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他双腿交叠,很是悠闲地坐在木质的长椅上,手上随意地翻看着从旁边取来的宣传册子。
他抬起眼来,和叶荣欢四目相对。
——纪清河。
“你怎么在这里?”她声音艰涩地问道。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是这样问,他却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
叶荣欢心中抱有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想,“你就是……酒店的负责人?”
纪清河将手中的宣传册子往旁边一放,道:“皇庭酒店就是纪家的产业,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吗?”
叶荣欢心里只担心郁扬,其他情况都没怎么注意,哪里知道,这次牵涉其中的酒店,竟然是纪家旗下的!
她张了张嘴,想问这次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只是意外,还是是他针对郁扬故意策划的?
纪清河刚才的反应,已经让她不敢抱有任何侥幸了——他是真的知道了。
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走进去,关上门,才问道:“除了那些设施的赔偿,还有什么问题?”
“被打的两人都是酒店的员工,伤势严重,目前还在治疗中,之后经过鉴定,若是达到轻伤或者以上程度,打人的就要承担刑事责任。”说到这里,他看向叶荣欢,“那个叫郁扬的,作为主犯,要承担大部分责任。”
叶荣欢脸色猛地一变。
刑事责任……故意伤人致人轻伤及以上程度的,是要坐牢的,郁扬今年还未满十八岁,判刑时可以轻判,却不能避免。
纪清河还在继续:“另外,他们将在酒店斗殴的视频传到了网上,对酒店的声誉造成了恶劣影响,你说,酒店要不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皇庭酒店不是一般的酒店,名誉受损也不是小事,要是酒店方去告郁扬他们,到时候各种赔偿,可不是几万块就能解决的。
叶荣欢来之前,还以为只是小孩子打架,警察最多就是教育一下,再让家长把人领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小。
但是情况也不能说是很严重,之前警察就说让她自己和酒店方协商,显然事情还有得商量。
纪清河这些话,叶荣欢也听明白了。
郁扬他们可能面临巨额赔偿以及刑事责任,也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赔点医药费就回家。
而他们是哪一种后果,单看纪清河要怎么做。
所有的主动权,都在他手里。
叶荣欢如坠冰窖,更加不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
哪有那么巧,她正想方设法要把郁扬藏起来,不想让他被纪清河发现,他就恰好犯事犯到纪清河手上?
“你想做什么?”叶荣欢问道。
赔钱,再多她也可以去想办法,但是让郁扬去坐牢,是绝对不可能的。
纪清河笑了一下,“你没有什么要先跟我解释的吗?”
他望着她,“比如——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
叶荣欢一言不发。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难道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
见她不说话,他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现在不说也可以,那我们等医院那边的伤情鉴定,还有酒店那边统计的损失预估都送过来,再慢慢谈。趁这个时间,你也可以先出去了解一下具体是怎么回事,或许可以想办法让你担心的人不用承担太多责任?”
