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复旦的校门口有两团黯淡的光影, 路灯高高的挑着,似乎没精打采的眨着眼睛。
    门口有学生出出进进——此时才九点多,不算太晚, 但是那些租住在附近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开始朝自己的出租屋走了过去。
    林思虞跨过校门朝前边走了过去, 林荫小径上,偶尔遇着一两个熟悉的面孔,相互笑着点头,相互打招呼。
    经过荷塘,小木桥下来就是通往宿舍的路, 他才走两步, 忽然间停住了脚。
    林思虞看到从他宿舍那边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很熟悉, 这就是他爹林书明。
    每次林书明出现在眼前, 都没有什么好事情,跟他吹嘘自己最近的生活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伸手要钱。
    林思虞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爹林书明这次来又有什么目的。
    “你可总算回来了!”
    林书明走到了他面前, 满满的都是酒精味道。
    “父亲, 有什么事情吗?”林思虞压制着心里的厌恶,看着眼前这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
    “有事, 没事就不会来找你了!”林书明打了个酒嗝, 眼睛斜瞟着林思虞:“给我一点儿钱,不用多了一百大洋,能租个公寓就行了。”
    “父亲, 你们市政府不是配备了给科员住的房间吗?母亲又没来上海,怎么要到外边去租公寓?”
    果然又是要钱,林思虞实在觉得气愤不已。
    “你母亲不来,我就不能住公寓了?我总得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人吧?哪能孤家寡人过日子?”林书明冲着林思虞嘿嘿的笑:“你是男人,也懂的。”
    “我不懂!”林思虞气得捏紧了拳头,朝着林书明咆哮起来:“你那时候就对母亲不忠,在北京那阵子,你养了好几个姨太太,把母亲丢到家里不管不顾,现在你又准备做这样的事情?别说是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
    “少说废话!”林书明横蛮的抬起头:“你是我儿子,就得听我的话!”
    “你说得对的,我会听,”林思虞鼓起一双眼睛瞪着他:“你想要我助纣为虐来伤害母亲,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助纣为虐?小兔崽子!”林书明扬起手想要来打林思虞,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父亲,你自己每个月的薪俸怎么折腾,那是你的事情。你本性丑恶没法儿改,一定要不忠于母亲,我这个做儿子劝告也没有用处,那我也就不多说,只盼着你自己好自为之。至于金钱方面的事情,你既然有那个能力养姨太太,那就不用再来开口问我要钱,我是绝不会拿钱给你去养姨太太的。”
    林书明挣扎了两下,可却没有办法能从林思虞的手中挣脱出来,只能鼓着眼睛瞪着他:“儿子打老子,你真是做得出来!”
    “我打了你吗?是你想打我,我只是拦着你动手而已。”
    林思虞将林书明朝荷塘那边拖:“父亲,你喝多了酒,回去拿点冷水洗个脸,就会清醒了。”
    “儿子打老子啦……”
    林书明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大声嚎叫着,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学长,这是……”
    有个相识的国文系大二学生跑了过来,想要上来帮忙,可又不知道该帮谁,说出了半句话来,却接不下去。
    “我是他爹,儿子打老子,无法无天了!”林书明趁机叫喊起来:“当爹的穷得都要没钱吃饭了,他还舍不得拿钱出来,还要把我赶走,你们看看这样的儿子有啥用?”
    虽然路过的人不多,可见着这边的拉拉扯扯,还是有些人围拢来看热闹,那个大二学生听着林书明控诉,有些同情,小心翼翼的向林思虞嘀咕了一句:“林学长,百事孝为先,我们能帮衬父母的就当然要帮衬些……”
    “看,这才是懂道理的孩子!”林书明嚎叫起来:“我养了个什么孽障啊,这样对待他老子!”
    他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很是刺耳,林思虞心里郁闷,大吼了一声:“林书明,你够了!”
    林书明被林思虞这一声吼叫吓得抖了抖,登时不敢开口说话。
    “你养了我什么?最多也就是把我带去北京那几年,我吃了你的住了你的,可这也不是成为我出钱给你养姨太太的理由!要是我出了这笔钱,那我就是对不住我的母亲,这是大大的不孝!”
