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逃

    第四十章
    夜逃
    1
    翌日,孙牧野睡到中午才起床,他穿上公服从庭前过,见蝉衣在剪花下杂草,便走过去招呼道:“我去宫中见见圣上。”
    蝉衣头也不抬道:“好。”
    孙牧野道:“见完圣上,还要出城一趟,多半夜间才回来。”
    蝉衣道:“自去。”
    孙牧野道:“今天之后,我可以在家多住几天。”
    蝉衣道:“这是你的事。”
    孙牧野道:“和你说一声。”
    蝉衣继续剪草,孙牧野便去了。
    至龙朔宫见了卫熹,孙牧野心中想说“好像长高了一些”,面上却说不出来。君臣礼毕,他在下首坐了,为卫熹讲述这三年征战的故事。起先讲桑梓津时,卫熹还饶有兴致地听;讲到泸陵城一节时,便有些走神;孙牧野又讲大军几时开拔几时扎营、如何在雨季长途跋涉、如何在夜半急行军、后勤征夫累死数千的事,卫熹不由困倦了;到后来,孙牧野讲起竹枝城,说每日都有士兵醒来后发现身边的同袍死去,战死,饿死,渴死,病死,活下的人吃石面,饮人尿,去城下扒尸体的衣裳穿,卫熹听得脊背发寒,忍不住打断他道:“我不想再听了。”
    孙牧野问:“为什么?”
    卫熹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孙牧野道:“臣对陛下说这些,是希望陛下明白国土是如何一寸一寸夺回来的。如今檀州还在南荆,燕、云、朔三州还在西项,将来还会有征伐事,陛下只有体会了将士的苦难,才知道如何面对战争。陛下住在深宫,臣不说,陛下永不会知道。”
    卫熹道:“养兵用兵之事,自有宰相和臣僚去做,何况还有太后。”
    孙牧野道:“陛下将来要亲政,军国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许多事,文官有文官的说法,武将有武将的说法,朝中的奏疏说东,军中的奏疏说西,是非对错,全靠陛下辨别和定夺。陛下若有一道旨意出错,千万人就要用血和命去弥补错误。”
    卫熹道:“亲政还有许多年,我可以慢慢学。”
    若眼前是别人,孙牧野早火冒三丈了,可卫熹是天子,他只好隐忍不发。卫熹也不喜孙牧野,两个人坐着再无话讲,孙牧野为打破尴尬,勉强道:“若陛下在宫中待得枯燥,臣就陪陛下去洪武围场行猎玩耍。”
    他想借机和卫熹熟络,卫熹却道:“祖父是出宫后病逝的,父亲也是出宫后牺牲的,我不愿出龙朔宫去。”
    孙牧野心中怒想:“我难道会害你不成?这懦弱少年如何做天子!”
    卫熹看他脸色转冷,也暗自想:“怪道群臣都说孙牧野居功自傲。我是天子,谁对我不是和颜悦色、千依百顺?偏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和我说话如同和孩儿说话一般。”也不发一言,气氛正微妙间,宫人进殿禀道:“陛下,帝师唐瑜来了。”卫熹忙道:“请进来。”
    唐瑜手持书卷入殿,卫熹起身迎道:“先生来了。”唐瑜还了臣子礼,又向孙牧野揖道:“牧野将军也在这里。”孙牧野还礼了。
    卫熹问:“先生,今日学什么?”
    唐瑜道:“臣今日为陛下续讲《顾命》。”
    卫熹却撒娇道:“先生日日都讲《书》,着实厚重艰深,今日先生讲些轻快的缓一缓,好不好?”
    唐瑜笑问:“陛下想学什么?”
    卫熹道:“学《诗》。”
    唐瑜应了,道:“今日春意盎然,臣与陛下同学《周颂·良耜》,如何?”
    卫熹拍手道:“好。”他把书桌上的新鲜春果儿推给唐瑜,“先生吃了再讲。”
    唐瑜道:“陛下该先问牧野将军。”
    卫熹仿佛才想起孙牧野还在一般,道:“孙将军请吃果子。”
    孙牧野起身道:“陛下请专心学习,臣去看望太后。”
    卫熹道:“好。”
    孙牧野和卫熹、唐瑜道别,出了大殿,只听唐瑜在内朗读道:“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孙牧野去如意宫见崔太后,崔太后正握着一支长簪出神,见了孙牧野,越发显出忧郁之色,孙牧野问:“太后有烦心事?”
    崔太后把长簪反复摩挲,道:“如今润州回归了,先帝却不能踏上润州的土地瞧一瞧、看一看了。七日后是吉日,你与百官一起,陪少帝去止狩台祭天祭祖,敬告卫家列祖列宗:收回的,我们一定好好治理;失陷的,我们迟早要打回来。”
    孙牧野应了。
    崔太后又笑道:“你立下不世之功,后将军该升右将军了。”
    孙牧野便拜谢。
    崔太后道:“牧野将军本已是万户侯,我昨日与凤阁、礼部、户部商议了,再为将军加封两千户,增月禄一千石。”
    孙牧野却辞道:“不敢领受。”
    崔太后问:“为何?”
    孙牧野道:“八万子弟随臣东征,只余两千人生还,孙牧野对不起国家和百姓。不但不能加封增禄,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也请国家收回去,孙牧野一户不留。”
    崔太后道:“将军是从二品功臣,岂能无食邑?”
    孙牧野道:“臣是军人,睡只要一顶布帐,吃只要一碗黍米,没有别的奢求。”
    崔太后拿团扇遮口一笑,道:“将军过得清贫日子,府上的北凉旧妃过不过得?”