叶荣欢脸色微微泛白,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事情的起因经过,警察早就审问出来了。
叶荣欢出去,没一会儿就了解了具体怎么回事。
起因是一个女孩子——
叶荣欢下意识看向郁扬的方向,果然看见他身边紧挨着的是一个女生,化着夸张的烟熏妆,还打了不少耳洞。
那女生叫杨晗,也是一中的学生,叶荣欢猜测,应该就是蒋老师说的之前一直来找郁扬的人。
杨晗的男朋友在皇庭酒店当侍应生,这次杨晗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说她男朋友出轨,女方是皇庭酒店里的一个女侍应生,当即就拉着郁扬陪她去捉奸,同行的还有平时和她混在一起的一些朋友。
找到人时十分不巧,正好撞见杨晗男朋友和那女侍应生的亲密场景,双方当即就闹了起来。
过程中似乎是为了和男朋友赌气,杨晗当场对着郁扬表白,还贬低了男朋友一番。
那男侍应生动了怒,率先对郁扬动了手,然而不是郁扬对手,还反被打了一顿。
期间因为他说话太脏,惹怒了郁扬,导致郁扬下手也没了轻重。
其他人也跟着闹起来,最终不仅把两个侍应生打伤,还损坏了酒店不少设施。
同行的还有人拍摄了视频,上传到了网上。
叶荣欢了解过后,沉默下来。
这件事情也不能说郁扬是主犯,但坏就坏在他身边这些人都以他为马首是瞻,在赔偿时他的确要占主要部分——还有杨晗。
并且根据审问结果,那个男侍应生的伤,责任大部分都要由他承担。
叶荣欢不知道事实是不是真的就是这样,还是郁扬为了维护其他人,主动承担了大部分责任。
她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少年看郁扬的目光中大多都带有隐约的愧疚和感激,便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
但是现在摆在面前的结果就是这样,除非郁扬他自己改口,其他人也配合他,否则赖不掉的。
这时纪清河从房间里慢步走了出来,他走到叶荣欢身后,俯身,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叶荣欢下意识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下一刻,他将手机放到了她面前。
叶荣欢一低头,就看见了上面短信的内容。
是医院那边发过来的伤情鉴定结果,两个人都达到了轻伤程度。
叶荣欢僵住了身体。
纪清河又滑动了一下,下面的内容是酒店那边发来的,关于名誉损失的赔偿,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能让我们单独谈谈吗?”纪清河对守在房间里的两个警察道。
对方没有犹豫就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纪清河直起身来,道:“那个男侍应生被鉴定是轻伤,但是已经接近重伤标准,若是按照故意伤人罪判处,动手的人可能被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也有可能被处以三年以上四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这话一出,那些个少年人脸色都变了。
叶荣欢手心也微微冒汗。
纪清河又继续道:“若是私下调解,看着他们都还是学生的份上,我作为酒店方的负责人,可以做主只要赔偿。”
“你想要哪种结果?”纪清河问道。
杨晗等人眼睛一亮,没想到还会峰回路转,他们刚刚也发现了,纪清河和叶荣欢关系好像不太一样,顿时都心生希望。
杨晗悄悄拉了拉郁扬的校服外套,激动地低声道:“有你姐姐在,我们一定不用去坐牢的!”
郁扬却低着头,紧抿着唇,面色阴郁。
“你想怎么样?”沉默许久,叶荣欢问道。
纪清河还没说话,郁扬先站了起来,“谁要你帮忙!”
他朝她愤怒地吼:“我自己做的事,我能自己承担!就算去坐牢我也认了!不需要你帮我!”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和她有牵扯,谁要她出现在这里?!
尤其他没听错的话,那个男人——是在威胁她,他不稀罕她牺牲自己来帮他!
“阿扬——”叶荣欢站起身。
“不要这么叫我。”他眼眶微红,眼底都是决绝和漠然,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叶荣欢看着他,几度张口,却都没发出声。
看见他身后神情焦灼,不停拉他衣摆,给他暗示的杨晗,叶荣欢忽然问道:“阿扬,你老实告诉我,那个男侍应生,真的是被你打成这样的?”
叶荣欢盯着杨晗看,清楚地看见杨晗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变了脸色,心道果然如此。
两个侍应生都在医院里,但是那个女侍应生伤势比较轻,只需要赔些医药费,达不到要负刑事责任的地步。
问题在那个男侍应生上。
她刚才看了伤情鉴定,那个男侍应生身上有不少伤,但是真正重的只有一处。
如果不是郁扬打的……
“是我。”郁扬语气平静且坚定,“我已经说过了,他身上的伤都是我动的手。”
杨晗神色稍稍放松下来。
一抬眼,却不期然对上叶荣欢锐利的目光,吓得她急忙避开了视线,怕被看出眼底的愧疚和心虚。
她已经看出来了,有郁扬的这个姐姐在,这件事情绝对能够大事化了,酒店的负责人和她关系看起来不一般,说不定连赔偿都不用了——前提是责任都被郁扬担着。
如果……如果换成她,绝对是要去坐牢的,她可已经满十八岁了!
