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
荣国府大门洞口,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进进出出之人人来人往,哭声摇山振岳。
京中八房贾氏族人,虽之前被贾琮清理了一些,但还有数百人之多。
如今荣府出了大丧,自然每日都要过来哭一通灵。
不过自贾琮归府后,许是因惧其身上的煞气,今日来哭灵的人,稀疏了不少。
大都只往前厅贾政处坐着,贾代儒等族老皆在彼处。
停灵之室,唯有贾琮与凤姐儿跪在灵床一侧,迎春因是未出阁的姑娘,故而跪在帷帐后。
每有人进来哭灵磕头,贾琮作为孝子,凤姐儿作为儿媳,都要磕头还礼。
原本贾琏作为嫡长子,无论如何都应该更早出现,但直到快过了辰时,他才姗姗而来……
许是怕贾琮骂他,进门后,先跪在灵室内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也没见人劝他。
贾琮和凤姐儿一起静静的看着他的孝道,里面迎春倒是想着该劝一遭,只是她不好出来。
哭了好一阵,贾琏渐渐哭不下去了。
抬起头悄悄看了眼贾琮,见贾琮正冷眼看他,匆忙间挤出个尬笑来,解释道:“三……三弟,今儿是二哥的不是,来晚了。”
贾琮捏了捏眉心,道:“这几天你不在家住,你往哪去?”
贾琏看了眼正在冷笑的王熙凤一眼,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腻味厌烦,干脆磊落道:“东儿这几日染了伤寒,周氏一个人照看不来,我得回去照看着。”
贾琮无语,王熙凤则一张脸上满是惊怒羞愤,咬牙恨道:“叫的怪亲近,却不是你的种!”
贾琏先是一怯,随即心里愈发厌恶,看也不看凤姐儿,冷漠道:“不是我的种也喊我一声爹,总比一个蛋……”
他到底不是恶性子,话没说完,自己也觉得太毒了些,说不下去了。
倒不是怜惜王熙凤,只是性子如此。
不过话虽未尽,可意思却透漏彻底。
就见王熙凤一张俏脸瞬间雪白,脑中一片眩晕,羞愤怒恨的几欲晕厥。
其实二人当初也曾恩爱过,却不知为何走到今天这步……
见她如此,贾琏也觉得没意思的很,干脆对贾琮道:“劳三弟先在这受累,我去老爷那看看。今儿钦天监阴阳司来人择选日子,看看停灵几日为好,哪日好出殡……”
贾琮点点头,又看了眼面色木然的王熙凤,皱眉对贾琏道:“差不多行了,不要浑来。今晚不要再出去了,如今外面想找我麻烦的人不知多少,他们在我身上动不得主意,少不得拿你出气。丧期出事,判你一个流三千里都是有的。”
贾琏闻言唬了一跳,忙应道:“哦哦哦,今儿再不出去了,左右东儿今早已经不烫了。”
贾琮也想不明白贾琏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或许白家那个外宅女子手段高超?又或许她能给贾琏不曾有过的温柔体贴……
等贾琏离去后,贾琮看了眼眼中呈死灰色的王熙凤,哪里还有当初神仙妃子的风采……
他轻轻摇了摇头,劝慰道:“二嫂,不是你人不好,琏二哥也不坏,只是你俩的性子,正好相冲,八字不合……”
对这种事,饶是贾琮智计百出,也想不出该如何劝说。
当下不比后世,后世性格不合离婚便是,再找一个合得来的过日子,一样可以美满幸福。
然而当下,和离的后果,只用看看前世王熙凤被休后的凄惨结局就知道了。
哭向金陵事更哀,回家之后,反而更惨。
莫说她这种情况,李纨如此年纪,贾珠死了后,都没想过再嫁。
在这个时代,对女人其实是充满了压制和恶意的。
读书人制定下的规矩,怎容女子“反叛”?
更不容女子“反叛”后过得比原先好,不然,岂不是更显得男子无用……
这便是礼教。
几百上千年来,连天子都要遵守的规矩,连贾琮都要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规矩,王熙凤又如何挣得脱这命运的枷锁?
许是不愿见贾琮为难,王熙凤惨然一笑,道:“三弟不用再说了,我的命如此,怪不得别人。况且,我比旁人还好些,至少还有一个平儿丫头记挂着我,平儿是个有福的,背后有三弟在,连我也能沾三弟一点光。只是想求三弟一事……”
贾琮抽了抽嘴角,不过念及平儿,还是容忍道:“二嫂且说。”
凤姐儿道:“日后,还请三弟莫要叫我二嫂了,这个嫂子,我着实承担不起。三弟若不嫌弃,就同宝玉一样,喊我一声凤姐姐便罢……”
贾琮没怎么犹豫,点点头应下,因为并未出规矩……
王家和贾家同为金陵四大家族,王熙凤幼时便从姑母王夫人来过贾家做客,住过不短的日子。
宝玉出生后,王熙凤还未嫁给贾琏前,也来过贾家。
那时,宝玉就喊她为凤姐姐了,等她亲上加亲的嫁给了贾琏后,宝玉也就一直沿着旧习惯喊,始终没有改变称呼。
而王熙凤这样请求,除了不想再和贾琏牵连上干系外,也有示意她愿和贾琮亲近一些的意思。
虽然贾琮对于王熙凤的看法,谈不上好坏。
当初他落魄时,王熙凤没有落井下石,还做了几回顺手人情。
不过到后来他已经有了羽翼时,她反倒算计了他两回。
当然,结果是她自己惨不忍睹。
很大程度上,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贾琮极大的“功劳”。
不过因为是她咎由自取,贾琮并没什么愧意。
只是有平儿在里面,他才会几番关照她。
再者,前世读红楼,半本红楼都是王熙凤的风头,总还有些印象分。
一个称呼而已,贾琮自无不可的道理。
然而王熙凤显然不这样简单认为,她见贾琮应允,丹凤眼中瞬间恢复了些以往的神色,居然有些得意笑道:“那往后,我就仗三弟的腰子了!三弟世之英雄,可不能说话不算!”她方才其实并没那么难堪,她最难堪的时候,贾琮都已经见过了,今日又算得了什么呢?叫一声“二嫂子”,那是通过贾琏才联系上的亲戚。叫一声“凤姐姐”,便是二人之间的亲近关系了,自然更进一步!
