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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反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1
    冬至后三日,全开元城都知道了陈琳牺牲、援军溃败的消息。子夜,兵部尚书魏无伤匆匆进宫,和崔太后商量对策。为宽太后之心,魏无伤先道:“启禀太后:大焉最后一拨军需已于今日从东瑶海岸启程,半月之后,将运抵蜃气岛。至此,大焉已为蜃气岛送粮一百万石,箭四十万支,矢二十万支,弓弩刀矛两万件,甲胄两万副,楼船二百艘,水军将士六千人。海夷侯允诺,冬月之内兵发思州。”
    崔太后道:“泽阳城既败,两面合击之计已落空,海夷纵然攻下思州又有何用?”
    魏无伤道:“龙朔宫当再遣援军,三攻泽阳。”
    崔太后道:“一遣文宗海,二遣陈琳,为了竹枝城的几千败兵,大焉又空耗钱粮百万,损兵数支,折将数员。”她轻声问,“魏尚书,我有一句疑问,你听了休带出如意宫去:大焉为何非要解救竹枝城之兵?”
    魏无伤心中暗惊,知道崔太后动了放弃救援的心思,忙道:“竹枝城必救,不容迟疑。”
    崔太后问:“为何?”
    魏无伤道:“天下列国,大焉各州,如今都把目光锁在竹枝城,不但观望城中焉军的动静,还观望龙朔宫的态度。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弃之不顾,龙朔宫从此不受全焉信任,不受天下敬崇。”
    崔太后又道:“趁我润州兵败,西项正急攻大焉西线,唐之盈、百里旗、简光舜三州节度使皆在前线御敌,已找不出善战耆将去润州。”
    魏无伤道:“臣举荐一位小将,去泽阳城下定鼎胜败!”
    崔太后忙问:“小将?哪个小将?”
    魏无伤道:“已故太尉宇文穆之重孙、已故右将军宇文定之孙、卫尉寺卿宇文建敏之子,致果校尉宇文宸。”
    崔太后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想了片刻,道:“我曾听先帝说起这孩子。他是不是在湘州?”
    魏无伤道:“是年湘州三郡蒲民反叛,葫沉瓢起,湘州军不能剿除,朝廷四调精兵不能平定,后宇文宸从戎湘州,半年即大破蒲军,活捉首领。宇文宸镇守三郡至今,蒲人不敢直身而行。臣请太后急调宇文宸,师出泽阳,芟除洛患。”
    崔太后沉思片刻,命宫人道:“宣卫尉寺卿宇文建敏来见。”
    一个时辰后,宇文建敏趋步进了如意宫。崔太后道:“不是我要搅宇文先生清梦,实是有军国大事和先生商议。”
    宇文建敏道:“请太后指示。”
    崔太后道:“魏尚书力荐先生公子去救竹枝城,先生以为如何?”
    宇文建敏想了想,问:“太后想要臣的哪个儿子?”
    崔太后道:“四郎宇文宸。”
    宇文建敏一听,眉头一皱,横竖不答。
    崔太后目光如炬,道:“泽阳城连挫文、陈两位将军,战况艰烈,先生一定舍不得爱子涉险。”
    宇文建敏叹了口气,道:“国家需要,臣子岂有推辞之理?太后想调他去,尽管调,只是一点:太后为他配的副将和军师,一定要老成持重,性温气和——我怕他没和敌军打起来,先和友军打起来!”
    2
    十日后,驻守国境之南的宇文宸接到驰援润州的军令;翌日,他率领一万五千湘州军启程,于冬月二十九抵达泽阳城,与仇忠交锋两回,不能破,于是下令:围城驻旌,以观其隙。
    3
    孙牧野在这个夜半睡不着,从北城墙走到东城墙,再从南城墙走到西城墙,四面都巡查了一遍。从西城墙下来时,他不经意抬头,看见城垛上盘膝坐着一个人,他想了想,转身又上去了。
    殷虚正在面西出神,却知道孙牧野来了,离得四尺远,他先问:“你多久没洗澡了?”
