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涟!”从渊迎上去,星涟没头苍蝇一样撞上来,一头撞上他胸膛,他忍痛箍住她肩膀,低头急切地唤着她,“你这是怎么了?看看我,冷静点儿!我是哥哥!”
    怀中小姑娘一脸凄惶,抬起头看着他,抽了抽鼻子,又揉揉微红的眼睛,带着哭腔道:“哥哥,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啊?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谁不要你了?”从渊见她鞋袜没穿,外衣也没穿,怒目瞪了追过来的紫珠一眼,厉声喝问,“怎么弄成这样?一个姑娘就这样跑出来,你们怎么伺候的?!”
    从渊对待下人甚少疾言厉色,没什么架子,紫珠以前也没见过他发怒,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扑通跪下:“之前还好好的,方才月河姑娘来看我们姑娘,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就……”
    “月河?她怎么会去看你?”从渊眉头皱起,低头问星涟,“告诉我,她跟你说什么了?”
    “月河说,你们要把我送到外国去……我不想去,去了就是自生自灭,我会死在那里的……”她嚅嗫着说,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从渊心疼极了。
    怀中少女发着抖,他摸到星涟手冰冷,额头却烫的厉害,忙脱下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拦腰横抱起来,柔声道:“你还病着呢,我们回去再说好么?”
    星涟乖乖地点了点头,从渊吩咐紫珠再去请大夫来看看,自己抱着她去了星雨阁。
    第12章
    星涟将要嫁去角戎的事虽说已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但皇帝的圣旨还没有正式颁布下来,知情者不多,所以月河知道此事,让楚从渊颇感惊讶。
    不过又一想,父亲一向偏爱月河母女,无意间透漏给白氏,再被月河知道,也不稀奇。
    父母对他们兄妹无情,从渊是自小便看清了的,若非他是楚文轩的嫡长子,在父亲那里的待遇恐怕也和星涟差不多。所以在从渊心里,星涟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的分量比这秦国公府任何一个人都重。
    说起来他们兄妹并未对月河有过什么实质的伤害,月河此刻落井下石的做法,让从渊大光其火。
    星涟没事则矣,要是因为月河弄出什么三长两短,就是父亲护着,拼着这个楚家继承人不要,他也要她付出代价。
    “哥哥,月河说的是真的吗?”星涟精神恹恹地靠在床头,一手拉着从渊的袖子,希望听见他否认的答案。
    她病了几天,人瘦了一圈,下巴尖了些,眼眶微微凹陷,显得眼睛更黑更大了。
    “如果是真的,要嫁到离家千万里的地方,你怕吗?”从渊摸摸她的头,猛然意识到,他的星涟已经不再是那个总追在他身后跑的毛孩子,而是一个到了待嫁之年的姑娘。
    “我不怕出远门,可我不想嫁到角戎去。”星涟鼓着腮帮子。
    “上次回来,我对你说起角戎的风土人情,你不是还说想亲自去看一看吗?”
    那次与父亲争执过后,他回去仔细想了想,纯粹站在为星涟考虑的角度,觉得她嫁去角戎或许不算坏事。
    他与角戎人接触过,自然知道角戎贵族的生活远比中原人想象的优越。而且星涟言行无状,不似其他娇滴滴循规蹈矩的贵女,她性格直率又喜欢自由,如果她自己能接受,广袤的草原或许比乌烟瘴气的虞京更适合她生存。
    星涟摇摇头答:“我不知道,或许是太害怕了吧。”
    换做是以前她肯定不怕。
    从渊曾向她描述过的,那里有一望无际,绿毯一样的草原,春天和夏天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美得像做梦;草原的天空透彻湛蓝得如同一整块冰,夜里的星星汇聚成河,比虞京上元节的灯海还要灿烂;还有白云一样慢吞吞移动的羊群,成群的野马和野牛从眼前跑过,闭上眼睛随便放一箭也能射中猎物……
    对那个地方她有过向往,甚至有过离家出走偷偷跑去边塞的想法。
    可作为和亲公主嫁过去就是两回事了。
    倒不是因为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不是因为心系腾王,上次偷听到桓律和月河的对话她就对他没了心思。反正没有喜欢的人,必须要嫁的话,嫁给谁都一样。只是那个梦实在太逼真,也太凑巧,总觉得是在预示着她的未来。
    都过了十几年大富大贵的日子,早就习惯了,谁还能接受自己的下半辈子过得那么凄凉啊?
