    萧莨不欲多说:“不能认,别的我会处置,你不用管。”
    祝雁停乖乖闭了嘴,坐到一旁去调香。
    不用萧莨说明白,他其实心里都清楚,最好的自然是不认,他这个身份,日后哪怕萧莨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了,都是个大麻烦。
    祝雁停抬眸,偷偷看萧莨一眼,他舍不得给萧莨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他还想跟萧莨在一起至少五十年呢。
    第96章 月夜萤火
    又过了两日,下了快有一个月缠缠绵绵的雨水终于停了,放晴的第一日,太监洪全在景州最热闹的街市口,被以矫诏为名当众处斩。
    外头的流言蜚语自不会就此平息,种种谣言更甚嚣尘上,萧莨都不再理会,重新整顿军务,定于十日后亲自领兵往赣州去。
    因这一场连日大雨,大江水位线暴涨,吴州这边侥幸只有几处小的决口,善后处置得妥当,并未生出什么乱子来。聪王治下的歙、荆、赣、湘四周却是伤亡损失惨重,数百村庄城镇被洪水冲垮,灾民遍野、疫疾频发、民乱横生。
    自雨停之后,萧莨便下令各路兵马,进军同时沿途收拢逃难来的流民,有病的就地圈一快治病,没病的迁往北边各州,开垦荒田、建城铺路,一时间这几州无数百姓北上,无论受灾的没受灾的,去了北边至少还能有条活路。
    景州行宫。
    再过两日就要重新启程往赣州去,萧莨的心思全放在行军作战安排上,一大早就去了外殿召见部下,祝雁停则忙着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大小琐事俱都亲力亲为。
    珩儿过来正殿这边,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与祝雁停道:“爹爹、爹爹,珩儿昨夜看到一种会发光的虫子,好漂亮!”
    祝雁停正在帮萧莨收拾随身之物,随口说道:“是萤火虫么?”
    “萤火虫是什么?”小孩好奇问他。
    “萤火虫就是会发光的虫子。”祝雁停笑着捏儿子的脸。
    “噢,那爹爹,我想要那个虫子,我昨夜自己捉了,没捉到。”
    祝雁停好笑道:“行,夜里爹爹帮你捉。”
    珩儿欢呼一声,埋头在祝雁停膝盖上用力蹭了蹭,这孩子从小就这样,高兴了就用这招撒娇,以前是对萧莨,现在对祝雁停也是如此。
    祝雁停笑着将小孩搂进怀里。
    晚膳之时,祝雁停的面前多了碗长寿面,他愣了一瞬,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心头微动,下意识地看向萧莨,却听珩儿骄傲挺起胸膛,高兴与他道:“珩儿叫人准备的,爹爹生辰也要吃长寿面!”
    萧莨瞥了那面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祝雁停顿时有些讪然,问珩儿:“你怎知道是今日?”
    “我问嬷嬷,嬷嬷告诉我的!”珩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求表扬。
    祝雁停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珩儿还想说什么,萧莨低咳一声,提醒他:“食不言。”
    小孩果断闭了嘴,再不敢说了。
    用完晚膳,萧莨坐去案前批阅奏疏,珩儿黏着祝雁停跟他说话,从怀里摸出个红鸡蛋,递给祝雁停,害羞道:“送给爹爹。”
    祝雁停接过看了看,上头还画了张笑脸,与之前自己托萧荣给他的一样,顿时乐不可支:“珩儿还叫人煮了红鸡蛋啊?就这一个么?你自己没有?”
    “有的。”小孩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藏的,祝雁停憋着笑,又问:“你父亲没有么?”
    “有!”小孩再从怀里摸出一个,高兴道,“珩儿叫人煮了三个!”
    祝雁停哈哈笑:“好,你乖,你自己送去给父亲,跟他说一会儿我们出门去园子里捉萤火虫,问他去不去。”
    小孩听话应下,蹦蹦跳跳去了萧莨身边,将红鸡蛋举到他面前:“父亲,这是爹爹生辰的红鸡蛋,你吃么?”
    萧莨没有接,淡声问他:“哪来的?”
    “珩儿叫人煮的!煮了三个!”小孩依旧举着手,明亮的眼珠子瞅着萧莨。
    萧莨略一犹豫,终于将鸡蛋接过去,握在手心里,盯着上头画的笑脸看了片刻,将之搁到了桌案上。
    小孩见他收了,十分高兴:“父亲,我和爹爹要去园子里捉会发光的虫子,你去么?”
    “……不去,你们去吧。”
    “噢,那珩儿和爹爹去咯。”
    祝雁停牵着珩儿出门去,听着父子俩的说笑声渐远,萧莨的目光又落至那个笑着的红鸡蛋上,顿了片刻,垂下眼。
    月上枝头,临水的树林间果真有萤火虫在漫天纷飞,如星光闪耀。
    珩儿瞪大眼睛,欣喜不已:“好漂亮哇!”
    祝雁停怔怔看着,忆起从前,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的那些小心思,也不知萧莨还记得多少。
    珩儿已经松开他的手,跑进林子里,又蹦又跳地追逐着那些萤火虫,大嘴巴那只蠢鸟也跟了来凑热闹,扑腾着翅膀追着虫子乱飞,嘎嘎直叫。
    珩儿乐得咯咯笑不停,祝雁停叫人拿来捕虫网,动手帮儿子捉虫子。
    捉到的萤火虫尽数放进竹筒里,再盖上塞子,珩儿过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看一眼,数里面的只数,像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爹爹、爹爹!这里头有十二只!珩儿好喜欢!”
