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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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熙被释放当夜,升平街的豹三吃过晚饭,躺在庭中凉榻上消食,半晌,他小儿子鬼鬼祟祟从影壁后贴进来,想从右廊下穿过去,豹三眼也不睁,却问:“从哪里回来?”
他小子忙躬身过来,赔笑道:“原来大人在这里,竟没看见。”
豹三再问:“在哪里混了半日,此刻才回来?”
小子道:“去刑部那边看了看热闹。街坊都说恭王放过明熙了,孩儿去等了半日,果然瞧见明熙从刑部出来,被他老子接回去了。”
豹三道:“神仙打架,要你操心?还等了半日!”
小子垂手道:“半城的人都去看了,昨儿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刑部那条街都挤得满满当当。”
豹三道:“看一眼又怎么着?能看来一钱银子,还是看来一个老婆?不和你老子学经商,倒和那些闲汉厮混,哪里鸡飞狗跳往哪里凑!”
小子道:“大人做生意的道行在开元城数一数二,放在全天下也是排得上的,寻常人哪里学得来?孩儿连大人的皮毛也没学到——若学到两三分,早也富甲一方了。”
豹三听了恭维,脸色好看了些,道:“老子有的都在教,是你们仗着大树底下乘凉,只知道花老子的钱,不知道学老子的经验,将来我两腿一蹬,天上不掉地下不生了,你们就等着坐吃山空吧!”
小子道:“孩儿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
豹三道:“不如什么?”
小子笑道:“孩儿这两日在刑部外头逛,几家的大官儿都见着了,一个个穿红着绿的好不晃眼,大人不如给孩儿买个小官儿做,让孩儿也穿穿官家的袍子。”
豹三道:“做官有什么用?我见到的官多了,都是面上光鲜,底下叫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一要应付上面,二要应付下面,三要应付左右。上面的心情不好了,指着你头脸骂,也不敢还嘴;下头的心情不好了,暗地指着脊梁咒你,只好假装听不见;左右的不管心情好不好,都爱给你使绊子,一不小心,摔你个狗吃屎!你当官一年能赚多少钱?撑死了两三百贯,为这点养鸟钱,几头当孙子,哪里比我们做生意自在?想几时开张就几时开张,想几时休息就几时休息,哪个顾客敢刁难,老子先赶他出门不伺候了,那几文钱买不死人!你打消做官的念头,安下心来和我学买卖是正经。”
小子只好道:“是,若说生意经,大人还需多多教导孩儿。”
豹三道:“咱们做生意,和别家不同。他们在大街上开门面,品位就落了下乘。千金的宝贝,摆在门口任人评点,要贬值一半;藏在深院不轻易示人,要升值一倍。所以你看我,从来不做沿街叫卖的勾当,有了好东西,只暗暗放出风去,让街坊邻居口口相传,一条巷一条街地传——此时不要心急,真是好货,十年八年也等得起——总会传到识货人的耳中,他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这时务必记住:以诚待人,不诓骗,不讹诈,宁肯自己吃点亏,要叫买家舒心。一个买家舒心,会带来十个买家,招牌就打出去了。你看咱家的大门,七尺高三尺宽,在开元城中最寒酸,可再看看咱们家的财路,比玄武大道还广!你老子积累了半生的口碑,才有你们坐着等钱上门的日子……”
正说着,影壁那边的地下映出一个人影,豹三道:“看,钱来了。”
那影子走出来,豹三从榻上坐起,一边借光看那人的脸,一边问:“是哪位?”
那人踱过来,道:“豹三好小子,认不得我了?”
豹三定睛一看,那人微胖身材,白面浅须,却是开元府的秘书丞陈金石,忙笑着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原来是陈先生。”
陈金石道:“可算还记得我。”
豹三让陈金石坐了,笑道:“多时不见先生了,怎的今日想起光临寒舍?”
陈金石道:“闲来无事,逛到附近,顺道来看看你近日又进了什么好货,开开眼界。”
豹三吩咐小子:“把我屋里那包蒙顶石花茶煮来。”又向陈金石笑道,“我前儿得了一盒从大食国来的龙脑香,一会儿先生拿去。”
陈金石笑道:“看低人的矮货,我讨你这点便宜做什么?我能缺什么东西?我哪次来找你不是为公家采买?”
豹三道:“是了,从前韦府尹在的时候,开元府常常添置东西,先生都是来豹三这里买,如今换了唐府尹,倒许久不见采购了。”
陈金石道:“今日不是照顾你生意来了?最上品的砚、最名贵的纸,拿出来我瞧瞧。”
豹三却站着不动,笑道:“先生宽恕,若再说和开元府打交道,豹三却不敢了。”
陈金石问:“这话怎说?”
豹三道:“从前开元府买货的时候虽多,付钱的时候却少,多少笔墨纸砚、屏风字画,只见货进去,不见钱出来,欠条堆了我半屋子,豹三去找韦府尹要,十回有八回在开会,剩下两回在出差,人也见不到,如此拖了几年,我一文没赚,倒把本钱贴了个精光;幸好换了个唐府尹,我生怕他翻脸不认前任的欠条,若不认,我也只好弃家去要饭,谁知他认了账,两年还了我六十万,如今还有三十万没付,我都不好意思催了,如今开元府再想采买,还请先生另寻周转得开的豪商。”
陈金石呸道:“你个油滑贩子,少和我叫穷!开元府能欠你几个钱,怎么就弃家要饭了?你这凉榻底下埋了多少金子我能不知道?”
