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单超把谢云向自己身前搂了搂,又在他头顶亲了下。外袍裹住他们紧紧依靠的身体,从肩背到大腿赤裸光滑的皮肤相贴,随着动作轻微摩擦。
    “你还难受吗?”单超小声问。
    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任何回答。
    单超略带自嘲地一笑,把额角贴在谢云一丝表情都没有的脸颊上蹭了蹭。他想起古人的一首诗,却不记得是谢云什么时候教他的了,在这悠远而不真切的夜里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像是谢云昨天才在他耳边一字字念过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
    眼下已过四更,月华行至西天,星辰很快就要隐没在夜幕中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这场混乱荒谬又混乱的长夜就会结束,从此埋葬在隐秘的荒野。
    没有人会知晓,甚至连谢云也不会那么觉得。
    只有单超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结发之夜。
    ·
    翌日黎明前,官道上开始有驿站送水的车马经过,单超过去亮出令牌,驿站见是奉高行宫禁卫,便不敢怠慢,将两人送回了城。
    谢云迷药的劲已经过去了,但一路上都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有任何反应。单超用衣袍把他严严密密地包裹在自己怀里,外人只能看见兜帽下半张冷漠白皙的侧脸;官员猜测是受了伤的侍卫,但也不敢多问,只忍不住悄悄往那边偷觑。
    他自以为打量得非常隐蔽,但冷不防单超倏然抬头,视线锋利阴霾,直直印迎上了他的目光。
    官员只觉整张脸仿佛被某种冷厉的气劲扫过,登时出了身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慌忙连连赔笑,小心翼翼挪开了视线。
    他们回到奉高行宫时,天色已泛出了凌晨的微光。恢弘的宫殿在阴影中犹如山峦连绵起伏,金墙绿瓦一望无际。单超打横把谢云抱在怀里,跃过空旷的广场、青石的大道,最终停在偏院银杏树下,一步步踏上台阶,在吱呀轻响中推开了屋门。
    谢云头埋在他手臂间,一声不吭。
    单超抬脚跨过门槛。长夜最后一丝灰影在他身后退去,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屋内还残留着昨夜离开时的景象,蜡烛已经燃尽,半杯茶还搁在桌案上。单超掀开层层轻纱床幔,把谢云放在床榻上,半跪在榻边,最后低头小心地吻了吻他。
    谢云终于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单超。
    此刻朝阳还未升起,青灰色的晨曦透过窗棂,将屋内所有摆设都笼罩在昏暗中。周围空气安静无声,光影中唯有悬空的浮尘缓缓漂动;除此之外,只有他们深长的呼吸彼此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单超才解下七星龙渊,铮然一声出鞘半截,递给谢云。
    “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剑身上明晃晃映出了谢云压成一线的瞳孔,三尺青锋泛出点点寒芒。
    良久后谢云伸出手,握住剑柄,却没有把龙渊抽出鞘,而是“锵!”一声重重按了回去。
    单超动作顿住,却只见谢云抬手指向门口,从齿缝间一字字道:“你给我滚!”
    第57章 灵堂
    第三日,长安遣使率军抵奉,迎北衙统领回京。
    而那个奉明黄圣旨而来的使者,竟然是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北上车马粼粼, 马车宽大豪华如房间一般。谢云指尖挑起车帘, 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向后一瞥,只见铁甲扈从长戟如林, 遥遥缀着一道黑衣黑马的利落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云放下了车帘。
    他起身走到车内的梨木雕花桌案前坐下, 片刻后马车门扉被叩了叩,道:“谢统领?”
    谢云没有回答,自顾自从黑漆描金盘上翻开两只倒扣的空茶杯。果然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着银铠的男子走了进来。
    是宇文虎。
    “……圣上得知谢统领伤势痊愈, 心怀甚慰,特意令我带了宫中滋补养气的百年老参,以及珍珠灵芝数对……”
    谢云在自己手边搁了只空杯, 将另一只放在宇文虎面前,端起茶壶往里斟水。宇文虎脸色立刻就变了,颇有点警惕和受宠若惊:“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开春刚出的金珠好茶,骁骑营果然财势逼人。”谢云将空杯斟满,懒洋洋道:“又不是花我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宇文虎:“……”
    “堂堂从二品骁骑大将军,竟不远千里来接我这个病患回京,深情厚谊无以为报,就以茶代酒敬你这杯吧。”谢云放下茶壶,道:“怎么?”
    宇文虎伸手按住自己面前的茶杯,与谢云对视,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外面车轮滚过土地隆隆的声响。谢云沉静地盯着宇文虎,那目光十分笃定,半晌宇文虎终于咳了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谢云,这次是我有事相求……”
    “苏定方老将军病死了。”
    谢云轻轻地“啊”了一声。
    邢国公苏定方,两朝老将,凉州安集大使,卒年七十有五。
    苏老将军生前征东西突厥、讨伐高句丽、惨败吐蕃军、平定百济国,在乌海创下了以一千人大破八万敌军的神迹,堪称本朝第一名将。龙朔三年吐蕃攻占吐谷浑,满朝文武都意识到吐蕃带来的日益加剧的危机,圣上因此委派苏定方驻扎凉州,专门负责吐蕃守备。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苏定方在任上病死了,圣上大恸,特谥号庄,令归京送葬。
    “苏老将军一死,凉州军备就留了个坑,皇后与东宫都摩拳擦掌……”
    谢云淡淡道:“人又不是萝卜,留坑是什么?”