    孙牧野道:“三个月。”
    殷虚道:“离我远些。”
    孙牧野依言后退,在一丈开外站住,悄悄把殷虚一瞟,见他扯了军旗缝作衣衫,旗上的龙鳞祥云在衣上布局又对称又工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不知如何做到的,又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因问:“你还有酒?”
    殷虚道:“雪酿的。”
    孙牧野便知是雪水,不应了。
    殷虚自仰脖喝了一口,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孙牧野问:“今天什么月日?”
    殷虚道:“冬月二十九。”
    孙牧野道:“是先帝忌日。”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一晃眼,先帝走了四年了。”
    殷虚一笑,道:“你做涅火军主帅居然也四年了。”
    孙牧野听出殷虚又要揶揄自己,心中先做了防御的准备,殷虚果然道:“我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让你来做主帅,你瞧瞧你自己,有没有主帅的模样?”
    孙牧野当然不会瞧自己,只斜瞧殷虚。
    殷虚道:“先帝的风度,你也见识过的,气魄雄爽,嬉怒恣意,睥睨间,世上几人敢与他直视?昔年他单骑在西项军阵前挑阵,十万项军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阵迎战!你呢?”他手拿酒葫芦,把孙牧野上下一指,“夜州山林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夜州土话……”
    孙牧野纠正道:“我生在雍州。”
    殷虚道:“雍州村野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雍州土话夹夜州土话。”
    孙牧野又瞪他。
    殷虚道:“休拿这眼神唬我。空有一张寻人晦气的脸,可谁怕你?扫地的兵也敢和你拌嘴。”
    孙牧野索性把眼光移到了城外。
    殷虚自顾自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又想了想,先帝的托付并没有错。”
    孙牧野道:“哦?”
    殷虚道:“嗯。”
    孙牧野原以为他要夸自己,谁知他骤然住了口,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孙牧野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谢。”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战青苎原的时候,你本来可以不救,我不会怪你。”
    殷虚道:“我若不救,你早死在竹枝城外了。”
    孙牧野道:“那至少保得住殷字营。”
    殷虚道:“我要保涅火军。先帝把涅火军托付给你,你本该照看好,可你照看成这副烂样子,只好我来照看你们。”
    孙牧野忍气道:“先帝又没把我们托付给你。”
    殷虚饮了一口雪水,慢悠悠品了半天,道:“我权当他托付了。”
    孙牧野不服地“呲”一声,殷虚装作没听见,又问:“他还交给你一个人,你照看得如何?”
    孙牧野不解,问:“谁?”
    殷虚道:“还能有谁?圣上!”
    孙牧野道:“我偶尔进宫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问问他的衣暖食饱,问一句他答一句,半刻就没话了。”
    殷虚道:“他是天子,难道会冻着饿着?问不到点子上。如何不问国计民生,不问朝局时政?”
    孙牧野道:“那些我又不懂,怎么问?”
    殷虚道:“空有托孤之名。”
    孙牧野道:“我为天子家复土安邦,也对得起先帝托付!学书学政的事,自有唐瑜教导他。”
    殷虚便问:“听说你和唐瑜熟?”
    孙牧野停了停,道:“不熟。”
    殷虚道:“我就说,你们如何玩得到一起去?人家是什么门第,你是什么郡望?”
    孙牧野道:“玩不到一起,只是见过。”
    殷虚又问:“他弟弟呢?是死是活?”
    孙牧野道:“回开元城了。”
    忽然南城外传来几声马嘶铁响,殷虚叫亲兵:“去看看闹什么。”
    亲兵去了片刻回来,禀道:“听说洛军大营有一阵骚乱,似乎在追拿逃兵。”
    殷虚道:“洛贼也逃?他们也没饭吃了?”
    孙牧野道:“若没事,我回去睡了。”
    殷虚点头,孙牧野便去了。
    孙牧野沉沉妥妥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一个殷兵跑过来,道:“孙将军,殷将军叫你去南门。”
    孙牧野问:“什么事?”