豹三嘿嘿一笑,道:“先生私人若要,把我家底全搬走,我也甘愿;官府若要,豹三却不伺候了。”
他小子端了茶来,陈金石啜一口,品了品,道:“不愧天下第一茶。”又问,“开元府先前欠你九十万?”
豹三道:“是这个数。”
陈金石再问:“唐瑜还了六十万?”
豹三道:“是,还差三十万。”
陈金石道:“那你怎么不问他要了?”
豹三道:“他肯还这六十万,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本来不是他任上欠的。我听说他也有难处,着实东拼西凑,分了三年才还这些,剩下的,他付不起,我也不好再开口,只是从此长了记性:再不和官家打交道。”
陈金石吹了半晌的茶,道:“我早了解你这脾气,好面子,讲义气,他还了一大半,你就当他心意十足了,再不好意思开口。”
豹三笑道:“正是,韦府尹几次敷衍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唐府尹坦诚对我,我也让了一步。”
陈金石道:“我是开元府的秘书丞,府账上有多少钱,我比谁都清楚,这区区三十万,开元府还得起。”
豹三道:“是吗?我怎么听说唐瑜为了还钱,把自家物什都变卖出去了?”
陈金石道:“他哭穷你就信了?若他是借口不还呢?”
豹三一愣。
陈金石道:“堂堂皇城官府,拿不出三十万文钱?只怕十岁童子都不信,你却信了,如今全城都暗地笑你豹三被唐瑜当傻子糊弄,你还不知道呢!”
豹三道:“那,陈先生明日再牵个线,容我找唐瑜问问?”
陈金石道:“他若不认,你能怎样?我教你一个巧法,管叫唐瑜明日就把三十万文送上门来,一文不少。”
豹三忙问:“什么巧法?”
陈金石压低声音道:“你写一封状子,去御史台告状,说开元府欠债不还,公信破灭,御史台是专盯官员犯错的,他们为你主持公道,唐瑜也要乖乖就范。”
豹三道:“就为这点钱,闹去御史台,未免小题大做了?”
陈金石霎时拉下脸,道:“这点钱,你自然不放在心上,竟是我多管闲事了。”
豹三不好开罪陈金石,忙笑道:“陈先生的好意,豹三心领,只是,欠款的真不是姓唐这位……”
陈金石道:“任他姓糖还是姓盐,他既认了账,就该还!”
豹三不语。陈金石走到豹三身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道:“状子我都给你写好了,你送去御史台就成了。”
豹三猛地睁大了眼,道:“陈先生今日是特意找上豹三了?”
陈金石微微一笑,道:“当初是我帮你拉了开元府的生意,如今也该帮你讨回开元府的债。”
豹三道:“生意虽是先生搭的桥,可钱没收回来却和先生无关。依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也不想为这点事得罪开元府。”
陈金石收了册子放入衣襟,坐回凉榻。
豹三凑上一步,道:“不敢让先生白来一趟,看上豹三家里什么,只要手指点一点,我立刻差家奴送到先生府上去。”
陈金石冷笑道:“我知道,你家中宝贝多得很,海里的珍产,山中的风物,商周的玉璧,汉唐的墨宝,只怕比皇宫还丰盛呢!”
豹三道:“哪里哪里,可不敢和皇宫比。”
陈金石问:“都从哪里来的?”
豹三道:“什么?”
陈金石道:“这四海列国十三州的宝贝,怎么全聚到你豹三这里了?”
豹三赔笑道:“自然是四处收购的,如今有一点名声传出去了,也常有人抱着东西上门卖。”
陈金石道:“难保没有小偷大盗寻上门来销赃。”
豹三立马叫屈,道:“先生开不得玩笑,豹三做的是一清二白的生意!”
陈金石又拿鼻子嗤笑:“你若是在门口摆个摊儿卖豆腐,说清白我还信,可你做的是钱用牛车拉的大买卖,一个月少说三四十万的流水,这几十年下来,你敢说笔笔钱都来得干净?未离原东山村那个傻子从自家地里挖出一个青铜象尊,怎么没过一个月人就死了?那象尊怎么过两年又出现在你这里?太仆寺王少卿从你手中买的两个扶桑艺伎,是如何来的中原,是关牒通关还是拐卖偷渡?整个开元城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哪件事瞒得过我?我是懒得查!”
豹三的后背瞬时被汗打湿了,喏喏道:“先生说笑了,说笑了。”
陈金石道:“我没空闲和你说笑。”他边说,边起了身,“明儿你哪里也别去,武侯要上门清查仓库,你好生等着。”说完拔腿就走,豹三默默跟出几步,道:“陈先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哩!”
陈金石道:“怕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既然生意做得干净,就不怕武侯上门查。”
豹三道:“我是说,先生在逼我去告唐府尹哩。”
陈金石停下脚步,斜眼看他,道:“你敢不敢告?”
豹三道:“豹三不蠢,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唐府尹要削恭王的封地,恭王想方设法要扳倒他,先生自然和恭王站一边,拿豹三当刀子,往唐府尹的身上捅。”
陈金石问:“你站哪一边?”
豹三刚要开口,陈金石又道:“小心些选,若选错了,今夜你还是大豪商,明早就是阶下囚。”
豹三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陈金石眨眼换了一副和气脸色,把状子给了豹三,走出几步又问:“那大食国的龙脑香呢?”
2
唐瑜收到了明府送来的离书,寂寂看了彻夜,天明后照常去上班。入了办公厅,侯望书风风火火奔进来,口中大叫:“府尹!”