    从渊尝试着消除她对未知的恐惧:“不然你就当去外地游玩,等过几年——最多等三年,一旦大新战胜了洛夏,要是你还不喜欢那里,哥哥亲自去接你回来好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更与她梦里的内容对上号了,星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情绪激动起来,用力摇着头:“不!我不要!梦里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不来!你来的时候我都要死了!”
    “什么梦里?你在说什么?”她如此强烈的排斥让他摸不着头脑,按住她两肩,“是不是做噩梦了?”
    星涟巨细靡遗地把自己做的那个梦告诉了他。
    “你是说,你提前做梦嫁去角戎?”从渊像是听了一个荒诞的故事,第一反应是星涟为了不去联姻编出来骗自己的。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一看就是不相信她,星涟生气道:“你不信就算了,我没骗你,这真是我梦到的。后来我死得特别惨!”
    “好好好,就算你真的碰巧做了这个梦,可俗话说梦都是反的,你在梦里过得不好,说不定这正是你的福运呢?”从渊开玩笑道。
    他想要说服她,也想说服自己,让彼此都安心一点。没有意外的话,陛下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至于星涟自己的意愿,在他们看来根本无足轻重。所以,要是她能心甘情愿开开心心地嫁过去就再好不过了。
    “哥哥,角戎有一个叫格瓦高力的王子吗?他有十几个小老婆,人长得很高大威猛,面相有些凶凶的,左边脸上有道疤……我梦里就是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你说……格瓦高力?”从渊闻言愣了一下。
    角戎的四王子就叫格瓦高力,这位王子有几个小老婆他不知道,但此人左脸上确实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作为当时敌军的将领之一,两军交战时,他曾经亲眼见过的。
    不过关于这位王子他印象不深,了解也不多,没和星涟说起过,父亲就更不可能向她提及了。她这段时间也没去过外祖父府上,不会有渠道打听到角戎的一个王子。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梦?太荒唐了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先别着急,角戎王有很多儿子,还不知道他会为哪几个求亲呢。”从渊捏捏她鼻子,“要是陛下真的要你嫁给那么糟糕的人,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绝不让梦里的情况真的发生在你身上,好吗?”
    “那你说话要算话。”星涟皱了下鼻子,伸出一只手,从渊也伸出手掌,两人轻轻一击掌立誓。
    得到从渊的承诺,星涟心情好了许多,答应他好好养病,不想那么多。一会儿小丫鬟端来熬好的汤药,紫珠用蜜饯哄着星涟一口口喝完,从渊在一边看着她睡过去,才忧心忡忡地离开星雨阁。
    将近两个月后,角戎的求亲使团抵达虞京。不久秦国公府、安远侯府、乔郡王府接到圣旨,三家嫡女同时封为公主,赐婚予角戎的四王子、六王子和七王子。
    本就是已经内定的事,这次是确认下来人选了,况且这对他们家族也是绝对的利大于弊,几家人内部早已接受了现实。
    唯有星涟和从渊,在祖父接旨的那一刻双双面若死灰。
    星涟那个预示的梦,就是从这里开端的。
    第13章
    宫廷内造司的人送来了星涟的嫁衣和一应御赐的婚嫁用具,连嫁妆也准备好了,比照普通公主出嫁仪制隆重三倍。这场国婚既是为了邦交也是为了在角戎面前扬威,大意不得,出嫁前嫁衣和首饰都要先试用一下,以免不合身,临时才发现问题导致手忙脚乱。
