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晴苦孩子出身,其实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同龄人强得多,要不然也不至于能进大城市文工团站得住脚,见周峰说‘都好’的时候,表情不太正常,心里微微咯噔一下。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过要真是有大事,周峰也不至于骗她瞒她,没这个必要,现在在车站,也不是唠家常的机会,于是也没说什么,和周峰一起离开火车站。
周云晴的老家在真正的山里,从县城下了火车,坐一个小时一班的短途客车先到镇上。
两个保安之前就得到了梁一飞的示意,人送到之后就在镇上等着,别跟周云晴去家里,现在他跟周云晴到底什么关系,连他自己都说不好,这两保安要是跟去家里,难免又是一大堆麻烦议论。
两保安在镇上找招待所住下了,周峰谢了又谢,然后又镇上找熟人借了辆三轮车:纯人力的那种,骑车带着周云晴和两大包包朝村里去。
这一路耽搁的时间就很不短了,上午到的车站,周峰老远看见老家村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
六月底算是进入了夏天,白昼时间长,五点钟天还大亮着,顺着小路颠颠簸簸的骑车进村,一路上遇到不少村子里的熟人,纷纷打招呼,也有老远看见,没顾得上上前,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村子里下午这个点基本没啥农活了,除了出去打工的男人,剩下的大部分女人都坐在门口树荫下乘凉干点手工针线,自然少不了聊天。
“呦,这不是云晴嘛,回来啦?”
“还是晴丫头孝顺,你瞅瞅,这一趟回来,几百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带着。”
“你看她穿金戴银的,八成是嫁了个有钱人。”
“不一定吧,真有钱,咋不开小汽车回来?还让她哥骑三轮带着。”
“你少扯淡吧,能开的上小汽车那得多有钱,大富翁!再说了,咱们村这破路,有车也开不进来啊。”
周云晴大包小包的回来,吸引了不少眼球,人前人后说什么的都有,见面上都是笑呵呵的打招呼,三轮在村里七拐八绕的,来到一间单独的土墙院子门口,老木头门没锁,周峰下车一推就开了。
院子里地上晒满了老玉米,边上一横一竖两排四间连在一块的砖头房,边角有个驴棚,不过是空的,对角上是一个用一米高土墙围起来的‘厕所’,只有一个缺口。
堂屋的一间门是开着的,门槛上坐着个满脸皱纹跟刀刻似的老女人,围着围裙,用粗糙的手在拨玉米粒,边上小板凳上坐着个看起来十分丰腴的农家少妇,侧脸看长相还不错,就是皮肤黑点粗糙点,正在做针线活。
听到门口有动静,两个女人同时抬头,紧跟着,眼中都带了喜色,放下手里的活站了起来。
“妈,嫂子……不行不行,我先尿一泡!”周云晴也是一脸喜色,不过却直接冲进了院子边角的矮墙后面,扯开小皮带蹲了下去。
周云晴老母亲沈荷花愣了一下,紧跟着用摇头笑笑,说:“这死丫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懒驴上磨屎尿多!”
“我憋了一路了,到家了还不能尿啊!”农家厕所里周云晴嚷嚷说。
“妈,小妹也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周云晴的嫂子刘小敏扶着沈荷花,笑着把目光从厕所方向收回来,先在丈夫周峰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就落到了三轮车后面的两个大大的蛇皮袋上,惊喜说:“呦,小妹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啊。”
“嫂子,里面有好多给你的,你拆开看看。”回到家之后,周云晴和在城里那个懂事却不缺乏谨慎小心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现在十分放松,又在厕所里搭话。
“这丫头,尿个尿还管不住嘴,疯疯癫癫的,将来咋嫁人?老大,把东西拿家里,给你妹倒点水喝。”沈荷花说。
也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等周峰把两个大包从三轮车后面拿进家,周云晴已经提着裤子出来了,熟练的在院子里的压井压了水,先洗洗手,再用瓢一接,仰脖咕咚咕咚就灌了好几大口。
“你一个大姑娘咋这么喝凉水啊,井水多冰啊,回头肚子疼又叫唤!”周峰回头一瞪眼,招招手:“进来喝点热的。”
“还是家里井水好喝。”周云晴大咧咧的一抹嘴,走进堂屋很自然的挽住了她妈的胳膊,说:“妈你可不知道,城里的自来水都是漂白粉,味道怪得很。”
沈荷花拍着她的手说:“那你就多回家,家里还能缺你口水啊。”
看着这个长得如花似玉的闺女,其实今年才不到50看着却像60多的沈荷花心里一阵怜爱。
她嘴上不讲,可是这些年,她只要一想到当初差点把丫头给‘卖了’,就总觉得挺亏欠姑娘的。