唐瑜轻责道:“这动天惊地的是做什么?沉稳些。”
侯望书道:“御史台来人了——他们这会子来,准没好事!”
唐瑜闻言,先出了门等着,须臾,几个御史台官吏过来,行礼相问:“可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也还礼,道:“是唐瑜。”
当先一人道:“请唐府尹随我等去御史台,接受问询。”说话时,两个上前来请。开元府武侯聚了不少,可人人皆知御史台专察百官善恶,权势不小,是以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唐瑜被御史台带去了。
入了台院,唐瑜被请进一间空房,房中只有两方旧坐榻,唐瑜拣面北一方坐了。这一坐便是四五个时辰,既无饮水,也无食物,更无人来问,他知道这是御史台的攻心法,要在问责之前先把人的精神磨损一半,便闭目蓄神,在心中数着时刻,直到午夜时分,矮门悄悄打开,一个从六品服的官员、一个手执烛火和纸笔的小吏进来了。
唐瑜避席相迎,那官员亦行见礼,道:“御史台侍御史顾临,奉命问责开元府尹唐瑜,望府尹坦诚作答。”
唐瑜道:“御史请问,唐瑜知无不言。”那小吏便在角落铺开纸卷和笔墨,要将二人的对话如实记录。
顾临先问:“开元府是否欠过民间私人债务?”
唐瑜沉思片刻,道:“开元府曾因添置四面屏风、九张装点书画、五十两茗茶、二十两奚氏墨,欠下升平街商人豹三九十万。”
顾临问:“几时欠下的?”
唐瑜答:“在唐瑜任职之前,有欠条为证。”
顾临问:“这笔债务可偿还?”
唐瑜道:“已尽数还清。”
顾临问:“还清了?”
唐瑜道:“还清了。”
顾临问:“还债之钱从何而来?”
唐瑜道:“六成开元府的税收,四成唐瑜的家私抵卖。”
顾临追问:“你用自己的钱补公家的空?”
唐瑜道:“是。”
顾临又问:“几时还的?”
唐瑜道:“从唐瑜入职后开始还,至去年四月结清。”
顾临问:“一文不少?”
唐瑜道:“一文不少。”
顾临问:“可有凭证?”
唐瑜道:“九十万分三年十次还清,开元府存有十次支出记录,豹三签过十次收钱单据。”
顾临问:“是你与豹三面对面还款,还是有中间人过手?”
唐瑜道:“由我下文,开元府户科拨钱,武侯押送至豹三家中,豹三收钱后确认签字,单据存回户科。”
顾临道:“御史台将立刻赴开元府和豹三家核实,今夜要委屈唐府尹在此歇息了。”
唐瑜坦然拱手道:“无妨。”
顾临便与刀笔小吏出了门。
3
子时三刻,顾临到了开元府,召全府官吏廊下听唤,自己亲自检索豹三案的始末。他先去办公厅查阅公文,那开元府每回发文皆有记录,某年某月发至某处,编号几何,均一一登记在册,顾临把册子看了一遍,证实唐瑜先后下发了十道公文到户科,他便转去户科,把十道公文都找到了,又调出账本,查看开元府近四年的钱款出入记录,见户科已照唐瑜的公文,分十次将九十万文钱还给了豹三,开元府的武侯负责押运钱款,去来都有回执为证,顾临一环一环找不出破绽,眉头皱了一会儿,问户科主事安录:“每回送钱过去,豹三都签字了?”
安录从柜中取下一卷布帙,打开一看,是十张黄纸,呈上道:“这是豹三签的收据,十次十张,都在这里。”
顾临拿着十张纸走至灯下,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十张纸质相同,笔迹相同,连墨色也相同,显然是同一人所书,他沉吟不语,安录笑道:“咱们开元府已经把钱还清了,是这刁商收了钱又翻脸,诬告唐府尹。”
顾临便向御史台吏道:“传豹三来。”
豹三来时,公堂上点了数不清的烛,却只有顾临一人。顾临把案上十张黄纸铺开,问:“豹三,开元府总共欠你多少钱?”
豹三道:“九十万。”
顾临问:“还了多少?”
豹三道:“六十万。”
顾临问:“分几次还的?”
豹三道:“七次。”
顾临便指案上黄纸:“七次,你如何会签十次收据?”
豹三道:“没有十次!只签了七次!”便把武侯在何年何月何时去的自己家数开了,数下来果然只有七次,顾临笑道:“你记性倒不错。”
豹三道:“咱们是做生意的,别的都记不牢,可欠钱还钱的事一文也不会记岔!”
顾临把一沓纸全递给豹三,道:“哪三张不是你写的,指出来。”
豹三底气十足地接过纸看,一张看过,脸色就变一分,十张看完,整个人都糊涂了,道:“怎么都是我的字迹?”
顾临道:“分明十张都是你写的。”
豹三道:“冤枉!七次就是七次,他们仿写我的字,吞了我三十万!”
顾临追问:“他们是谁?”
豹三一愣,道:“我怎么知道?”他挑出其中三张,“这三回,时日不对,是他们乱写的。”
顾临把这三张摆在书案右边,另七张铺在书案左边,俯下身去,一笔一画地比对。豹三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寄望顾临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能证实自己没有撒谎,可顾临的眼似乎不太灵光,把十张纸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豹三在心中叹气道:“有人暗里把我的笔迹学了去。休说外人,就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为了贪这点钱,是何等用心!”