    孙牧野尴尬起来,崔太后便移开话头,道:“将军辞封,高风亮节,我深感敬佩。”
    孙牧野道:“应该的。”
    二人聊了一炷香的话,孙牧野告退出宫。过正仪门时,他问守门的骁禁卫:“唐府尹出来没有?”骁禁卫回:“还没有。”孙牧野便在龙首桥边等下了。
    2
    唐瑜为卫熹讲完《良耜》,照旧请他抄写十遍。卫熹一边抄,一边道:“先生,刚才孙牧野请我去洪武围场打猎,我没有应允。他为何要我去围场?”
    唐瑜道:“牧野将军两年未见陛下,心中思念,所以想与陛下亲近相处。”
    卫熹道:“他会思念我吗?”
    唐瑜道:“他是受先帝托孤之臣,自然时刻牵挂陛下。”
    卫熹道:“那为何他每次见我,都是冷冰冰地说话,不甚恭敬?”
    唐瑜道:“孙将军久在行伍,炼铸了铁石禀性,故与宫人不同。”
    卫熹道:“我和太后应该信任他吗?”
    唐瑜道:“孙将军和涅火军是国之柱石,陛下当信之重之。”
    卫熹道:“好。”又笑道,“我最信任的人是先生。”
    唐瑜道:“陛下既信唐瑜,那唐瑜陪陛下一同去洪武猎场,如何?”
    卫熹拍手道:“有先生在,我就不怕了。”
    唐瑜含笑致谢。等卫熹练完字,唐瑜嘱咐道:“请陛下今夜背记《顾命》篇,我明日会为陛下讲解。”卫熹爽快允诺,唐瑜遂告退。
    出了正仪门,唐瑜见孙牧野负手站在护宫河边若有所思,过去问候道:“将军还未归去?”
    孙牧野道:“我们走走,有几句话和你说。”
    唐瑜便与孙牧野并肩而行。二人右手边是高耸入云的龙朔宫墙,左手边是清平如镜的护宫河水,走了数十步,唐瑜先打破沉默道:“多谢将军这几年对唐珝的照顾。”
    孙牧野道:“我没有照顾到他,是他自己争气。”
    唐瑜道:“唐珝今早便吵着要回军营,可家中人笑他,说他给将军添了许多麻烦,将军早不想收他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明讲,他便泄了气,再不催收拾行李的事。”
    孙牧野道:“叫他休息一月再回来。”
    唐瑜道:“好。”
    孙牧野道:“开元城籍的士兵,只回来他一个。有三百名开元新兵没能回来。”
    唐瑜悟了,轻声问:“是上元火灾后参军的?”
    孙牧野道:“是。”
    唐瑜不答话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你,在我。你只是要十个东洛战俘顶罪,料不到会有国人因此愤而参军。是我不该应允他们的请求,当时我若拒绝了,他们此刻还在开元城平常地活,不会命丧润州。可一切缘由终究是因你而起,你应当知晓这件事,记住这三百个人。”
    孙牧野停下脚步,摊开紧攥的手掌,唐瑜见他掌心放着两个两寸长、半寸宽的木牌,问:“这是?”
    孙牧野道:“士兵的名牌。死在战场上的人有时面目全非,分不清是谁,所以人人都随身带一个刻了名字的木牌,好在死后辨认。”
    唐瑜细看木牌,只见一个刻着“杨小满”,一个刻着“杨元生”,孙牧野道:“我只找到这两个,你分一个去留着。”
    唐瑜便拿了“杨元生”放入衣怀。两个沿着宫墙走了一阵,唐瑜问:“将军想邀圣上去围场打猎?”
    孙牧野道:“嗯。我希望他像先帝一样,做个男子汉,可他不愿意去。”
    唐瑜道:“圣上方才和唐瑜说,愿与将军去洪武围场。”
    孙牧野道:“你说动他了?”
    唐瑜道:“圣上不喜和生人处,唐瑜便随他同去,望将军借此多与圣上相处,多些亲近。”
    孙牧野道:“多谢。”
    两人过了虎翼桥,相对作别,唐瑜回了佩鱼巷,孙牧野却打马出了南城门。
    往东南方行不到二十里,便是独鱼村,孙牧野径直去了魏家院子,见魏母坐在阶上摘菜,遂叫了一声:“阿娘。”
    魏母怔了一怔,抬眼看清进门的是孙牧野,忙丢了韭菜冲过来把他揽住,口中直道:“孙二郎回来了!”
    孙牧野道:“回来了。”
    魏母道:“他们说焉军都在润州死完了,我只当……”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只当你也没了,我一个人真真没了盼头……”
    孙牧野搀魏母在凳上坐了,道:“我回来了,阿娘不是一个人了。”
    魏母道:“再不许去打仗了!”
    孙牧野道:“要休息几年。”
    魏母道:“以后难道还要打?”
    孙牧野道:“要听国家的。”
    魏母道:“你须听我的:咱们家里有田有土,全给你营生,不会让你饿着冻着,哪怕过得节省些,也比当兵强。”
    孙牧野道:“将来天下太平了,我就来独鱼村住,年年月月侍奉阿娘。”
    魏母道:“天下几时才能太平?我只怕活不到那一日了。”
    孙牧野埋头陪魏母摘菜,忽然抬头看见屋顶破了一个大洞,瓦片遮不上去,因问:“顶棚怎么坏了?”