没有人会帮她。
反正她前男友比较重的伤在大腿上,那时候场面混乱,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是谁伤的他。
只要她和郁扬都不要改口,这事情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样想着,杨晗满怀愧疚,往郁扬身后躲了躲。
“阿扬!”叶荣欢沉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你——”
“是我做的。”郁扬打断她,没有一丝要改口的意思,“你不用再问了,这件事也不需要你管,我说了是我做的,那个人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会负责。”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又将门关上:“纪少,那个男侍应生的家人来了,说要去告打人的学生。”
叶荣欢脸色一变。
郁扬却抬脚就要往外走。
叶荣欢猜到他的意图,上前拦他,“阿扬!”
郁扬下意识甩开她的手,“我说了不要你管!”
叶荣欢出门时太急,穿鞋时没注意,穿了双高跟鞋,郁扬这一推,她脚下一崴,就要摔倒。
纪清河眼疾手快上前将人扶住,同时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住郁扬的衣领。
“你倒是挺会为别人着想。”他看了一眼杨晗,显然也看明白了这里面的门道,语气冰凉地道:“你又有没有为她想过?”
他指的是叶荣欢。
“你觉得她会看着你去跟人认罪坐牢?到时候还不是要让她想办法。”
郁扬蓦地僵住身子,他抬眸和纪清河对视,在男人眼底看见的是不屑和轻视。
心头又是愤怒有些不甘,还有些羞愧。
他和纪清河一比,什么都不是。
纪清河能给她的东西,他都给不了,甚至还要让她为他操心。
叶荣欢一只脚崴了,一动就剧烈地疼。
纪清河一只手臂还揽在她肩膀上,她大半身体都靠在他身上,借此站稳。
也顾不得其他了,她一把抓住纪清河的胳膊,目光中满是哀求。
纪清河将郁扬扔开,对旁边的中年男人道:“去处理一下外面的情况,让他们先不要去告,告了也先撤诉。”
说完他拉着叶荣欢就要走。
“啊……”叶荣欢那只崴了的脚一用力,疼得叫了一声。
纪清河停下脚步,扭头看见她咬得泛白的下唇,微微皱眉,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接着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郁扬下意识追了一步,却终究没有勇气跟上去。
他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就算她真的嫌弃他,又有什么错?
他本来,就一无是处,只是个累赘。
中年男人也出去了,杨晗等人趴在门边悄悄地听,只听见外面没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
杨晗凑到郁扬身边,满目的激动和赞叹:“好厉害啊,几句话外面那几个人就不敢闹了……刚才那个长得很帅的那个,他是什么来头?他是酒店的老板吗?是你姐夫?”
“不是。”郁扬想也不想就否认。
杨晗才不信,既然叶荣欢是郁扬的姐姐,刚才那个男人怎么会不是他姐夫?
她还想问,却对上了郁扬冰凉的目光,立即不敢再提了。
没一会儿,中年男人又走了进来,他身边跟着之前的警察。
教育了他们几句,警察就道:“你们可以走了。”
杨晗等人都有些惊异,面面相觑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派出所。
出去之后才松下了那一口气。
中年男人也跟他们一起出来了,杨晗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那些赔偿,我们不用给了?”
中年男人道:“看在你们都是学生的份上,都不用给了,只希望你们是真的知错了。”
还有这种好事?
他们之前可都听见了,光是那些被他们打坏的设备设施,就是好几万!
更别说还有那两人的医药费,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那医药费……”
中年男人说:“医药费我们老板出,包括给我们酒店名誉造成影响该给的赔偿,也不用你们赔了。”
“之前那个,就是你们老板吗?”杨晗问道。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惊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刚才那个姐姐呢?”
“那是我们老板的爱人。”
这下众人都明白了,原来都是托了郁扬的福!
中年男人走后,众人纷纷跟郁扬道谢。
杨晗也惊疑道:“没想到阿扬你来头还这么大啊,皇庭酒店哎,虽然我没什么钱,但也知道这酒店很有名,听说全国各地都有?酒店老板竟然是你姐夫?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太厉害了!”