    敕造的主嫁衣华美至极,火红的云锦上以金丝银线孔雀羽绣出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图样,走动之际刺绣的花与蝴蝶流光溢彩,从不同角度看颜色是不断变化的。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上华裳,再经过巧手一番收拾后,星涟一身娃娃般的稚拙之气脱去大半,天生的好相貌凸显出来,端的是个绝色美少女,一点也不输于月河十三四岁的时候。
    身边七八个替她整装梳发的嬷嬷和宫人们一边给她戴上凤冠和各种饰品,一边不住恭维星涟的好容貌、好福气。
    能成为公主、王妃,这机会可不是哪个贵女都能有的。这里面有惯例的吉祥话,也不乏有真心夸奖的成分,星涟这张脸,哪怕是放到美人如云的宫里,那也是能轻轻松松脱颖而出的。不过当今圣上尚且算是个明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自己的侄女动歪念头。
    星涟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浓脂厚粉,不像自己的自己,忽然间分不清她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
    确定要嫁给格瓦高力后,从渊突然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她问过父亲从渊去哪儿了,他只说从渊奉命赶赴军营办事,赶不及回来送她出嫁。
    星涟情急之下有想过去求祖母秦国公夫人,走到她屋外却听到年迈的祖父祖母因为她相对涕泣,方知他们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可圣意难违,不舍掉她,就是抗旨的大罪,搞不好整个秦国公府都要遭殃。
    她默默回了星雨阁,接受了这个既定的命运,为了楚家嫁去角戎。她可以任性不管其他人死活,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连累庇护疼爱了她十几年的爷爷奶奶。
    嫁衣和头面一共有三套,星涟任她们摆弄,过了一下午,被沉重的假髻和金饰累得透不过气。试装好嬷嬷们给她更了衣,卸下钗环和妆容,收好东西就回宫复命了。内府已将一应事务准备妥善,三个新娘和同去的媵妾只等十日后与送亲使团启程。
    这几天是她能与亲人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去了就是一生一世的分别,再也见不到面了。
    老夫人舍不得孙女,让她住到自己屋里,连睡觉也要她在身边。楚文轩和郗芳华对她态度大为缓和,有一次全家人一起用膳时,星涟见郗芳华望着自己愣神,良久之后才背过去拭泪。
    星涟不由暗自好笑,他们冷落她这么多年,直到决定为秦国公府的荣华富贵牺牲她了才来表示伤感愧疚,有什么用吗?事到如今,管他们是做样子还是真的难过,她对父母已经没有什么触动。
    想到未来境遇凄惨,她身边的人和珍爱之物迟早要被那些西北蛮子夺走,星涟决定到时候索性不带自己太在意的东西过去了,包括紫珠,还有她的追电。
    临行前还应当和追电道个别,她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这马儿还能不能适应新的主人。
    一个人到了马厩,星涟支走丫鬟和看守人,拿了上好的豆子亲手喂给爱马,对它说着不能为外人道的心里话。
    “姑娘……星涟姑娘……”有人小声叫她。
    周围不见人,却突然出现人声,星涟吓了一跳,惊慌地跳起来退后几步瞪着追电:“吓!你……追电是你在说话吗?”
    这年头不到一岁的小马都能修炼成精了?
    “是我……”旁边的草料堆一阵抖动,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抖掉一身的干草,对她拱手单膝跪下,“是公子让小人在此等候姑娘,他说你一定会来这里。小人等了几天不敢离开,幸不辱命,终于让我等到了!”
    “你是哥哥的部下,崔阑?”星涟认出此人确实是楚从渊的亲信,惊讶地挑了挑眉,“我哥哥人呢?他让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不能亲自来找我说?”