    魏母道:“村中小孩儿淘气,爬到屋顶捉猫,把梁子踩断了,瓦片全掉进了屋里。我请村北冯家兄弟来修,五十文钱也付了,却总不见他们来,我上门去请时,一日推一日,两次三番后,我倒先臊了,不好意思再登门开口。我又说,若你们没空来修,就把钱退我,我另找人,他们却说从不曾收我的钱,四仰八叉地不认账,我一个女人家能如何?总不能打滚撒泼,只好忍一口气算了。新瓦早买来堆在那边,改日另找厚道的村民来修,这回要修好了才付钱。”
    孙牧野便站起身道:“我去把钱要回来。”
    魏母见他那势头,先拉住嘱咐道:“你去问一声,他们不认就算了——并不是缺那五十文钱——不要和人家闹!”
    孙牧野道:“我晓得。”便出门去了。
    魏母提心吊胆地听北边的动静,生怕闹将起来,孙牧野一个人吃亏,却始终听不见鸡飞狗跳,半盏茶的工夫,孙牧野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钱袋,魏母道:“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如何听你的话?”
    孙牧野道:“他们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涅火军人,姓孙,他们便给我了。”
    魏母道:“这可奇了,那冯家兄弟是蛮横人,里正也拿他们没法子,你的姓怎么吓得着他们?”
    孙牧野道:“不知道。”
    魏母想了一想,道:“是了,好像涅火军的主帅也姓孙,他们听见你姓孙,还以为你就是那主帅呢。”
    孙牧野道:“倒沾了一点光。”
    魏母道:“你坐着,我做饭给你吃。”
    孙牧野道:“嗯。”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只怕夜间要落雨,便道,“阿娘,梯子在哪里?我去补屋顶。”
    魏母道:“梯子在那堆干草下压着。你上去时小心些。”
    孙牧野去抬木梯时,又看见角落有几包稻种,道:“该育秧了。”
    魏母在厨下应道:“正说这几日下地呢。”
    孙牧野道:“我明日去种。”
    他在院中劈了木梁,捆了干草,背着瓦片绳子上了房顶,此时已过申正,他心知回不了城了,正巧邻家送客出门,主人道:“吃了饭再去。”那客人道:“晚了城门就关了。”
    孙牧野站在房顶问:“老丈是回开元城?”客人道:“是。”孙牧野问:“老丈家住哪里?”那人道:“城中宣阳街。”孙牧野道:“我也住宣阳街燕然巷,烦请老丈去孙家说一声,我今夜就住独鱼村,明日晚饭时再回去。”那人道:“好说。”便坐上牛车去了。
    3
    蝉衣上午除完了满庭的杂草,给星官儿喂了食,自己在小炉上煮了一碗汉宫棋作午饭,饭毕换了外裳,要去街上走走,到府门口时,正巧一行宫人骑马拥车而来,打头的内侍监王怀岁见了蝉衣,作揖问道:“可是蝉衣夫人?”
    蝉衣道:“是。”
    王怀岁道:“孙将军在不在家?”
    陈留藏在门后伸头道:“他不是进宫了吗?”
    王怀岁道:“将军早出宫了。”
    陈留道:“那可不知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无妨,和夫人说是一样的。”
    蝉衣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孙将军今日谢绝了龙朔宫的赏赐,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一并退还了,太后深感孙将军高义,故以如意宫之名,为孙将军和蝉衣夫人各送来一件小礼,请将军和夫人笑纳。”
    蝉衣道:“他是你们的功臣,赏他便是了,我非中焉之臣,不需赏我。”
    王怀岁道:“太后叮嘱了,不是赏,是送,夫人切莫多心。”
    蝉衣道:“她送我什么?”
    王怀岁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宦官双手捧上一个镏银莲瓣瑶波纹的小匣子,只四寸见方,蝉衣随手掀开一瞧,一方黑锦上缀着一对小小的滴水白玉耳珠,光泽温婉惹人怜爱。崔太后显然听说了蝉衣不爱妆扮,所以特意选了一份素净的首饰送来,可见用心之细,蝉衣不动声色,又问:“送给他的又是什么?”
    王怀岁意味深长一笑,又招了招手,两个宦官走到鸾车前,掀开缎帘,扶下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头戴云绯色幂篱,重纱长垂及地,把面容和身子全包裹了,她向蝉衣叩拜行礼。王怀岁道:“太后听说孙府没有一奴一婢,牵挂将军身边无人卷帘端茶,便把最宠爱的宫婢送给将军使唤。太后说了,若夫人不喜这婢子,便立刻送回宫去,绝不许惹恼夫人。”
    蝉衣瞬时明白了崔太后的用意:当年上元灯节,自己在万众之前公然顶撞崔太后,她早在心中记了一笔仇,她既以为自己是仗孙牧野而骄,便要寻一个美人来,夺去孙牧野之宠,出一口陈年恶气。孙牧野收复润州立下大功,崔太后借此时机,名正言顺把人送来了,却又假装大度,也送自己一份礼,故作友好无隙之意。这明里拉、暗里打的伎俩,蝉衣看穿,却不点破,她本对孙牧野无情,任崔太后送谁来,都不会令她扰心乱神,遂嫣然一笑道:“给我的礼,我收下;给他的礼,我也代他收下。回告崔太后,蝉衣一切心领,多谢。”
    王怀岁告辞,领着一班宫人去了。陈留从门后跳出来,把那长纱遮身的女子瞧了一瞧,道:“这可如何是好?”