    那兵犹豫一下,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孙牧野一路小跑去了南城墙,只见焉兵们全伸头往城下看,孙牧野挤进去问:“怎么了?”不待回答,他已看见城下站着十几个洛兵,还有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人,他一时没认出那人是谁,却听洛兵叫道:“再不降,你们帝师的亲弟弟就没命了!”
    一道热气直激孙牧野的心口,他身子忍不住晃了一晃。三丈高的城下,唐珝也看见了孙牧野,他生怕孙牧野以为自己没完成任务,仰头大呼道:“信我送到了!”
    4
    唐珝回竹枝城的路比去时更漫长。他换了平民衣裳,日出时在深林山洞中睡,月升时在荒山野岭间行,绕过七八座城,翻过二三十重山,蹚过四五十条河,越往北,越寒冷,等他看见包围青苎原的群岭时,已是冬月末。
    当日唐珝在山下乱石堆中睡了一觉,等月上中天时,才牵着甜瓜翻上山岭,进了松林。正是子夜,他在林中看见了满原的洛军火把,也看见了黯气沉沉的竹枝城。一人一马从岭上下来,隐藏在山脚阴影里,算出了东洛巡夜军每过二刻经过一次,到丑时,又一路巡夜军去远了,他才骑上甜瓜一冲而出,直往竹枝城奔去。
    甜瓜知道身处险地,发力狂奔,寒风呼呼刮过,竹枝城的廓影渐渐在唐珝眼中清晰起来,他在心中默数,二百丈,一百丈,五十丈,连破损的南门都看得分明了,不知城墙上守夜的士兵有没有看见他?他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正要放声呼喊,忽然几株矮树后斜杀出一队洛军骑兵来,大喝道:“谁?”当先一骑险些撞上甜瓜,甜瓜急刹四蹄,转而向西逃,那队骑兵一边追一边叫:“停下!”
    唐珝打马不停,骑兵在后紧追不舍,道:“再不停便放箭了!”唐珝却给了甜瓜一鞭,道:“快跑!”
    又一队巡夜兵从西面赶来拦截,甜瓜只好再折向南行,弓弦声在身后响起来,两支长箭从唐珝耳边飞过,骑兵们在后道:“射马!射马!”
    甜瓜狂奔了四五丈,忽然一声吃痛的长嘶,唐珝心知不妙,叫道:“甜瓜!撑住!”甜瓜拼力驮着唐珝往南去。洛军大营此时也惊醒了,许多兵出帐问道:“出了什么事?”哨楼上的兵向唐珝一指,叫:“那边有焉贼细作!”士兵们纷纷上马,赶来围追堵截,一时东南西北数股洛兵齐发,甜瓜四面找不到路,越跑越慢,一个洛骑追上来与甜瓜齐驱,一枪横扫在唐珝的背上,道:“下去!”
    唐珝飞栽下地,洛兵都大声叫好,下马来捉。一个校尉分开众人,上前踩在唐珝背上,问:“你是谁?”
    唐珝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说话。
    众兵道:“必是焉贼的细作!”
    校尉道:“搜身。”
    两个兵上前,将唐珝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回道:“没有信件。”
    校尉道:“必是口信!叫他说出来!”
    一个兵向唐珝甩下一鞭子,道:“说,从哪里来,去竹枝城做什么?”
    唐珝骂道:“关你屁事!”
    那校尉大怒,拔横刀往唐珝的左腿猛砍下去,霎时破肉及骨,道:“若不说,这条腿立时要废!”
    唐珝把牙咬得咯咯响,道:“狗洛贼,和你们无话可说!”
    校尉道:“那就留不下全尸了!”刀锋一横,向唐珝的脖子划来,一个兵叫道:“曹校尉!”
    曹校尉的刀在唐珝后颈二寸处停下,问:“什么?”
    士兵指地上道:“他掉了一个东西。”
    曹校尉捡起来一看,却是刻着唐珝名字的木牌,他念道:“唐珝?”
    说完又扔在地上,一个兵道:“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曹校尉问:“听说过?”
    士兵想了想,道:“林相公吩咐过,焉军中有个叫唐珝的,遇见了不许伤他。”
    曹校尉狐疑道:“是吗?”