当年说要把她给人当童养媳,沈荷花心里也跟要割掉一块肉似的疼,可家里困难,只能保一个,当妈的能怎么办呢。
“小妹,城里到底咋样啊,我听说,现在城里吃猪肉吃米都随便买了,不用票,没再饿死人了吧?”大嫂刘小敏好奇问。
“嫂子,你这都是哪年的黄历啊,现在城里生活可好了,大彩电、录像机、卡拉ok,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可口可乐、肯德基,好吃的咧,哪还能饿死人,就说咱么家这些老苞谷,城里人都早不吃了,好多搞养殖的,专门买去喂猪。”
“啊,苞谷喂猪!造孽哦。”沈荷花说。
“那还算好的,妈,嫂子,你们都不知道,我们老板那个饭店哦,天天剩下来的大鱼大肉,一桶一桶朝外面倒,好多都是一整只鸡鸭没动过筷子,喏,这么大得红烧肘子,一口不动,丢了。那天天倒掉的菜用大卡车装,能把咱们全村都养成大胖子!”周云晴说。
她也就是随口唠家常,可边上沈荷花和刘小敏却听傻了眼。
60、70年代,粮食紧缺的时候,其实很多农村比城市里过得可能要好一些,毕竟有山有水,脑子稍稍活泛点,总能弄口吃的;可到了80、90年代,经济发展第一序列是大城市、首都、特区,第二序列是主要城市,像周云晴老家这样的农村,生活水平依旧停留在几十年前。
她家这村子本就是山村,贫瘠的很,去一趟镇上都费了老大事,村里很多女人,大半辈子下来见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城,逢年过节去镇上赶个集那就是了不得的大活动了,对于大城市是什么样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是听到大肘子、烧鸡什么的馋了,还是其他原因,刘小敏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说:“小妹啊,你啥时候带妈、你哥跟嫂子,也去城里开开眼界?”
目光落在周云晴腰上的bp机上,羡慕的说:“bp机都带上了,赚不少钱吧,呦,你那链子是金的啊?”
“哪舍得用金的啊,镀金的。”周云晴把bp机朝衣服里掖了掖。
周云晴有她的打算,如果不认识梁一飞,攒攒钱,带全家人去城里玩一趟,她是愿意的;
可偏偏有梁一飞在,反而不想让全家人现在进城;
进城玩,不可能不告诉梁一飞,否则好像很见外,可问题是,现在她和梁一飞也不算是‘内人’。
这关系有些不太稳定,往好了说,叫做‘在接触’,往不好说,那实际上还是上下级。
梁一飞是有钱,不在乎这几个,可现在双方根本没什么定下来关系,这时候,尽量不给梁一飞找任何麻烦,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等什么时候,真和梁一飞好上了,那没的说,自己男人嘛。
从小过苦日子,在家里、在学校、在文工团,都是最不受宠的那个,更不是舞台中央,这反而让周云晴养成了在暗处冷眼旁观他人心思,揣摩那些优秀的人最细节的心理波动,然后对症下药、因人而异的能力。
对祁玟茹是这样,对梁一飞,她也是这样,说白了,她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去喜欢她,也许不是什么至死不渝得爱,但跟她在一块觉得舒服,也知道,怎么利用一个女人的骄傲,让她自动退出。
磨难本身不是财富,可在有心人的身上,却能够转化为财富。
“嫂子你放心,等我那边都好了,指定接你们去。妈,我爸呢?我弟呢?”周云晴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话题。
“你爸知道你要回来,下河套地笼去了,你不是喜欢吃鲫鱼嘛。你弟在县里玩。”
“哦哦哦,哥,你们瞧瞧,我给你们带东西了。”周云晴拿了个剪子,把两大蛇皮袋上扎死结的尼龙绳给剪开,一样样朝外拿。
“妈,太阳神、三株口服液,这喝着可补身体了,哥,嫂子,这两瓶茅台给你带的,喏,这还有三条红塔山,硬皮的,嫂子,这都是城里女人时兴的化妆品,对了对了,这还有一瓶摩斯,脑袋头发定型的,可帅了,你跟我哥都能用;这还有两包糖、果冻啥的,放家里你们吃,这三套西装,一套给我爸,一套给我哥,一套给我弟,都是皮尔卡丹的,对了,这包里有皮鞋、皮带、领带,都是名牌,我弟以后媒人说媳妇相亲,他穿起来精神……”
稀里哗啦的,拿出来一大堆东西,几乎把堂屋地面给摆满了。
沈荷花嘴上讲丫头尽乱花钱,心里也真怪丫头乱花钱,心想这些得多少钱啊,买点吃的用的多好;
刘小敏嘴上也说小妹乱花钱,不过心里却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些东西,县城都未必买得到,要在镇上,穿一套皮尔卡丹,脑袋上打着摩丝,那得多体面啊?
一家人正乐滋滋的说着话,忽然大门哐当一下,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与此同时,一个浑身是水的人,从门外踉踉跄跄的冲进来,噗通一下栽在地上,手里的地笼飞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