    蝉衣道:“领到他屋里去,我去逛一会儿再回来。”便往巷外去,女子自随陈留入了孙家的门。
    整个下午,蝉衣无所事事地在燕然巷附近闲游。先在茶肆点了一碗茶,坐了半个时辰,听邻桌几个布衣汉粗声大气地点评时局朝政;游至海棠树下,见几个梳双丫髻的女童在跳花索,颇活泼伶俐,便含笑在一边看,一个女童歪头向她道:“娘子也会跳索不成?”蝉衣道:“我只会踩着我们那里的歌儿跳,开元城的歌儿我听不明白。”女童们道:“娘子唱你家乡的歌儿,我们跟着跳。”蝉衣却婉拒了,再往前走,到了时常光顾的炊饼店门口,那婆婆正坐在阶上大骂儿媳不孝顺,逢人路过便讲,蝉衣被拉住倾诉半日,儿媳又从店里出来,反诉婆婆老不自重,蝉衣先劝解老的,再宽慰小的,陈情说理周旋半晌,说得婆媳重归旧好,一家人请蝉衣吃晚饭,蝉衣便留下吃了半碗青菜一个炊饼,至日落时分,方回了燕然巷。
    进了孙府大门,蝉衣问陈留:“他回来没有?”
    陈留道:“刚刚有个坐牛车的老丈送来口信,说他今晚就在独鱼村魏家住了,明日晚饭时才回来。”
    蝉衣问:“星官儿喂了没有?”
    陈留道:“才吃了六斤牛肉,一斤鸡蛋。”
    蝉衣去看星官儿,星官儿正在后庭捉雀儿玩,它伏藏在一丛灌木后,竖尖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全神贯注等待雀儿下来落脚,蝉衣不好打扰,便转去了孙牧野的卧房。
    房门开着,灯火在阶上折出几页暖黄,蝉衣放重脚步进屋,那少女已摘了幂篱,正坐在孙牧野的床上含羞出神,见了蝉衣,忙离床跪地道:“婢子拜见夫人。”
    蝉衣道:“起来。”说完在远处长榻上落了座,又指了指下首的小圆凳,“坐过来。”
    少女离了床,过来坐了,蝉衣把她的容颜细细一瞧,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眼神在稚嫩与娇艳之间游移不定,脸上的脂粉又轻又薄,是自信年轻无瑕,不屑繁重的修饰。蝉衣记得自己也曾有过一张未经风雨、至真至纯的脸,可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少女见蝉衣看着自己发呆,遂问:“夫人要不要喝茶?”
    蝉衣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婢子叫初蕊。”
    蝉衣道:“初蕊,你是崔太后身边的婢女?”
    初蕊道:“是。”
    蝉衣问:“你侍奉太后多久了?”
    初蕊道:“婢子七岁便跟了太后,已有九年了。”
    蝉衣道:“九年,你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必是她最宠信的人。”
    初蕊道:“太后还是王妃时,婢子便在眼前侍奉,是比别的奴婢亲熟些。”
    蝉衣道:“太后待你如何?”
    初蕊眼睛眨了一眨,道:“太后把婢子当女儿一般疼爱。”
    蝉衣笑道:“果真如此?那你的眼神飘忽什么?”
    初蕊慌不迭垂下头。
    蝉衣道:“休瞒得过我。中焉太后的秉性,我比别人明白:有豁达大度之态,锱铢必较之心;体恤关怀的善人是她做,吹毛求疵的恶人也是她做。在她面前走动,做对了自然奖赏,做歹了也少不了打罚,是不是?”
    初蕊哪里敢说崔太后的短,唬得不敢应声。蝉衣往榻上斜歪下去,悠悠道:“你心中一定疑问,我为何看得穿崔太后的心性?因为我和她是同样的人。”
    初蕊道:“婢子知道,夫人先前也是王妃。”
    蝉衣道:“我先前是王妃,如今还有王妃的脾气,你在孙府和在龙朔宫是一样的,过得好与不好,全看我的心情。我想对你好时,也把你当亲女儿看;我想对你歹时,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初蕊道:“婢子一定尽心伺候将军,伺候夫人……”
    蝉衣喝道:“休拿孙牧野来镇我!在孙府中,他也须听我的,我不许他近你时,你一生永在厨下做羹汤!”
    初蕊慌忙叩头在地,道:“夫人若不想收留婢子,撵婢子回宫便是,若收下了婢子,婢子的余生便要夫人庇护,婢子不想惹夫人生气。”
    蝉衣心一软,深深叹一口气,道:“你想做人有何难?我若不在这里,你此时已是孙家的女主人,只可惜……”
    初蕊怔道:“可惜什么?”
    蝉衣道:“只可惜有我挡在你和他的中间。”
    初蕊道:“婢子早听说过,夫人是将军心尖儿上的人。将军的宠爱,婢子夺不走。”
    蝉衣假意去看烛光,却又把目光横扫过来揣摩她的神色,道:“我离开,把他让给你,如何?”
    初蕊道:“婢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蝉衣道:“如何不明白?我若在,你一生是廊下婢;我若走,你便是堂上妻。”
    初蕊懵懵懂懂又问:“夫人为何想离开?”
    蝉衣道:“这是我的事。”
    初蕊又道:“夫人即便要走,将军也不会放。”
    蝉衣道:“我悄悄走,不让他知晓。”
    初蕊问:“如何悄悄走?没有关牒,夫人出不了开元城的地界。”
    蝉衣道:“这就要你帮我了。”
    初蕊吓了一跳,道:“婢子如何有那能耐?”
    蝉衣道:“崔太后有这能耐。你既是她亲近的婢子,你便进宫去,代我向她请一张懿旨,命中焉各处关卡,无论昼夜,见旨开关放行,任由蝉衣北归。”
    初蕊道:“太后绝不会下旨。”
    蝉衣一笑,道:“她早恨我不能走。”
    初蕊道:“太后不会!放走了夫人,将军要怨太后。”
    蝉衣道:“孙牧野不会。看在桓帝的面上,他不会怨太后;看在太后的面上,他不会怪你。”
    初蕊未谙世事的心一时想不明白,她垂下头,苦思纠结,蝉衣起了身,走过来,用二指拈住初蕊的下巴,以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要初蕊仰面和自己对视,初蕊不敢直看,蝉衣却盯住她一瞬也不眨眼,打量了许久,叹道:“天生一张人上人的脸,若逃不出苦中苦的命,岂不可惜?”