又过不久,顾临忽然不用眼看了,而是鼻尖凑上去,把纸一张张闻,闻完又伸舌,去蘸纸上的字,豹三心中发毛,又不敢多问,顾临把十张纸都尝完,笑道:“这三张,和这七张是不一样。”
豹三忙问:“怎么不一样?”
顾临道:“用的墨不一样。你家用的什么墨?”
豹三道:“奚氏墨。”
顾临道:“不愧是皇城巨富,用的是昔年贡墨,上品中的上品。”
豹三赔笑道:“做生意讲究个面子,来往书笺若用下品墨,别人会瞧不起。”
顾临道:“这十张纸,七张用奚氏墨写的,三张用赝墨写的。”
豹三惊道:“这……顾御史还闻得出真品赝品?”
顾临道:“奚氏墨光泽如紫,麝香永固。这赝品的颜色学了九分像,连我也看不出来,可香味只学了七分,麝香太淡,不过几个时辰就散了,如今真品尝起来还有甜味,赝品却涩了。”
豹三猛一拍掌道:“御史英明!那赝墨决计不是我用的!”
顾临抽出那三张仿写的收据,道:“一张六万,一张八万,一张十六万,恰好三十万。有人吞了三十万欠款,再仿写你的字迹,归档户科交差。”
豹三拱手道:“请御史台做主,查查谁贪了草民的血汗钱!”
顾临又问:“你是不是曾卖给开元府二十两奚氏墨?”
豹三道:“是。”
顾临便叫小吏:“去把开元府的墨取来。”
小吏出门,唤开元府的人取来七根奚氏墨锭,回:“用了四年,只剩这几根了。”顾临亲自把墨磨开,蘸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静等墨干,开元府、御史台的人里里外外陪着他干等,直至天明,顾临把字闻了闻,笑道:“你们瞧,香味没了。”
一个开元府官员道:“这是开元府在豹三那里花重金买的。”
顾临问:“花了多少钱?”
那官员道:“二千文一两。”
顾临便指豹三道:“好个豹三!吃了官家四万文,却卖赝品给我们!”
豹三道:“我哪里知道是赝品?我分不出来。”
顾临道:“这就只有你心中清楚了。虽然是件缺德事,却救了你——这三张收据,是开元府的人仿写你的字,贪了你三十万文钱。他们以为用纸、用墨、字迹都和你一样,神仙也判不出真伪,谁知坏心眼遇到黑心肠,他们亏了,你赚了。”
豹三擦了擦汗,不说话了。顾临道:“你先回去,随时听唤。”豹三便告退。
顾临在心中理了理,暗自道:“开元府有内贼,上诓了唐瑜,下蒙了豹三,中间截了三十万,涉案人恐怕不止一两个。”忽然响起敲门声,顾临问:“是谁?”
门“咿呀”开了一线,陈金石探了半个头出来,笑道:“侍御史,小人有内情报告。”
顾临便道:“进来说。”
陈金石抬脚进来,转身关了门,趋步到顾临身边,低声道:“这三十万的事,小人知道。这笔钱,是唐府尹卖了自家门铺,凑出来的私钱,叫以公家的名义还给豹三,那些人收了钱,却没有还给豹三,而是私自吞了。”
顾临问:“那些人是谁?”
陈金石道:“一条线上的,一个也逃不掉:收钱放钱的户科官吏,押钱的武侯,伪造签名的是个刀笔吏。”
顾临沉吟不语。
陈金石道:“侍御史明察:国家拨下来的公款,每一笔的去处都有几层监督,他们断不敢私吞;可这三十万,是唐府尹私人献的,没有人会追究来去,所以这些人钻了空子,唐府尹却是冤枉的。”
顾临便道:“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我们一个个查。”
4
唐瑜被御史台幽禁了两日,这日黄昏,御史台小吏开门道了歉意,放了他出去。侯望书早在廊下候着了,道:“府尹,这案子结了。”
唐瑜问:“怎么回事?”
侯望书道:“府尹叫还给豹三的三十万文,被户科官吏和押运武侯吃了。十三个人,按官职大小分了干净,御史台连夜抄了这一窝人的家,大多认罪了。”
唐瑜不语。两个出了御史台大门,唐晋匆匆骑马而来,道:“二郎,又出事了。”
唐瑜问:“什么?”
唐晋道:“恭王上疏龙朔宫,弹劾二郎领导不力,纵容属下鲸吞国家财物,过失甚大,当免官!”
侯望书跳道:“什么国家财物?那是府尹自家的钱!”
唐晋道:“交付给了开元府,便是国家的钱了。”
唐瑜许久道:“先回开元府。”
三人上马,往开元府的方向去,小半个时辰后到了,府门下守着卫兵,见到唐瑜,却无欣喜之色,反倒尴尬起来,唐瑜下了马要往府中去,几个卫兵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一个来,小声道:“府尹。”
唐瑜点点头,继续走,那卫兵道:“府尹,开元府才接到龙朔宫的旨意,说……”
唐瑜问:“什么?”
卫兵道:“说圣上一连收到许多上疏,都是弹劾府尹的,所以下令暂停府尹的职务,待查明真相再说。”
唐瑜便站住了。侯望书道:“连府门也不让咱们进了?”
卫兵道:“是怕外人看见府尹还在府中,又要借口弹劾,府尹不如先回家避一避风头……”
侯望书叫道:“避什么避?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避!”