    几个兵都想起来了,道:“是!林相公下过军令的。唐珝的父亲是相公的恩师。”
    又一个补充道:“他兄长还是大焉帝师。”
    曹校尉道:“大焉帝师?来头不小。”想了半晌,道,“林相公在北门,什么也不会知道。先不杀他,还有用处。”他向围观的士兵们道,“谁敢去北门通风报信,我必杀之!”
    5
    被洛兵毒打了一夜的唐珝始终一言不发,却在看见孙牧野的一刹那大呼出声,然而一柄刀鞘扫过来,打中他的嘴,曹校尉骂道:“小鼠贼,此刻开口了!”
    满嘴血污的唐珝爬起来,向孙牧野高喊:“肖将军说知道了!”话未说完,又被两个洛兵死死捂住嘴。
    曹校尉向城头叫道:“降不降?若不降,我杀了他!”
    唐珝使劲从洛兵的手掌下挣脱出来,道:“不能降!我们又有援军来!”
    几条长鞭短棍向唐珝劈头盖脸地乱打,道:“住口!”
    唐珝不管不顾,用力叫道:“东方也有援军来!大家撑住!不能降!”
    曹校尉扯来一条绳子,绕上唐珝的脖子,打了一个结,双手发力,道:“我一寸一寸拉紧绳子,你们不说出降字,我便一直拉到他脖子断!”
    唐珝的咽喉被勒死了,喘不来气也说不出话,城头焉军都看见了他微动的嘴唇,知道他在说:“不降!不降!”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奋力摇了摇,便沉沉垂了下去,焉兵们一阵惊呼,都道:“他死了!”曹校尉最后用力一拉,道:“是你们害死的!”
    忽然两骑洛兵掠过来,叫道:“林相公有命,带唐珝去中军帐!”曹校尉连忙松开双手,唐珝一个倒栽伏地,那两骑赶过来,解开他脖子上的绳索,将他抱上了马背。
    唐珝昏昏睁开肿胀的双眼,想寻找孙牧野的身影,想确认孙牧野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可是血流满了他的眼眶,他不会知道孙牧野此刻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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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渊泓守望在中军帐口,见亲兵将唐珝带了来,他迎上去,把唐珝扶入帐中,放在自己的床上,又命医兵调了创伤药,亲自为唐珝涂抹伤口,唐珝虽受重伤,志气还在,他一把将林渊泓的手打掉,药洒了一地,道:“我不稀罕你们假仁假义!”
    亲兵愤愤不平道:“林相公一听说,便急命我们去救你,你别不识好歹!”
    唐珝满腔怒火,道:“救我做什么?我是敌兵,杀便杀了!”
    林渊泓道:“这帐中不分敌我,只有故人。”
    唐珝道:“我不认识你!”
    林渊泓道:“我却认识你的父亲和兄长,算不算故人?”
    唐珝气呼呼地擦拭嘴上的血。
    林渊泓一面倒茶,一面缓缓解释:“我年轻时在东洛王城做官,觉察出国家的政体政纲有许多纰漏,便想学习大焉的为政之道,于是辞官去焉,求学应试。当年的主考官是你的父亲,殿试时,焉平帝欲评我为榜眼,唐公却说林渊泓当为状元,君臣争论半日,我才侥幸落得头名。及第后,我去佩鱼巷登门拜谢,唐公又引了唐鸣玉与我相识,我和你兄长虽非兰交挚友,却也曾窗下论诗、轩中对弈,当然算故人——他最爱城西纪叟家酒,是不是?我并没有套你近乎。”
    唐珝道:“那我怎么不认识你?”
    林渊泓微笑道:“我去你家时,次次不见你,我曾问唐公,如何不见三郎?唐公说,三郎是只三脚猫,除了家,哪里都爱去。”
    唐珝脸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尽,林渊泓递帕子给他,又道:“萦水渡口,你我终得一见,也算故人了。”
    唐珝咕哝道:“我日日夜夜都悔恨,那时没杀了你!”