    周围的学生们听到“养姨太太”几个字,非常惊讶,大家都鄙夷的朝林书明看了过来。
    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思想非常单纯,即使是有些人家本来就有姨太太的,也对这种事情很是不屑,听说林书明竟然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大家的观点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咋这样不要脸呢。”
    “可不是,这人真是差劲,林学长可真是受累了。”
    “有本事就自己去养,找儿子拿钱,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爹!”
    众人议论纷纷,林书明听了很是生气,心里头一股怒火抑制不住的朝脑顶蹿:“小兔崽子,你在说啥呐!”
    林思虞也不和他多说,直接撒手,林书明失去了重心,猛的摔倒在路上。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认你做爹。”林思虞恨恨的看着坐在地上揉腿的林书明,气冲冲的:“你要是养姨太太,不如直接跟我母亲分开,以后我接了她来养老,你就请你那些年轻的姨太太照顾着便好了。”
    林书明坐在地上,看着林思虞转身朝宿舍那边走,喊住了他:“小兔崽子,我还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林思虞没有回头:“你说,我听着。”
    “你爹我要升职了,副局长,下周就能宣布调令。”
    “你送出的那些钱还是没白费,恭喜你。”
    当科员才小半年光景,就爬到了副局长的位置,看起来原来送出去的钱还是有回报的,又或许……林思虞心里头有些不舒坦,又或许他爹投靠了外国人,找了个靠山,要不是上海市政府里升职这么快,真的有些不可能。
    “你得给我发篇稿件,再给我吹吹。”
    林思虞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申报》主编,再说你有什么好吹的?难道让我赞扬你养姨太太养得好?不顾家只知道自己享乐做得好?”
    “你……”林书明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林思虞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以后没事别来学校找我,我真不想让大家知道你是我爹。”
    “小兔崽子,反了你!”林书明冲着林思虞的后背高声咒骂起来:“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帮忙的,我就不相信没那么一天!”
    “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林思虞停下脚步,想了想:“就算万一有那么一天,给你塞点钱,你肯定还是会答应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实在太悲哀了,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父亲贪婪好色不顾家,母亲愚昧无知小气刻薄。
    但是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与母亲会更亲近一些。
    过年的时候,林夫人曾与林思虞又一次提起他的婚事,免不得说到方琮珠。
    林夫人开始是咬牙切齿的说方琮珠诸多不是,然而林思虞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琮珠很好,她全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林夫人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我们逼出来的?不是她自己吵着要离婚?”
    “若家里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港湾,她还会想走吗?你们眼里就只有她的钱财,如此苛待她,我又没能给她温暖,她不走,还呆在这里受咱们家欺负吗?”林思虞说起这事情来特别懊恼:“我真希望时间能重新来过,回到我和她成亲的时候,我会细心体贴关照她,会带她去上海,而不是留在苏州任你们盘剥。”
    被林思虞这么一说,林夫人渐渐的低下了头。
    “媳妇不就该听婆婆的话,就该为夫家打算,她的钱就是我们林家的钱……”
    虽然口里还是这样说,可已经没了底气,声音很小。
    “母亲,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算她和我成亲了,她也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她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是她。”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我和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她已经和我离婚了。”
    听他说得惆怅,林夫人有些吃惊:“思虞,莫非你还想着她?”