唐晋拉住他道:“休吵嚷,不成体面。”
唐瑜转身下阶上马,道:“回家去。”
定昏时分,唐瑜回了家。怜玦轩如寒渊中的溶洞一般死寂,唐瑜推开门,下意识向深处叫了一声“幽儿”,床帐被破门而入的风扬了扬,却无人相迎,他猛然醒转明幽已回了明家,再不会躲在帘下捉弄他了。唐瑜从袖中寻出火折子,要点燃桌上的烛,转念一想亮烛了也无事可做,便放下火折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5
半日之间,卫熹收到了十多封弹劾唐瑜的奏疏,他拿着疏去找崔太后,道:“母亲,奏疏又来了。”
崔太后问:“也是弹劾唐瑜吗?”
卫熹道:“是。”
崔太后问:“都是如何说的?”
卫熹道:“几十封疏都是一个意思:开元府十三官吏窃取国家资产,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唐瑜身为开元府长官,监管无能,当以首罪论处。”
崔太后问道:“依陛下看,这奏疏中最严厉的是哪一句?”
卫熹道:“监管无能?”
崔太后摇摇头,道:“是‘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
卫熹奇道:“这为何最严厉?”
崔太后道:“十年未见,就是说这十年间,前前后后、中央地方的官员,都不曾闹出如此严重的案情,可在唐瑜的治下,开元府出了。”
卫熹幡然而悟,道:“那唐先生的罪可大了。”
崔太后道:“陛下等着吧,未来几日,各州的弹劾也会接踵而至,至少缺不了六王。”
卫熹道:“今日弹劾,就是恭王带的头。”
崔太后便问:“这一点,陛下如何看?”
卫熹道:“是唐先生的削封策惹恼了恭王,所以恭王找了先生这个岔子,要把先生逼退,先生若退了,削封策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英明。如今唐先生的岔子已被抓住,这么多奏疏送上来了,咱们应该如何对付?”
卫熹低头沉思片刻,道:“母亲,我已支持了唐先生,若把他惩治,削封的事付之东流,是先生的失败,难道不是我的失败?”
崔太后万没想到卫熹会思及至此,半晌方道:“陛下所言极是。”
卫熹道:“我想保下唐先生,却不知该如何做。要不,咱们把这些奏疏置之不理,说不定过个十天半月,大家也就不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人君有时就像躲猫猫的小孩儿,你越躲,大家越要找,你躲得越深,找你的人就越多。若一味逃避,陛下会失去群臣的信任,所以,陛下要直面一切难题。”
卫熹道:“唐先生又不能罚,又不能放,那我如何是好?”
崔太后道:“先暂停唐瑜开元府尹之职,平息众怒,也算缓兵之计。”
卫熹问:“然后呢?”
崔太后道:“然后,看看唐瑜能不能自救吧。”
6
豹三当日被顾临传唤,在开元府公堂足足站了一夜,腰椎的旧疾又犯了,五日过去还不见好。日落后,豹三又去庭中凉榻上歪着,叫小妾来给自己捏腰,“哎哟哎哟”哼唧了半晌,道:“御史台的小白脸有些本事,老子请高人仿做的奚氏墨,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他居然给闻出来了——以后再仿造时,要增加檀香的比重才行。”
小妾白了他一眼,道:“还仿?被人查出来了你还敢仿?”
豹三道:“御史台又不管民间的事,他们只查唐瑜,不用怕。”
小妾道:“他们虽不查办你,可只要动口去外面说一说,一传十十传百,满城都知道你卖假货了,哪个讲究人还找你买东西?”
豹三闻言,眉头一皱,道:“是了,我的信誉要紧,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出去。”
小妾道:“你还不赶紧拿钱堵住那御史台官员的嘴?”
豹三道:“钱不顶用,御史台就是专门查别人贪钱的,他们自己绝不敢收钱。”
小妾道:“那如何堵得住?”
豹三趴在凉榻上,眼珠转了半日,忽然笑着捏了捏小妾的鼻尖,道:“只怕要你的嘴才堵得住他的嘴。”
小妾作势啐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豹三道:“我偷偷把你送给他,如何?御史台的也是人,也是要收小妾的。”
小妾的媚眼一亮,问:“他是什么官?有几品?”
豹三道:“御史台侍御史,好像是从六品。”
小妾眼中的光便熄了,啐道:“为了个从六品的芝麻官,你就要把我送出去?”
豹三吃了一脸唾沫,气道:“虽是从六品,可看见正三品的也横着走!哪里委屈你了?你个勾栏出身的小贱妇,还要看高看低了?”
小妾被豹三辱骂,也动了怨气,在他腰上狠狠一捶,道:“我是小贱妇,你又贵到哪里去?从六品的小官儿传唤一次,也吓得你几天直不起身,改日来个正六品正五品的,只怕你连亲娘也要搭上呢!”
那一捶痛得豹三浑身要散,一迭声骂道:“这小娼妇,我惯得你无法无天了!”要扬手打时,小妾早哭哭啼啼跑了,豹三没法起身追,只骂:“滚回勾栏去!老子不养你了!”
吵闹间,影壁下好几个人影现出,豹三警觉,问:“谁在那里?”
走出来七八个人,当先一个瘦猴儿般的年轻人笑嘻嘻走上来,道:“豹三大老板,还记得我吗?”
豹三把那人看了看,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道:“我姓侯。”
豹三想起来了,“唔”一声,躺回凉榻,道:“原来是猴毛儿。”
侯望书笑道:“多谢大老板还记得咱。”
豹三眼角把他斜斜一看,道:“这两年上街看不见你了,如今在哪里高就?”