    初蕊道:“夫人……”
    蝉衣却撇下她,不紧不慢地往屋外去,走到门边,又倏地回眸,秋波流转过来,向初蕊一笑,隐藏多年的娆媚之态霎时染上眼角眉梢,初蕊的心被激荡得一颤,感受到了这布衣女子倾国倾城的力量,也明白了她说的不是谎话——只要她在,自己永远得不到孙牧野的心。
    蝉衣走远了,初蕊痴痴傻傻发了半刻怔,终于追了出去。
    4
    次日一早,蝉衣陪初蕊出了孙府,送她至龙首桥边,见她纵马过桥,在正仪门下和骁禁卫说几句话,骁禁卫开侧门放她进去了,蝉衣便勒转马头,上了梵音山。
    云阶寺的早课已开,蝉衣悄无声息走进大雄宝殿,在众尼中寻一处蒲团坐了,平静如常地念诵《如来藏心咒》,暗自祈求今日能得神佛护佑,凡事顺意。课毕后,她邀觉静去禅房叙话,觉静烹了半釜温山茶,斟与她品,道:“戎车回驾,贫道只道娘子近日来不了梵音山了。”
    蝉衣道:“法师,蝉衣今后都不能来梵音山了。”
    觉静问:“这是何故?”
    蝉衣道:“中焉的关卡再也拦不住我,我要回到公子醇的身边了。”
    觉静心中一惊,道:“娘子自由了?”
    蝉衣展颜道:“是。”
    觉静又问:“娘子知道了公子醇的下落?”
    蝉衣道:“不知道。我要一处一处去寻他。”
    觉静道:“山川湖海,无穷无尽,大焉举国之力都找不到他,娘子如何找得到?”
    蝉衣道:“我若留在此地不走,便永离他千里万里;我只要迈出开元城一步,便离他近一步。荒郊野外找不到,我便去绝地死路;深山险谷找不到,我便入大江大河;十方列国找不到,我便下沧海汪洋。只要他还活在世上,我终究会找到他。”
    觉静叹道:“娘子去意已决,贫尼竟留不住了。”
    蝉衣道:“蝉衣在中焉只牵挂三人,法师是头一个。蝉衣初为焉俘时,常怀嗔恨之心,时有厌世之念,是法师孜孜不倦慧言开解,蝉衣才能去浊养清,静绪生定,续命至今。今后蝉衣再不见佛寺晨光,再不闻空山梵音,请法师千万珍重。”
    觉静合十道:“前程风霜苦急,娘子最该珍重。”
    二人叙了半日衷情,方相对辞别。蝉衣下梵音山时已是午后,她去了佩鱼巷唐府,门奴道:“二位夫人去了右教坊学舞乐,娘子进府稍坐,奴去请回来。”蝉衣道:“我自去找她们。”又勒马往光宅街右教坊去了。
    开元城中和龙朔宫中各有两座教坊,属太常寺,专事豢养倡优、教习舞乐,内供宫廷宴飨,外侍侯门筵会,坊中充盈了能歌善舞的美人,不仅来自各州各国,甚或有西域的胡姬、东瀛的艺伎。那明幽和苏叶在深府寂寞,也不知谁出的主意,竟不避礼法,要来右教坊学艺,唐瑜既不干涉,太常寺也只好默许两个和俳优同学。苏叶爱舞,明幽爱乐,一练半年,倒和坊中最出众的艺人无差了。
    这日苏叶正和碧眼胡姬学胡旋舞,蝉衣走到门边,见苏叶和胡姬足下各有一面小圆毯,胡姬一边讲解,一边在毯上急旋,苏叶歪着头领悟,唐珝抱着羯鼓在边上看,明幽也和几个箜篌伎有说有笑。蝉衣没有进厅,只悄悄地看两个小娘子又笑又闹,凑巧三个长袖舞伎正要进厅,蝉衣便道:“我有两件小物什,烦劳几位交给唐家二位夫人。”她纤手出袖,拿出两串儿佛珠,一个舞伎接过了,蝉衣再致谢,转身往外去,刚上马,只听里面明幽、苏叶边跑边问:“蝉衣姐姐在哪儿?”她重重一鞭,策马奔远了。
    回孙府时已至黄昏,蝉衣一进门便问陈留:“那小美人回来没有?”
    陈留道:“还没有。”
    蝉衣又问:“他呢?”
    陈留道:“也没有。”
    蝉衣自往府内去,陈留在后道:“不到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关了,他只怕此刻已进城了。”
    蝉衣去厨下,舀了一大锅水烧着,又去虎舍吆了星官儿来。星官儿一见锅中在烧水,便知大事不妙,扭头要溜,蝉衣把门一关,星官儿怏怏不乐卧下了,蝉衣道:“一见给你洗澡,就这般模样?”她平日绣了许多布球给星官儿,这次也拿了两个,抛给它玩耍,星官儿不想洗澡,抱着绣球乱咬出气,蝉衣则坐看炉火出神,半晌道:“他迟早还要远征的,到时府里只剩你一个,谁陪你玩呢?你这样爱闹,若是落了单,会变成什么模样?”她轻抚虎毛而问,“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星官儿咬不住滑溜溜的圆球儿,越斗越气,也不听蝉衣说话,蝉衣索性把两个球夺了过来,右手拿一球,赤如焉军旗;左手拿一球,白如凉军旗,问:“你选一个,选赤球,便依旧随他;选白球,便随我走。”星官儿先把赤球瞧了瞧,又把白球瞧了瞧,脸向赤球探过去,蝉衣手往后一让,道:“你可想好了?”蝉衣越让,星官儿越抢,一下子把赤球叼过来,蝉衣又疼又恨,轻叱道:“没有良心的畜儿,咱们相识五年,你当真舍得下我?”