贾琮:“……”
女人,当真不可轻信。
……
到了巳时,贾琏匆匆而来,脸色为难的对贾琮道:“三弟,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来了,他说今年是大凶之年,有劳什子七杀、破军、贪狼冲击紫薇帝星,所以年景不好,葬事最好一律从简,速速出殡。连天家三位皇子都会极快下葬皇家陵寝,不会停灵许久。他说若是延误了,会牵累族中气运,连祖宗之灵都要受到侵蚀。”
贾琮闻言,面色骤然一变,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说法,若无天子嘱意,钦天监的人就是长了一万颗脑袋都不敢胡乱说嘴。
据《易》记述,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时,天下将出现“杀破狼”之命格。
暗示江山易主,要改朝换代!
贾琮心中震动,崇康帝当真魄力非凡,他敢放出这样的风声来,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要知道,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上位者不一心为稳的……
稳定压倒一切,从来都是汉家王朝的不二法则。
然而崇康帝却敢放出这样的风声来,由此可见,其心地强硬冷酷到何等地步!
亦可见其破釜沉舟,不胜则亡的极大魄力!
几近疯狂!
然而天子愈是有这样的决心,其手段,也必然愈发酷烈。
而作为天子手中的利刃,贾琮的处境,也就愈发惊险……
或许,此时在许多人眼里,他已经走上了一条绝路。
崇康帝若挺不过这一关自不必说,万事皆休。
不管是皇室中哪一人继位,贾琮都是清君侧的最好对象之一。
之所以说之一,是因为另一个,是宁则臣。
而就算崇康帝挺过了这一关,新法大行,国盛民富,军政大权集于一手,成就千古一帝之伟业。
贾琮的处境,依旧不会美妙。
崇康帝,或者是任何一个有为的帝王,都不会让一把干过脏活又锋利无匹的利刃长存。
需知,这样的利刃,能伤人,亦能伤己。
尤其是经过打磨见血后,这把利刃必然会愈发凌厉有分量。
所以,贾琮未来的道路,岂止坎坷,几为绝境……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贾琮怀有一颗“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孝子之心上。
念及此,他侧过脸,目光透过房门,往南边看去……
他要尽量的争取时间,为十三娘争取时间!
唯一庆幸的是,在短时间内,局势不会恶化到失控的局面。
也就能给他留出尽量多的时间……
斜对面,王熙凤一直看着贾琮的反应,见他似深不见底的眸眼中目光变得坚韧冷酷,再联想到之前他弹指间,借人头一用,将那些平日里让她头疼不已的刁妇嬷嬷们慑服,麾下有如同虎狼恶鬼般的骄兵悍将听命……
一时间,心中百味齐全。
突然,她心里升起对平儿无限的嫉妒艳羡之情。
而贾琏似有些等的着急了,轻声提醒道:“三弟,老爷让我来和你商量,该怎么办?”
贾琮缓缓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贾琏。
贾琏却被贾琮深邃凌厉的有些骇人的目光唬了一跳,忙解释道:“三弟,不……不是我要问的,是老爷……”手往外面指着,似唯恐贾琮发难。
一旁王熙凤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五味杂全。
平心而论,贾琏算是世家子弟中不错的了。
仪表堂堂,性格温和,没世家子弟在女人前的傲气,也不行凌虐之手段。
可是,人就怕比人……
在贾家已经算出挑的贾琏,竟连贾琮的一个眼神都扛不住,就唬成这个熊样……
他还是贾琮的长兄啊!
贾琮见他如此,倒是没怎么见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钦天监如是说,咱们就如是做好了。老爷什么意思……罢了,我往前面看看吧,二哥和二……凤姐姐在这守着吧。”
贾琏自无不可,王熙凤却道:“诰命来了不少,我也要去后面看着。昨儿太太就打发了彩霞去说,大嫂子招待人还是差了些。”
说罢,也不看贾琏,与贾琮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贾琮看向贾琏,见他反而如释重负,不由为这一对宿命里的冤家感到无奈。
正要离去,就见一道身影跑来,一进门就气喘吁吁道:“三哥,老爷让你快去哩!开国公府、郑国公府、信国公府还有好几个侯府世子都来了,他们在外面设了祭棚。老爷喊你快去待客!”
一边说着,还一边“悄悄”的对贾琮挤眉弄眼,示意他快走,别干这苦差事了。
贾琮见贾环依旧如此,不由笑了笑。
倒是后面些的贾琏,看着这熊孩子,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小王八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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