侯望书道:“在开元府谋了个跑腿的差事。”
豹三道:“开元府?猴子爬上参天树了。”
侯望书笑道:“倒是比从前混得好了。从前在街上遇见豹三老板,还隔着十丈远呢,家奴就来赶人,生怕我摸走了老板腰间的钱袋;如今我进你家大门,家奴们也不拦了,不怕我再偷你家东西不成?”
豹三道:“你从前不学好,不要怪别人防你,看看从前和你混的那帮人,要么偷鸡摸狗被抓去坐牢,要么打架生事被人打瘸,哪个有好下场了?你如今脱离他们走上了正道,连我也高看你一眼。”
侯望书拱手道:“多谢豹三老板看得起了。”
豹三问:“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侯望书道:“豹三,咱们唐府尹对你不薄,一认了前任的债,二拿自己的钱还你,你却恩将仇报,去御史台告诬状,弄出这一大摊子事,是不是不厚道?”
豹三问:“与你何干?”
侯望书道:“我是唐府尹的腹心人,你害他,我还不能来找你算账了?”
豹三半坐起来,道:“腹心人?你?”
侯望书道:“可不是?当年我父亲为了救唐府尹的弟弟,死在润州战场上,府尹上月还去我家看望我母亲呢,你说这是什么交情?”
豹三顾不得腰疼了,坐直身子问:“你到底来做什么?你们若乱来,我就找武侯了!”
那七八个人都道:“不用找,我们就是武侯。”
豹三连声叫:“家奴们呢?”
侯望书跳起来道:“你叫不来人了!我要降不住这几十个奴儿,就白在升平街头混了十几年!”
豹三道:“猴毛儿,你要做什么?你如今是吃公粮的人,可不能胡来!”
侯望书道:“不胡来,只好好问你几句话。”
豹三道:“问什么?”
侯望书道:“问你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豹三道:“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你自己估量估量,我这生意有多大。”
侯望书道:“我估摸你的生意就像八爪鱼,半个城都伸过去了,连开元府也伸进去了。”
豹三道:“有眼力。”
侯望书道:“只怕还不止开元府。”
豹三道:“那是,一阁六部九寺,无论公家私家,都照顾过我的生意。”
侯望书道:“只怕欠债的事情,不止开元府一家吧?”
豹三警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望书道:“我的意思是,你有种告开元府,就该有种把一阁六部九寺全告了。”
豹三心中一转,道:“不曾有别的衙门欠我的钱。”
侯望书道:“果真?”
豹三道:“果真。”
侯望书笑了,揽住豹三的肩膀道:“咱也是街头巷尾混大的,见识得多了,多少衙门买东西都是不给钱,只记账,譬如招待各州进京的官员,都是请到最贵的酒楼吃山珍海味,吃完签个字在簿子上,转身就走,酒楼年年抱着簿子去衙门要钱,反倒吃饱了闭门羹,单我知道的被吃垮的店,就有七八家,你豹三就没在这些衙门吃过亏?”
豹三坚定道:“没有!”
侯望书转头向武侯们道:“豹三不好说话,先把他小子拉来打一顿。”
豹三道:“猴毛儿!你别以为穿了身官皮就飞升了!你们敢动我家的一草一木,我一定告你们下监牢!”
侯望书道:“你去告!我还要告你呢!”
豹三冷笑道:“告我什么?我抢了你家的钱?”
侯望书道:“豹三,五年前我和张七郎、王老四他们几个在未离原上挖了一家祖坟,偷了几个随葬银具来卖给你,你没有收,记不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
豹三道:“不记得了。”
侯望书道:“不记得?你说未离原离开元城太近,墓主人的亲戚都在城里,偷他们的东西容易撞见,当时撵我们走了,可你晚上亲自来我家说什么?你叫我们去芦州挖坟!你说芦州武安侯的母亲墓里有的是值钱宝贝,叫我们几个弟兄去偷偷拿些出来,我们去芦州的车马费还是你出的,现在记起了没有?”
豹三道:“记不起了!”
侯望书提起他的耳朵叫道:“那我偷了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来,两千文卖给你,你也不记得了?这才过去五年,你断不敢公开拿出来叫卖,藏在哪里了?”说完,他唤武侯们,“进去搜,豹三家里全是盗墓贼挖的东西!”
武侯们应了,果真分散四处去搜,豹三站在原地跳脚,骂道:“王八羔子!”
武侯们哐哐当当抄了许久,果然抱了一堆项链过来,侯望书挑出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拿在手中甩圈儿,笑道:“赃物找着了。武安侯虽早就死了,可他的儿子却是芦州节度使,手握五万大军!我明儿放出风去,他后日就会知道是你撺弄偷他奶奶的东西,你还有活命没有?”
豹三咬牙道:“王八羔子,老子落到你井里了!”
侯望书道:“你虽落了井,猴毛儿却能把你拉上来,你伸伸手,就接住了。”
豹三气呼呼绕了两圈,道:“猴老爷,你为我想一想,我若把全皇城的衙门都告了,我还有活路没?”
侯望书道:“猴毛儿早给你盘算好了:你自己不用出面,我知道这半城的商家都要仰仗你的鼻息活,你叫那些小商家去告,他们敢不去吗?有一家告一家,有十家告十家。”
豹三问:“十家都下了水,唐瑜就上岸了?”
侯望书又揽住豹三的肩,赞道:“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全身透着聪明!”