    星官儿和赤球斗得恼怒了,“嗷呜”一声,把球扔给了蝉衣,蝉衣接赤球在怀,无端端发起愣来,明知星官儿是无意,却又觉得它是在反问自己:“你和孙牧野也相识五年,怎么就舍得下他?”
    锅中水烧沸了,蝉衣往木盆里掺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拉星官儿入盆,哄它洗干净了,再抱出来,拿一张大巾子抹它的皮毛,忽听一城的晚鼓渐次响起,那鼓声一止,城门便会关闭,要归城的人此刻都尽数回来了,蝉衣心中一沉,再来不及照顾星官儿,只命它在炉边坐着,嘱咐道:“烤干了再去睡。”说完急步出房而去。
    孙牧野的卧房果然已亮了灯,只不知回来的是谁,蝉衣放轻脚步,从门缝间向内张望,见是那少女向背独自坐着,方稳了一半心,推门进去。初蕊闻声,忙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卷绢黄纸,蝉衣径直上前,夺过绢纸,打开一看,正是如意宫颁下的懿旨,命大焉各州、各郡、各县的关卡见旨放人,文末盖着太后印玺。蝉衣把懿旨藏入袖中,道:“多谢。”说完便往门外去,初蕊又叫:“夫人!”
    蝉衣问:“什么?”
    初蕊微红了双颊,道:“求夫人教教初蕊,我该如何……如何和将军相处?”
    蝉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方道:“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从此刻起,有了你。他是比别人难对付一些——你既要做娘,又要做妻。做娘时,要时常敲打他,约束他,他要撒蹄子,你便把缰绳拉一拉,不可由他蛮性胡来;做妻时,多关心他一些。他从前在外面喝酒应酬,喝到晚间,别家都有人去催,唯独他从来无人过问,以后他若久不归,你就遣奴婢去催一声,叫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他想要家,你若给他一个家,他什么都会给你。”
    初蕊道:“婢子记住了。”
    蝉衣道:“你识不识字?”
    初蕊道:“太后闲时常教婢子读书。”
    蝉衣道:“从此你要教他读书。他是右将军,再不认字,别人会笑话他。”
    初蕊道:“好。”
    蝉衣转身出了门,还未下阶,忽然迎面一个人影过来,惊得她袖中握卷的手一颤。
    孙牧野回来了。他做了一天农活,却还不算倦乏,正自埋头大步走路,发现蝉衣从自己房中出来,便问:“怎么了?”
    蝉衣道:“没怎么。”神态自如下了阶。
    孙牧野立住不动,将信将疑看她。
    蝉衣道:“今日太后送来两件礼物。”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一对耳珠。”
    孙牧野的声音难得放温柔:“是给你的。”
    蝉衣道:“还有一件是给你的。”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飘然与他擦身而过,道:“在房中,自己去瞧。”
    孙牧野一头雾水往自己房中去,蝉衣却不自主放缓了步伐,听孙牧野两步上石阶,两步过廊下,迈进门槛,走出一步,然后,步声戛然而止。
    蝉衣再走出三步,孙牧野转身出来了,站在门下问:“屋里怎么有个女人?”
    蝉衣道:“那便是太后送你的礼物。”
    孙牧野道:“送来你就收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蝉衣万料不到他这样问,遂道:“千里挑一的人儿,我若拒了,怕你怄我呢。”
    孙牧野道:“是你在怄我!”
    蝉衣看孙牧野一心要寻晦气,再不理他,自顾自要走,孙牧野道:“不说清楚怎么就走了?”
    蝉衣道:“说清楚什么?”
    孙牧野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可怜我,给我找个女人来?”
    蝉衣道:“太后送来,我便收了。如意宫怜惜右将军征战辛苦,做了个好人情。”
    孙牧野道:“我没说她送不送的事,我在说你收不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蝉衣心中暗道:“浑小子,崔太后送她来,原是想我找你吵架,谁知竟是你找我吵架。”她心中忌惮夜长梦多,当下道,“休得胡搅蛮缠。你在外面大吵大闹,想过那女儿的心情没有?人家第一次见你,你就这样待人?”
    孙牧野怒道:“你收的你送回去!你早嫌这里是火坑,恨不能长翅膀逃走,别人来火坑你倒收下了?”
    蝉衣高声道:“孙牧野!你今日吃了火药回来!要不要,自己去和太后说,与我什么相干!”
    她转身便走,孙牧野道:“我不想要别人!你不明白?”
    蝉衣却不再答话,消失在曲径那头。
    孙牧野站在门口闷了半天,终于进了房,看坐在自己床上的少女。初蕊听见二人争吵,早吓得忐忑不安,先给孙牧野行礼道:“孙将军好。”
    孙牧野道:“太后叫你来的?”
    初蕊道:“是。”
    孙牧野叉着腰想了半刻,道:“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去。”
    初蕊道:“回去?”
    孙牧野道:“回龙朔宫去。”
    初蕊急声道:“不……”
    孙牧野道:“怎么?”
    初蕊纵死不敢说崔太后的不是,只拼命盈泪摇首,道:“求将军,别送我回宫!”