    “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筹备送姑娘出走,谁知计划泄露,被世子知晓,秘密关押起来,禁止与姑娘见面。直到前日公子才得以脱身,可姑娘身边有人日夜监视,公子无法避开那么多耳目接近您。”
    星涟大惊失色,她还以为从渊是食言自觉无颜面对自己才不肯出来见她,原来这其中竟别有内情。
    “之前是我错怪哥哥了。”星涟鼻子一酸,眼中泛出泪花,忙追问道,“那他人现在在哪?”
    她生过一段时间的气,然而知道在这件事上凭从渊的身份也是无能为力,想通后早就不怪他,只是难过不能再见他一面。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为了不让她嫁去角戎而打算自毁前程,
    有兄若此,她不再觉得人生有多遗憾了。
    “公子已经安排好一切,后天夜里子时请姑娘做好准备,还是来此地,公子会亲自来接您离开国公府。”怕她不相信自己,崔阑拿出一枚玉佩呈给她,“这是公子随身之物,姑娘应该认得。”
    星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能走,我走了,秦国公府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你转告哥哥,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跟他走,但是会永远记得他。”
    崔阑为难道:“小人只负责传话。不过姑娘的顾虑,公子说他已有应对之策,要不到时候姑娘还是亲自来一趟听听公子怎么说吧?”
    星涟也想见见从渊,便点头答:“好。”
    因为这些天都住在春晖堂陪着老太太,夜里怎么出来而不被发觉成了一个问题。
    星涟想了半天,终于让她想出一个主意。用来整别人的巴豆粉她手上还剩下不少,第一次用到自己身上,效果立竿见影,服下不久就开始拉肚子。
    一晚上星涟不停起夜吓坏了秦公夫人,这紧要关头可出不得岔子,忙请来大夫给她看诊。星涟当然不会老实回答自己吃过巴豆粉,大夫只能根据症状判断她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吃坏肚子,说没什么大碍,开了几副止泻和温养肠胃的药就回去了。
    星涟以不想打扰祖母安寝为由,执意搬回了星雨阁。
    第14章
    到了与崔阑约定好的晚上,星涟提着鞋子,悄悄摸摸绕过外间已经睡熟的紫珠紫草,蹑手蹑脚出了自己的屋子。就算不和从渊走,这事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是她信任的贴身丫鬟们。
    这个时间内院与外院之间的门早就落了锁,从星雨阁到马厩的正常道路是走不通的。不过星涟知道一条偏路,爬上花园观景的三层小楼聆风台,从一个楼梯角可以跳到内外院之间的墙上,再走到低处,就可以跳到外院。
    星涟和内院那几条看守的大狗混得很熟,能叫住它们,到时候只要再避开两院之间夜巡的守卫,就能顺利到达马厩。
    可惜这条路线在她想象中很顺畅,然则变数总有那么多,实施起来时在半道遇上了障碍。
    今夜月明星稀,一轮圆满的银月高悬夜空,没有一丝云彩遮挡,清辉遍洒人间。加上早昙花和牡丹开得正好,这般诗情画意的美妙夜色,吸引了月河出来夜游赏月,在听风台的栏杆边流连不去。
    幸好星涟闪得快,否则就要被她们主仆撞个正着。
    到能跳上墙的那个地方必须经过月河现在所处的位置,星涟躲在柱子的阴影里,祈祷她能快些走开。可月河像是存心与她过不去,居然让丫鬟搬来笔墨颜料,准备在此作画。
    星涟急得直揪头发,这个楚月河,可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两人注定了命里犯冲吧?
    待蓝玉摆好笔墨纸砚,月河已趁这会儿构思好一副月下花开图,胸有成竹地开始落笔。她作画时全神贯注,蓝玉站在后面直打哈欠,忽然似有风刮过,聆风台的另一面发出一下击打的脆响。
    两人同时被这声响引去了注意,抬头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发现,也就罢了。月河收回视线,眼角余光冷不防看见一个黑影从暗角闪过,吓得心脏漏跳一拍,再仔细一看又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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