7
御史大夫孙泽羽连续加班两个昼夜,总算把开元府十三官吏贪腐案查了个明白,这日一大早,他穿着朝服、抱着卷宗准备上朝汇报,走到正门下,一个台院小官追上来道:“孙大夫慢走一步,顾御史有急事禀报。”
孙泽羽问:“什么事?”
小官回:“昨夜有十几家商户来告状,吏部、礼部、户部、刑部、工部、太常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九衙是被告。”
孙泽羽一惊,问:“告了这么多?”
小官道:“顾御史收了状子,却不知要不要查,故来请示大夫。”
孙泽羽一寻思,这些案子和开元府案同类,可以并作一案,便向下属道:“去龙朔宫禀报,开元府案又旁生枝节,我改日再入宫汇报。”
下属得令去了,孙泽羽自来台院找顾临。顾临的案上堆了十几卷状子,正对案叹气,孙泽羽问:“怎么火一堆接一堆烧起来了?先是开元府,又是吏部、户部的。”
顾临道:“这些商家平日吃够了官府的哑巴亏,如今有豹三打头状告开元府,也都跟风来了。”
孙泽羽道:“你既已收了状子,怎么又犹豫查不查?”
顾临笑道:“一查,御史台要和九衙结仇,别的先不说,吏部和户部不好得罪。”
孙泽羽道:“御史之责本就是纠百官之过、正百衙之风,不要畏首畏尾。”
顾临道:“诸衙要恨,首先是恨大夫,大夫若顶得住压力,顾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孙泽羽道:“查!”
顾临领命,便开始着手布人查案,一日之间,传了四五个侍郎、七八个少卿来问话,三日之内,禁闭的屋子有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五日之后,卷宗堆了小半个屋子,顾临查清了每一家衙门的案情,第七日卯时,御史台小吏把卷宗装上牛车,赶着和孙泽羽一同上朝去了。
8
崔太后这日有意旷朝,是为了让卫熹独自面对这道难题。朝堂上,卫熹问道:“孙大夫曾说两日之内完结开元府贪案,为何推迟了七日?”
孙泽羽道:“因贪腐案旁生枝节,故御史台又查了七日。”
卫熹问:“又生了什么枝节?”
孙泽羽道:“贪腐不止开元府一家。”
纵然孙泽羽不言,这几日的风波也早传遍了皇城,此刻文武百官各怀心事,目光虽都及地,耳朵却都向孙泽羽支去,只听卫熹问:“还有哪些衙门?”
孙泽羽回:“其一,刑部去年在东市刘五家订买二百件囚衣,每件向上报二十文,实付十五文,中间克扣一千文。”
刑部尚书雷英脸都气白了,拿笏板指着孙泽羽道:“孙泽羽你查明白了!雷英的眼皮子没那么浅,没稀罕搜刮这一千文!”
孙泽羽道:“查明白了,是刑部司狱司司长犯的案。”
雷英的面子还是挂不住,道:“不消你御史台查,刑部自己查自己判!”
内侍监丁怀安上前劝道:“雷尚书,御前注意礼仪。”
雷英愤愤回了队列。
孙泽羽又道:“其二是太常寺,去岁冬至郊祀,太常寺郊社署令奉命采买牺牲和酒醴,他先收了升平街欧阳兴的二千匹绢,允诺把大宗生意给他,后又吃了东市毛宏的三千匹绢,便把大宗给了毛宏,小宗给了欧阳兴,共计受贿五千匹绢。”
五千匹绢不是小数,堂上的气氛便微妙了,太常寺卿张怀稳出列行礼道:“多谢御史台为太常寺除污去垢。”孙泽羽还礼。
礼部尚书殷鹤在旁叹道:“礼部也主持过多次祭享,却从未有过贪污受贿之事。”
孙泽羽道:“殷尚书只怕要回去查一下主客司了。”
殷鹤忙问:“怎么?”
孙泽羽道:“主客司设宴接待四海来宾,拖欠了十二家酒楼六百余万文钱,每回宴席有两份菜单,上报的一份清汤蔬食,实吃的一份炊金馔玉,主客司的官吏未必把钱放进了口袋,却一定吃进了肚子。”
朝中官员便窃笑起来,殷鹤有意无意举起笏板遮住脸,不吭声了。孙泽羽又点了工部、吏部、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出来,把诸衙的过错一一细说,完毕后,雷英先出列,解下官帽放在陛前,向卫熹道:“刑部风纪不正,雷英负首责,请陛下准臣先自查自纠,再去官做民。”
张怀稳也道:“太常寺出了大案,臣无颜再任寺卿之职。”
一时间,四部的尚书、四寺的寺卿都自请去职,殷鹤也伏地跪倒,道:“臣有两点要说:其一,礼部主客司犯了大错,臣当负领导不力之责;其二,臣提议,以此案为契机,再将皇城与各州大小衙门彻查一番,肃纲正纪。”
卫熹问孙泽羽:“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道:“御史台人力有限,若要查遍大焉,则需沧山相助。”
此话一出,满朝官员都暗吸了一口凉气。没哪个衙门有十足的底气经得起查,有些错,关上门看不算错,放到御史台的案上便是错,纵然在御史台不算错,到了沧山却一定是错,是以无人愿意再被牵连。只听太仆寺卿张圣庆道:“听了孙大夫的陈述,只有太常寺、礼部两处算案子,余者皆是小过,不足以放上朝堂。那工部夏季加固河坝是为民生,欠下几个运沙钱,又不是不给,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事,孙大夫一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文章,今后人人自危,谁还敢再出面做事?就是将来,后人也要说本朝苛政过于商鞅。依老臣看,非但不该牵连过广,就连这几位尚书和寺卿,也不该为他人戴罪。跪在御前的八个人全是重臣,他们若走了,这朝堂的柱子要少一半,一时半会儿的,上哪里再找栋梁之材?”