    孙牧野便问:“你是哪里人?”
    初蕊道:“是开元城人。”
    孙牧野问:“家住哪里?”
    初蕊细声道:“西南角,永阳街。”
    孙牧野道:“好,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家。”
    初蕊又道:“我……我也不能回家。”
    孙牧野问:“又怎么了?”
    初蕊道:“原是我家穷困过不下去,阿爹才把我卖去做奴婢,我回去了,他还要再卖我一次!”
    孙牧野道:“你等等。”转身出了房,不到一刻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布包,估摸有四五斤重,他递给初蕊,道:“这些钱给你父亲,叫他做些营生,给你找个好人家。”
    初蕊看着一袋子鼓鼓的钱,道:“孙将军如何这样嫌我?纵然容我洗衣做饭也好。”
    孙牧野道:“不是嫌弃你,我是长年累月在外打仗的人,不能给你安稳。”
    初蕊道:“那不是也给不了夫人安稳吗?你为何又把她夺来?”
    孙牧野哑口无言,半晌道:“走,我叫陈留送你回去。”初蕊无法,只好跟着孙牧野出了卧房,往孙府大门去,走至一半,忽然西边马厩中传出一声长嘶,孙牧野听出是白龙马在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可隔着三五层房子,什么也看不见。二人走到门口,陈留刚要入睡,听了孙牧野吩咐,忙跑去套了牛车赶过来。孙牧野把初蕊送上牛车,那初蕊手挽布帘,樱唇轻颤,看着孙牧野似有话要说,孙牧野却避开她的目光,退开了几步,初蕊只好放下帘子,随牛车出了燕然巷。
    孙牧野等车子没影了,又入府往蝉衣住的卧房去。房内灯火熄灭,想来人已入睡,孙牧野轻叩了两下房门,道:“我送她回她家了。”他早已习惯蝉衣的沉默,也不等她回应便走,先去后院冲了个凉水澡,再去厨下煮面吃,见星官儿在灶边打盹,灶灰沾了一身,又把它全身擦拭一遍,再送它回虎舍憩息,自己也回房睡下了。沾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牧野隐约听见陈留在叫:“孙二郎!孙二郎!”他睁眼细听,那叫声似乎含着惊慌,连忙跳下床打开门,陈留跑过来道:“娘子走了!”
    孙牧野问:“什么走了?”
    陈留跺脚道:“是逃了!逃出城了!”
    孙牧野这一惊着实不小,立时向蝉衣的卧室冲去,陈留追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我送那女人回了家,正把牛头往回拉,她又叫住我,说娘子向太后讨了一张懿旨,全焉各关见旨放行!”
    到了蝉衣房前,孙牧野踹门而入,在黑暗中把床帐一扯,被褥一掀,果然不见人,再去马厩查看,白龙马也不见了,他问:“她几时出门的?你如何没发现?”
    陈留道:“我没听见马蹄声!她准是走的后门!”
    孙牧野又跑去孙府后门看,那本该紧闭的门已然大大敞开,外面僻静的小巷中树影婆娑,陈留道:“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又回了马厩,跨上马背,长鞭猛抽下去,喝道:“走!”马儿不敢迟误,跃出厩栏,冲出孙府,向西奔去,陈留追到府门口时,只听见残留的马蹄声,他心惊胆战地去关门,门正要合拢时,一个兽影猛然从他身后窜出,追孙牧野去了。
    5
    西城门早关了,孙牧野到了门下,向门楼上值守的骁翊卫叫道:“开门!”两名正在聊天的卫兵向下看了一眼,依旧说自己的话。孙牧野下马往楼上去,立时有个执戟卫兵横加拦出,喝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谁去把城门打开,我要出城。”
    那卫兵道:“哪里来的疯子!”
    孙牧野还往楼上去,卫兵把戟一比画,道:“站住!”
    孙牧野话不多说,赤手去抓戟尖,卫兵大怒,把戟一刺,眼见戟与手只差一寸,不知那手怎的一绕,却把戟枝抓住,卫兵反被扯扑在地,顿时城楼上大哗,骁翊卫都冲下来,道:“谁在捣乱?”
    孙牧野把戟抛了,道:“我不捣乱,只请你们开城门,我有急事。”
    一个年长的卫兵道:“这后生不晓规矩,难道是头一回进城?这城门每日寅正开,酉正关,任你是王侯将相,误了时辰,都进不来也出不去。我守城门二十年,从没破过例!你算老几,就这样把骁翊卫呼来喝去?”
    孙牧野道:“我是孙牧野。”
    卫兵问:“谁?”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卫兵把孙牧野打量了一番,问:“是涅火军的孙牧野,还是同名同姓?”
    孙牧野道:“天下只有一个孙牧野!”
    众卫兵同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校尉模样的原本站在人群外看动静,听了此话,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向孙牧野行了个军礼,道:“原来是孙将军,失敬,失敬。”
    孙牧野道:“烦请开一下城门。”
    骁翊卫和涅火军虽同为军队,却互不隶属,那校尉明里懂礼,暗里依旧不买账,道:“私自开城门是重罪,我等不敢违反。”
    孙牧野怒道:“耽误了我,休怪我做出恶事来!”