    宇文虎自知失言,声音一顿。
    “……凉州军备需人填位,这是个肥缺。”宇文虎咳了一声,说:“皇后在大内经营得铁桶般扎实,但满朝文武多心向太子,两方僵持已成白热化之势。更兼苏老将军生前把凉州整理得兵强马壮,吐蕃两三年内又未必会大举入侵,等于是白捡的军功……”
    “你想去?”谢云问。
    “皇后没有军中支持,与其让给东宫,不如推举与她无碍的人。”宇文虎迎着谢云略带讥诮的目光,诚恳道:“你已经离朝整整一个冬天了,恐怕不知道东宫太子继社首山随圣上登坛之后,朝野之间声势大涨,已隐隐有了监国的呼声——物是人非、人走茶凉,谢云,从低谷回到巅峰没那么容易,你也会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援,在军中互为犄角。”
    谢云沉吟片刻,没有作声。
    “圣上原本没有立刻召你回京的意思,皇后提起数次,都被顾左右而言他地岔过去了。半月之前太子检校戴至德被圣上提拔为同东西台三品,实权视同宰相,皇后反对无效……”
    “戴至德有仇报仇,立刻举荐数名世家弟子充入北衙,希望在你离京期间,拿下禁军副统领职位。” 宇文虎淡淡道:“原本圣上是要应允的,但下旨前忽然犹豫,问左右:‘禁军副统领不是许给单超了吗?才在武林大会上露了脸,还救了朕的驾呢?’,因此没有立刻答应。”
    谢云眉梢轻轻一跳。
    “当时皇后不在,而我候在御书房外间,闻言当着戴至德的面上前回禀:‘单禁卫在奉高行宫侍疾,而谢统领伤势已愈,可以召回京了。’——圣上听罢说:‘那便召谢云回来吧。’”
    车厢再次陷入了沉默,宇文虎身体前倾,靠在桌案边缘,直视着谢云微微眯起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我奉旨前来接你回京的事。”他说:“你可以回京后向人求证,凉州军备空缺的事也可以再考虑几天,但我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
    宇文虎起身向外走去,走到车门口伸出手,这时谢云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不用。”
    宇文虎站住了脚步。
    “凉州那边我会替你说服皇后,其他方面也会尽力。还有……”
    宇文虎回过头,面色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还有什么?”
    谢云披着浅灰毛皮大氅,从兜帽下抬眼一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满满一杯早已凉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无毒,”他笑道,轻轻将空杯扣在了桌案上。
    宇文虎面色一红,转身走了出去。
    ·
    十天后,扈从抵京,北衙禁军统领进宫拜见二圣,在清宁宫逗留良久。
    当晚武后求见圣上,主动放弃了之前推举的凉州军备人选,改推骁骑大将军。
    老将军一走,不仅各方旧部需要安抚,灵柩需要归京下葬,还有最重要的继任者问题亟待解决。皇帝原本倾向于选择依附自己的前朝遗贵,但皇后和太子都争得激烈,这话皇帝也就不好说了;更麻烦的是若偏向皇后则满朝文武不从,偏向东宫的话皇后又不从——这段时间皇帝焦头烂额,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因此武后把宇文虎这个名字一提,皇帝也颇为意动。
    宇文虎家世、出身都够,且从未在两个派系中站队。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资历尚浅,但论资历谁比得上苏定方?不论谁去,到时总要再指派老将坐镇的。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皇后此言甚妥。”
    武后无声地出了口气,仔细观察的话,她微微绷紧的面颊终于放松了下来。
    “明日苏老将军出殡,后天再宣旨罢。”皇帝伸手按住武后涂着暗红蔻丹的手指,疲惫地叹了口气:“皇后主动退让,朕心甚悦……唉,到底是皇后啊!”
    武后眼神微动,笑着点了点头。
    ·
    邢国公出殡那天,半个京城大道都扎满了灵棚,中正大街放眼车马素白,都是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
    当朝帝后亲临邢国公府致哀,圣上灵前数番落泪,下诏追赠幽州都督,并各项封赏等等不提。
    国公府白幡飘扬,中门大开。帝后致哀毕,被众人跪送去静室歇息,其他前来送别的满朝文武纷纷上前致礼。
    远处,谢云全身素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谢云身量不算特别高,从远处看也并不显眼,但刚一露面便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视线。人群中陆续响起议论声,嗡嗡地飞速传遍了整个前庭:“那不是谢统领吗?”
    “听说昨日才回京……”
    “助纣为虐,祸乱朝纲!这奸臣如何没死在奉高?!”
    ……
    门廊下,原本负剑跟在皇帝身后的单超顿住脚步,缓缓回过了头。
    谢云对形形色色的目光视若不见,穿过扎满白幡的前庭,继而跨进灵堂,站定在了灵柩前。
    原本聚集在灵堂前的文武大臣下意识散开、退后,在谢云身侧突兀地留出了一小块空地。
    “马鑫。”
    马鑫应声上前,取来三支香,躬身递上。
    谢云接过香,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沉沉静静地叩了一个头。
    周围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灵堂中变得一片死寂。紧接着谢云直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额头触到最低点的时候,突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被丫鬟扶着的老夫人,颤颤巍巍一跺拐杖,发出“咚!”的一声!
    “——姓谢的,你还有脸来?!给我把他轰出去!”
    “娘!”“老夫人!”
    邢国公府的人纷纷上前,有的拉有的劝,但苏老太太硬是流着泪梗在那里,任人怎么拽都拽不走:“当年就是你谗言媚上,害得老国公年逾古稀还被派去西北边陲,如今正是死在了那里!姓谢的!老国公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害人,他碍着你什么了?!你这玩弄权术的奸佞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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