卫熹略一思索,道:“太仆寺卿言之有理,八位高官虽有过错,却不至于贬官。孙大夫,依大焉律法,这八位的责任该如何追究?”
孙泽羽道:“当罚薪俸一年。”
卫熹道:“那些主犯呢?”
孙泽羽道:“依法查办。”
卫熹点头道:“案件到此为止,不要再起事端,以免人心浮动。”
孙泽羽领命,又问:“那开元府尹唐瑜该如何处置?”
卫熹环视群臣,问:“诸卿认为呢?”
群臣沉默许久,不知谁道:“当与四尚书、四寺卿同等论处。”
卫熹道:“好,罚去唐瑜一年薪俸,保留开元府尹之职,以观后效。”
孙泽羽应道:“御史台遵命。”说完,他走向户部尚书赵自芳,“九个衙门成被告,唯独户部经住了御史台严查,户部是大焉最富之衙,却无一笔账糊涂,无一人触纪,赵尚书当受孙泽羽一拜。”便长揖在地,赵自芳回礼道:“尽本分罢了。”
9
自从炼丹釜烧坏之后,恭王再没找到一座称心的铜釜,炼丹的心情也就渐渐怠了,这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挂念那片夜昙今夜会不会开,便独自披了衣裳上晚眺楼等着,坐了半夜,空枝还是空枝,月下一片死气沉沉,他忽然醒悟岁已入冬,花期早尽,今年不会再开了,又坐了少时,他下楼,沿着花径往回走,却有一个侍卫迎面赶来,叫道:“千岁原来在这里。”
恭王问:“做什么?”
侍卫道:“有客深夜求见。”
恭王不悦道:“谁这么不懂规矩,夜半叨扰?就说我睡了。”
侍卫道:“只怕此人千岁愿见。”
恭王便问:“谁?”
侍卫道:“御宪台令薛让。”
恭王小吃一惊,暗自道:“我和沧山从无来往,他突然上门,必有蹊跷。”便道,“请他去书房。”自己也往书房而去。
三刻之后,恭王在书房见到了薛让,二人互礼毕,分宾主而坐,恭王先笑道:“我只当唯有龙朔宫请得动薛台令。台令为何事而来?”
薛让道:“为今日朝中事而来。”
恭王道:“朝中有何事?”
薛让道:“四部、四寺、一府出了贪案,涉案之人合计上百,涉案之金合计千万。”
恭王道:“这与恭王府无关。”
薛让道:“却与沧山有关。”
恭王道:“哦?”
薛让道:“十余件贪案,皆出在这两年之内。”
恭王点头道:“便是御宪台让权、御史台上位的时候。”
薛让道:“御宪台掌权二十年,天下清明,御史台掌权两年,举朝腐化,长此以往,大焉必危!”
恭王沉吟片刻,道:“台令如何看孙泽羽?”
薛让道:“孙泽羽只能惩治官吏于犯罪之后,不能震慑朝野于犯罪之前,可做治世之贤臣,不可做乱局之鼎臣。”
恭王斜眼把薛让一看,笑道:“薛台令说说,此时是治世,还是乱世?”
薛让道:“监察之界,永无治世。一刻松懈,贪腐便要滋生;一时闭眼,奸邪便要反扑。御宪台二十年重压狠治的成果,两年化作流水,便是例子。”
恭王对薛让起了敬重心,略坐正身子,道:“这些事,是几法司的纠葛,台令为何与我说这个?”
薛让道:“沧山应当攫回监察大权,非如此,不足以挽救大焉。”
恭王把细髯一捋,道:“你是来请我帮忙的?”
薛让道:“不,薛让是来和恭王做交易的。”
恭王问:“什么交易?”
薛让道:“恭王助薛让重回政局中心,薛让为恭王献上一计。”
恭王道:“什么计?”
薛让道:“倒唐瑜之计。”
恭王道:“哦?”
薛让道:“唐瑜骤然提出削封之策,搅乱了恭王府一池春水,恭王两次反击唐瑜却无功而返,此刻还有第三计吗?薛让有。”
恭王便道:“你若有能耐除去唐瑜,我也有能耐叫几法司把分去的权还回沧山来。”
薛让道:“成交了。”
恭王问:“倒唐之计是什么?”
薛让道:“这一计有两条路,任唐瑜走哪一条,都是死路。”
恭王问:“竟没有活路?”
薛让道:“绝没有。”
恭王笑道:“愿闻其详。”
薛让起身,走到恭王咫尺之内,不疾不徐说开了话,恭王的眉头越听越舒展,至后来,他拊掌而笑,称道:“善!普天之下,唯有薛台令能出如此妙计。”二人筹谋了一夜,天明方散。
10
这个黄昏,豹三又在凉榻上休息了,这回却没有躺下,也没有闭眼,而是端端正正直腰坐着,双手叉胸,板脸向家奴道:“把小郎找来。”
半晌,他小子叉手趋步过来,问:“大人有何吩咐?”
豹三瞪了儿子半天不吭声,他小子小心翼翼问:“大人要吩咐儿子什么?”
豹三环睁了眼,喝道:“说!你要当什么官,老子倾家荡产也给你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