    校尉道:“纵然孙将军把我打死,我也不敢渎职。将军是如何约束麾下的,我们许将军也是如何约束我们。”
    孙牧野道:“好!许文普在哪里,我去找他说。”
    那年长卫兵道:“找许将军也没用,若是别的城池,头头将领说一声,放了也就放了;可这是皇城,孙将军该知道分量。私自进出的事,往小了说是违例,往大了说是谋反!孙将军不怕,许将军怕。依我说,将军不如去龙朔宫请一张圣旨,圣上太后一开口,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几时去便几时去。”
    孙牧野把这话略想了想,向那卫兵道:“多谢。”
    众卫兵一起向他拱手,道:“将军自去,有了圣旨,我等开门送出三里。”
    孙牧野上前把那执戟卫兵的肩膀拍了拍,上马往龙朔宫而去。
    龙朔宫昼夜戒严,中夜尤甚。此刻已过夜半四更,值岗的骁禁卫见一骑飞掠过护宫河,如临大敌,举弓搭箭,喝问:“来者是谁?”
    孙牧野在龙首桥下驻马,道:“我是孙牧野!”
    一个中郎将叫道:“孙将军如何中夜还不休息?”
    孙牧野下马走到正仪门前,道:“相烦开门,我来见太后。”
    中郎将问:“太后可曾宣召?”
    孙牧野道:“不曾。”
    中郎将道:“将军见谅,未受召,不得入。”
    孙牧野道:“我有急事求见!”
    中郎将道:“有何急事?”
    孙牧野道:“是我家事。”
    城楼上便有骁禁卫嗤声,中郎将却不苟言笑,道:“那只好请将军明日和太后说。”
    孙牧野高声道:“我的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你放我进去,太后必见我!”
    中郎将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怒道:“你不开门,我就要闯了!”
    众禁卫闻言,重举起手中弓箭,道:“将军言语慎重!”
    孙牧野清晰听见二三十条弓弦拉紧之声,恰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被泼了百斤酒,道:“高山长河都挡不住我,你们这几把软弓脆箭也拦不住!”
    一个骁禁卫叫道:“脆不脆,中了才知道!”
    孙牧野挑衅道:“射下来试试!”
    中郎将慌忙伸手相阻,劝孙牧野道:“孙将军,冷静说话,休伤了和气。”
    孙牧野的马背上还系着征战的弓刀未解,他取下来,一张弓拉成圆月,仰对九丈高的城楼,道:“我教你们如何射箭!我头一箭射檐上的脊兽狻猊,再不开门,我射檐下系灯笼的绳,再不开门,我便射灯笼下的人!”
    一个骁禁卫道:“龙朔宫一草一木皆是皇家物,将军敢动!”
    孙牧野手指一松,长箭直向城楼重檐射去,众卫只见一道疾光闪过,头顶嗖一响,抬头看时,果然飞檐之上,一排九只脊兽,单单狻猊之眼中了箭。那兽本是坚石雕刻,孙牧野从城楼之下仰射上去,半支长箭入石不见,众卫也不禁暗暗叫好。孙牧野搭了第二支箭上弦,喝问:“开不开门?”
    中郎将道:“将军的武功,天下皆知,不必此时在龙朔宫下耀武扬威。休说将军射了狻猊,便是把九只镇兽一齐射下来,我也不敢开门!”
    孙牧野道:“好!”话音刚落,箭羽再离弦而去,众卫这回连箭影也未见,那飞檐下随风轻摇的灯笼已应声而落,系灯笼的绳粗不过小指尖,在昏然夜色中被十丈开外的孙牧野射断了。中郎将叹气道:“我不知将军因何事如此恼怒,只是你践踏皇家威仪,是置圣上和太后于何地?犯下的错正如射出的箭,一旦离手,断收不回了。”
    孙牧野的第三支箭已瞄准了中郎将,再厉声追问:“你开不开门?”
    众卫一齐道:“孙牧野反了!你再出箭,我们必开弓!”
    孙牧野心中岂不知,这一箭当真射中了人,自己便是谋逆的死罪,再无回转余地,可他已被蝉衣的叛逃搅乱了心智,见不到崔太后,他宁死不肯干休,当下道:“能被你们射中,我大小二十仗白打了!”
    众卫道:“定叫你过往功勋一笔勾销!”
    孙牧野道:“等着!”那勾箭羽的二指轻轻松了,眼看长箭要脱手,楼上众卫却叫:“虎!虎来了!”
    孙牧野心中一提,回头看去,龙首桥上冒出星官儿的身影,正急急向自己奔来,他忙叫:“星官儿回去!”
    星官儿看着孙牧野指向城楼的箭,似乎明白了什么,全身虎毛直竖,冲着城楼一声大吼,檐下的灯笼瑟瑟飘栗,众卫把弓弦拉得更紧了,中郎将道:“孙将军,昔年沧山法吏擅闯龙朔宫,后果你也知道:一池护宫水红如朝日!将军是要重复当日故事吗?”
    孙牧野道:“看看今日染红护宫河的将是谁的血!”
    他言辞俱厉,星官儿的兽性也被激发了,它奋力仰头,再发出一声浑厚绵长的虎啸,啸声可怖,十里可闻,护宫河那一头,已有三三两两的民居亮起了灯。一个骁禁卫似乎被啸声惊吓,长箭松了手,向孙牧野射去,孙牧野只偏了半边身子,那长箭恰恰射在右足边半寸,星官儿怒不可遏,向宫墙上冲去,一跃二丈,却寻不到落爪处,无奈落地,上头又有一支箭射了下来,它要躲时,孙牧野的箭已出手,把那长箭拦钉在墙上,星官儿倾了全力向城楼怒吼,吼声震碎了幽空,惊醒了长夜,玄武大道上的居民纷纷出门,隔河来看究竟,众卫无人再敢放箭,孙牧野始终下不了射杀的决心,星官儿急躁地绕来绕去,正对峙不下时,正仪门开了,黑暗中趋步走出一个宦官来,高声道:“太后请孙将军如意宫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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