    “想着她又有什么用?咱们家这种地方,她还会想再来受一次罪吗?”林思虞摇了摇头:“除非我们家再不会掣肘,她能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林夫人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好像在思考着林思虞的话。
    林思虞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听得进去自己的这番说辞,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若是方琮珠愿意嫁他,他就愿意为了她抛弃自己的家庭。
    他会与她在上海建立小家庭,不与父母同住,免得她再受以前受过的气。
    即算过年的时候,琮珠不想跟着他回家,他也不会勉强。
    毕竟他的家里根本就找不到温暖,还不如让琮珠陪她的父母亲一起更开心快乐。
    接下来的几日,方琮亭兄妹十分忙碌。
    首先将上海这边三个店铺的掌柜找到了江湾别墅这边,让他们带着账簿过来,将账目汇总了一下,目前账面上一共可支配的数额三家店一共才一千多块。
    主要是前几天才赔了莫先生八千多,大洋,现在店面里可以挪用的账目已经不多,再盘点了下库存,粗略估算了一下,最多能支撑两个月。
    三个掌柜都已经知道了方氏织造的火灾,都忧心忡忡,不知道前途会是如何。
    “不管怎么样,我们方氏织造不能倒。”
    方琮珠掷地有声:“大家都是店里的老员工了,我们不会抛弃大家的。”
    方氏织造虽说规模不大,可工厂里有一百多工人,三家店也有将近三十店伙计和掌柜,这么算起来,有两百个家庭全靠着方家吃饭。
    听了方琮珠这句话,三个掌柜这才放心了些:“方大小姐真是大仁大义。”
    “我们这段时间里抓紧去订购机器回苏州,重新把方氏织造给建起来,这期间可能要差不多至少四五个月的时间,我想与大家说明白,买完最后的货,或许要关门两三个月,你们要是能等,那就等着方氏重新开业,要是不能等,可以去找下家,我们不会埋怨你们的。”
    方琮珠看了一眼三个掌柜:“还请掌柜帮我们兄妹转达一下这个意思,若是愿意等着方氏织造重新开业的,我工钱照给,若是不愿意,我不强留,第一日关门,你们第二日去了别家,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埋怨你们的。”
    听得方琮珠这般说,方琮亭吃了一惊,没想到妹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这也太宽厚了罢?
    三个掌柜也很吃惊:“方大小姐,这……”
    “大家都是为方氏做事的老人了,我们兄妹自然要记得大家的情分,若是愿意留的,当然要有所表示,否则这两三个月里,你们如何照顾家中老小?”
    “方大小姐,您这也太仁义了。”三个掌柜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有一个姓石的掌柜更是感激涕零:“以前方先生才开始在上海办方氏织造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干啦,那时候大家挣的钱都很少,方先生逢年过节就会给我们双倍的节礼,大家都好开心的。唉,现在方先生遭了这般变故,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
    “都是有你们这些忠心的人,方氏织造才会如此兴盛发达。”方琮珠冲着石掌柜笑了笑:“还请三位帮我们兄妹与伙计们说说,若是有愿意留下来的在你们这里写个名字,也让我们好心中有个底儿。”
    “好,我们自然会去说的。”
    三个掌柜捧着账目簿子,各自回商铺。
    “琮珠,怎么你许了这样一个诺呢?”方琮亭有些不解:“这停了铺面两三个月,还要发工钱……”
    “大哥,你不是最体恤穷人的吗?咱们店铺关门,他们就得去别的地方寻事情做,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事情自然是好,可若是找不到,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一家老小忍饥挨饿?况且我看了下这三家铺面里的掌柜伙计,不少人在咱们家店里做满了五年,也算得上老员工了,他们要是诚心诚意想留下来继续做,咱们总得要给点补偿罢?”
    方琮亭想了想,点点头:“没错,琮珠你考虑得很周到,每个伙计一个月也不过十四五块大洋的工钱,三家店发三个月的工钱也才一千五,能买到他们诚心诚意做事,那也还是很合算的。”
    方琮珠皱了皱眉:“其实一千五也不少了,咱们家现在要用的钱还多着呢。”
    重新修缮方氏织造的厂房,过年工人们加班加点的工钱,还得出资购置新的机器设备,还有方正成的医疗费用等等,这些事情都得花钱,她还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若是不够还得请示方夫人卖块地才行。
    方琮亭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一脸愤懑的模样。
    “大哥,怎么了?”
    见着方琮亭那神色,方琮珠莫名有些担忧:“你在想什么?”
    “琮珠,你还想重新开织造厂?”方琮亭盯住她:“你确信我们的织造厂重新办起来以后不会又被人暗算?”
    “大哥,你的意思是不办织造厂了?那可是咱们方家的产业,高祖父、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历经四代才将一个家庭小作坊办成一个初具规模的织造厂,咱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倒在咱们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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