    林渊泓忽而一笑,缓缓道:“我多半要遂你的心愿,活不长久了。”
    唐珝这才抬眼看他,见他身形枯槁,面色憔悴,再不似渡口相见时的儒雅从容,不由一怔,问:“你……你生病了?”
    林渊泓道:“风寒犯肺,积劳攻心,已成不治之身。”
    唐珝瞟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问:“你怎么不穿厚一点?”又见亲兵也还穿秋衣,遂道,“你们也没冬衣吗?”
    医兵又端了药进来,林渊泓接了,坐在唐珝身边为他涂药,道:“今夜不说军中事。”
    唐珝问:“你怎么不留在大焉,反而回了东洛?”
    林渊泓道:“我在龙朔宫做了一年右拾遗,焉洛两国虽屡起争端,焉天子和同僚却赤诚待我,我自此敬佩大焉的宽宏气度。只是家中高堂不忍别离,频来家书催我回乡,只好又辞官归洛。这一别,没能再回开元城,也没能再见唐公一面。我还记得唐府门前那对憨态可掬的石狮,不知几时能回去看看。”
    唐珝道:“早被雷劈了。”
    林渊泓又问:“开元城变了模样不曾?天问楼是否还立在桃影河岸?”
    唐珝道:“也被火烧了。”
    林渊泓轻轻叹气,把药汤从火炉上端下来,放到唐珝身边,道:“片刻凉了喝。今夜就睡我这里。”
    唐珝也不客气,药来了便喝,饭来了便吃,末了在林渊泓的床上躺下便睡。那床只容一人安身,他既占了,林渊泓只能坐在床尾一角,批复公文——他是东洛宰相,虽出征在外,却还要处理朝中的事。唐珝面帐假寐,听见灯油吱吱地燃,卷册嗒嗒地翻,心道:“若是唐二在这里,他也会让给我睡。”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有人急急掀帐进来,道:“林相公!有急事!”
    唐珝竖起了耳朵,听林渊泓道:“不要慌,慢慢说来。”
    那人道:“东边传来军情:海夷进犯思州!”
    林渊泓道:“海夷年年滋扰,思州节度使自会应对。”
    那人却道:“这回和往回不同!”
    林渊泓问:“如何不同?”
    那人道:“海夷倾巢而出,共三万兵力,二百楼船,已登临东岸!”
    林渊泓长身而起,道:“海夷哪来的二百楼船!”
    那人道:“据思州军报,海夷的楼船和焉军一模一样,射的箭、用的刀也是焉制!”
    林渊泓震惊不已,道:“中焉几时和海夷通了往来?”
    唐珝强忍心中激动,暗暗大叫:“好个唐二!”
    那人道:“思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输两阵,已向黄武城求援。”
    林渊泓道:“王城尚有甲士十二万,必能急援思州。”
    那人道:“只怕……”
    话未出口,但听帐外马蹄如雹落,一人高叫:“圣旨到!林渊泓速速接旨!”
    帐中人都出门接旨,唐珝从床上爬起来,溜去门边贴着耳朵听,只听使者念道:“悍夷侵州,危及王城,命林渊泓分兵一万五千,急援思州,克期十日,不得迟误。”又催,“林相公,快接旨。”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使者问:“林相公为何不接旨?”
    林渊泓开口道:“青苎原的兵,一个也分不出。”
    使者大惊,道:“为何?”
    林渊泓道:“焉洛在竹枝城相持半年,眼下正要决出成败,此时贸然减兵,必然陡增变数。”
    使者问:“竹枝城中有多少焉贼?”
    林渊泓道:“五千。”
    使者问:“林相公帐下有多少兵马?”
    林渊泓道:“三万。”
    使者道:“分走一半,也还有一万五千。一万五精兵强将,敌不过五千残兵败将?”
    一个亲兵忍不住叫道:“圣上知不知我们要守四座城门!一面只有七千守军,你们调走一半,一面剩三千人,焉贼还有五六千,他们若集合一部突围出城,从哪面出来我们都要以少敌多,你明不明白?”