    “嗯。”祝雁停一笑,又拿了另一支竹筒,继续捉虫子。
    夜色更沉时,父子二人还在林中玩耍,珩儿这小孩兴奋过了头,仿佛不知疲惫,祝雁停却是累得够呛,在林中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撑着头,盯着儿子追着鸟和虫玩儿。
    到后头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没睡多久,或许只是打了个盹的工夫,又被珩儿的笑声吵醒,再抬眼时,林中已然多了个人。
    萧莨单手扶着珩儿坐在自己一侧肩膀上,小孩终于伸手就能碰到那些萤火虫,更是眉开眼笑玩疯了,萧莨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儿子,神情比别的时候柔和许多。
    祝雁停怔然望着他们,那一瞬间心中最软的一块都似被触动了。
    待到珩儿终于亲手捉到了只虫子,才舍得从萧莨身上下来,转身见祝雁停已经睁开眼,高兴跑过来,举起手里的萤火虫给他看:“爹爹、爹爹!珩儿自己捉到的!”
    “珩儿好厉害。”祝雁停笑着夸他。
    珩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竹筒,将自己捉的虫子也放进去,和祝雁停先前给他捉的一起。
    萧莨走过来,淡声吩咐伺候珩儿的嬷嬷:“很晚了,带世子回去歇息吧。”
    小孩仰头看着萧莨:“现在就要回去吗?”
    “你不困吗?”萧莨反问他。
    小孩揉了揉眼睛,确实已有些困了,于是不再耍赖,乖乖跟父亲爹爹道别,抱着竹筒跟着嬷嬷走了。
    祝雁停站起身,萧莨已转身往回走,他拿起另一支竹筒,也赶紧跟上去。
    俩人一路无话回寝殿去,进了门,萧莨去浴房沐浴,祝雁停跟过去,帮他脱衣裳,待萧莨下水后,他又主动跪坐在浴池边,帮他擦背。
    见萧莨趴靠着浴池壁,已闭起了眼,祝雁停小声问他:“先头不是说不去么?后头怎又想着去了?”
    萧莨没出声,祝雁停笑了笑:“表哥也是口是心非之人,不过难怪珩儿最喜欢的还是你,我可没力气让他坐我肩上捉虫子。”
    萧莨终于睁开眼,觑向他:“不然呢?喜欢你这个不要他的所谓爹爹?”
    这话虽有带着刺,倒是听不出什么火药味,祝雁停一叹:“嗯,你说得对。”
    萧莨不接腔,祝雁停又道:“不过珩儿是个小傻子,不懂这些,你看他还惦记着我的生辰,记得叫人给我这个没用的爹爹煮长寿面和红鸡蛋,多好的孩子啊。”
    “他的气性也没你大,不高兴的事情过个几天哄哄他就又忘了,这点倒是不像你。”
    “他这样的个性还挺好,傻人有傻福,心大一些日后哪怕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也不至一直耿耿于怀,折磨自己。”
    见萧莨皱起眉,似不高兴,祝雁停又笑着哄他:“我没有说你不好,你别这么小气嘛……”
    萧莨重新闭了眼,再不理他。
    祝雁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话:“其实我好几年没过过生辰了,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我真正的生辰应当也不是这一天。”
    “不过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次生辰,是怀着珩儿那年,你亲手给我刻了竹雕,还为我养了一院子的萤火虫,……你还记得么?”
    “……前些日子你不在京里,我还悄悄去那个院子里看了看,那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他们说是你吩咐的,你有心了。”
    “你去了西北的那几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会去国公府的那片竹林里坐一坐,我其实很后悔,当初没有跟你一起走,真的。”
    察觉到萧莨脊背僵硬 了一瞬,祝雁停手上的动作更温柔了些,手指轻抚了抚他的肩胛骨,又说下去:“那几年我过得一点不快活,当初你说的话一句句话都应了验,全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自己太蠢了,分不清好坏,也分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几年我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想珩儿。”
    “我其实想过给你写信,你刚走的那年,珩儿周岁,我打了那把长命锁叫人送去西北,当时我就想写信给你,我想告诉你我很想你,可我写了几句,又怕你看到了会更怨我,不敢再往下写。”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确实万念俱灰,我不肯跟你留给我的人走,是以为你已经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才想要去死,是我错了。”
    “后来看到柳如许出现在军营里,我其实特别怕,他那么好,而我这么坏,甚至一无是处,哪里都比不上他,我怕你会对他动心,我怕你会有别人,那会比死还让我难受。”
    祝雁停絮絮叨叨地说完,又继续给萧莨擦背。安静片刻,萧莨平静问他:“你几时学的这么啰嗦?”
    祝雁停低笑:“表哥多包涵,我如今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不然跟珩儿说么?那傻小子又听不懂。”
    萧莨忽地攥住他手腕,将他拖入了浴池中。
    祝雁停被压在池壁上,嘴唇一痛,嘴里很快尝到了略带血腥的味道,再是萧莨灼热的舌挤进来。
    祝雁停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热切地回应他。
    后半夜,外头似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祝雁停被雨水声吵醒,他其实也只睡了一会儿,浑身还黏腻着难受,萧莨就在他身侧,依旧是趴睡着。
    祝雁停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贴过去,搂住萧莨,亲了亲他汗湿的头发。
    萧莨被热醒,不耐烦地转过头,哑着嗓子低呵:“离我远些。”
    祝雁停不肯,反贴着他蹭了蹭,软声道:“表哥你怎么这样啊,睡完了就变脸,我身上还难受着呢,你让我抱一抱都不行么?”
    萧莨皱眉,祝雁停便贴上去亲他蹙起的眉头,又被萧莨按着肩膀推开:“你给我安分点,不想睡觉就滚。”
    “你就只会说这句……”祝雁停小声嘟哝,眼珠子一转,似想起什么,起身下了床。
    他未着寸缕,赤着脚踩在地上,走去桌边。
    萧莨侧过眼,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隐有黯光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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