郁扬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额头有些长的碎发落下来,挡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只能看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晗说了好久得不到回应,又去拍他肩膀,“喂,你理一下我啊!”
郁扬这才开口:“我不认识他。”
“什么?”杨晗没懂。
郁扬抬头,眼底一片阴翳:“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姐夫。”
……
将叶荣欢抱上车,纪清河给纪老爷子打了个电话,说不去他那里了。
又拨通贺阿姨的号码,给贺阿姨放了几天的假,并让对方现在就回了家。
之后他亲自开车,两人一路沉默到了家。
下车的时候,他亲自将叶荣欢抱进门。
贺阿姨已经走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站在门口,纪清河说:“开灯。”
叶荣欢从上车的时候一颗心就高高吊着,他突然说话,吓得她轻微地抖了一下。
她伸出手,往开关的方向摸索了一下,开了灯。
纪清河抱着她,往里面走。
最终他将她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扯开领带,将外套脱下,放到一边,就上了楼。
没一会儿,他拿着一瓶药油下来。
蹲在叶荣欢面前,他握住她崴伤的那只脚。
叶荣欢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动。”他脱下她的鞋子,将药油给她抹上,然后又去厨房洗手。
期间除了两个字,就再也没有说话。
他越是这样,叶荣欢越是不安。
抹了药油的脚踝火辣辣地疼,她紧抿着嘴唇,慢慢慢慢地深呼吸,才忍住没有抽泣。
从厨房出来,纪清河端着一杯红酒,慢慢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才道:“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叶荣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打算先给我一个解释?”纪清河看着她。
叶荣欢神色僵住,好半晌,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段时间了,”他说,“你的演技实在不怎么好。”
叶荣欢脸色微白。
她没想到她费尽心机地隐瞒,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生怕露出一点破绽,他却早就知道了。
只是看戏一样观赏着她拙劣的表演。
“他只是我弟弟。”她绷紧了神经,说道。
纪清河眼都没有抬,他平静道:“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他不相信她?
他端着酒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听她能编出怎样可笑的故事。
叶荣欢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缩紧。
她问:“你不相信我吗?”
纪清河动作一顿,须臾他抬起眼来,“你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本事这样大,想知道什么都有办法,那你可以去查!”她有些激动有些急切地道,“我和阿扬,我和他,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就只是我弟弟,你别、你别对他……”
说到后面,她语气里带上了哀求和恐慌。
纪清河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亲弟弟叫叶浩丞。”
“我和叶浩丞关系不好。”
“你和叶海菱关系挺好。”纪清河说,“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有着相处十几年的情谊,可是——在你心里,她有郁扬重要吗?”
叶荣欢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他不相信她。
“恐怕是没有吧?”纪清河道,“成人礼、家长会,你首先想到的都是郁扬。你大学四年,待在郁扬那里的时间,比在叶家还要多。你做过很多份兼职,赚来的钱都用在郁扬——以及他医院里的奶奶身上,花在自己身上的都没有多少。”
叶荣欢越听,脸色越是苍白,额头上还冒了细汗。
纪清河知道的,显然比她想的还要多,他甚至连这些都调查清楚了。
可是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就该知道她和郁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对上他的眼,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叶荣欢却莫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你真的只是把郁扬当成弟弟吗?
还是……其实有其他的心思,只是不敢说?
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好得甚至超过自己真正的亲人。
叶荣欢想说,那是因为郁扬救过她,并且她对郁奶奶心怀愧疚。
但是,不能说,不敢说,因为那涉及她不敢想起、不愿意想起的过往。
尽管他手里已经有那个视频。
叶荣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好半天,她闭了闭眼,不再辩驳了。
她说:“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要我怎样都可以。”
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怎样都可以啊……”纪清河握着杯子的手力道渐渐加大,像是要把杯子给捏碎一般,“你就这么在乎他?”
他唇角轻轻扯了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可是我,有点不想答应你啊,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