    林渊泓道:“三年兵灾,八万子弟殒身沙场,十万军民浴血奋战,才换得焉贼囚桎竹枝城,覆灭旦夕间。此时锐减围城之兵,恰如为饿虎开笼,纵涸龙入海,一旦五千焉军起势,东洛再借不到山洪为兵!”
    使者道:“林相公,我有几句相劝:圣上三番五次催你出战,你只回‘旦夕可下’,可这多少个旦夕过去了,还是等不到你的捷报,圣上也忍了下来。如今思州有变,你再抗旨不从,圣上若动雷霆之怒,新旧两账并算,世间便无人救得了林相公了。”
    林渊泓道:“沧澜湖上情势缓和,林渊泓请圣上分沧澜湖之兵去思州。”
    使者道:“还用相公说?圣上起初是打算分兵沧澜湖,可祝子钦拒不从旨,圣上也无可奈何。他是圣上的亲外甥,深受圣宠,他任性得,相公任性不得。”
    林渊泓沉默良久,道:“等攻下竹枝城,林渊泓立刻东去增援。”
    使者问:“几时攻城?”
    林渊泓道:“三日之内。”
    使者道:“好,我如实回禀圣上,听不听得进,那是圣上的事!”
    林渊泓便道:“使者慢去。”
    唐珝在帐中听闻几十只马蹄乱响,黄武城的使者去远了。林渊泓在冽风中呛咳了许多声,才缓缓进帐,唐珝跳上床,面向里,假装一直在睡。林渊泓进了帐还止不住咳,又怕吵醒唐珝,他用衣袖将口重重掩了,闷喘几声,坐回了书案边。
    7
    唐珝在中军帐内似乎是尊客,又似乎是软囚,这日洛军的攻城战,他便出不了帐。一个医兵给他换药膏,一个医兵给他倒药汤,唐珝烦躁道:“你们出去,我想睡觉。”医兵道:“你自睡,我们不吵你。”唐珝道:“有人在我睡不着!”医兵道:“骗我们走了你也逃不掉,帐外还守着四个兵!”
    唐珝被揭穿心思,赌气坐下了,又道:“我是逃不掉,只出去瞧一眼成不成?难道我瞧一瞧,你们就输了?”
    医兵道:“你易冲动,怕你看见战况,伤口又崩开。”
    唐珝道:“等你们输了,我开心一笑,伤口还是会崩开。”
    医兵瞪他一眼,道:“今日我们全军出动,只怕竹枝城一刻也撑不住!”
    唐珝翻身上床,扯被子把全身都蒙住了,医兵又好言宽慰道:“他们输不输,都和你撇清了,你若想回开元城,我们相公会送你回去。”
    唐珝道:“我是焉兵!我不回去!”
    中午,炊兵端进来茶饭,医兵悄悄用眼神询问战情,炊兵微微摇头,医兵便懂了,面露忧色,唐珝在被子里瞄见了,喜出望外。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四个时辰,下午时,息战金钟在十面敲响,纷纷沓沓的人马归了营,两个医兵掀开帐门张望,唐珝趁机冲出中军帐,看见了远方的景象:城下堆了一丈多高的洛兵尸体,城墙被挖出许多深坑,几近洞穿,可城门依旧紧闭,城头的焉军大旗还在翻卷。卫兵赶上来,捉住唐珝往回走,他大声向城头稀稀零零的身影叫道:“弟兄们干得好!”再回过头,又看见了林渊泓。
    林渊泓的身骨在未散的烽火中尤显消瘦,宽绰的长袍下仿佛只撑着一株枯草。他站在帐门口等唐珝走近,唐珝以为要受斥责,先倔倔挺直了腰杆,谁知林渊泓只轻抚他的后背,和他一同入了中军帐。
    这夜的晚饭唐珝吃得极香,扒光一碗又一碗,林渊泓不动木箸,看唐珝吃,问:“今天的药吃了不曾?”
    唐珝道:“吃了。”
    林渊泓道:“你早些睡,明日我派人送你过白鸢江。”
    唐珝道:“我还不想走。”
    林渊泓道:“留在这里没有益处,倘若有人和你为难……”
    唐珝道:“有你在,谁敢为难我?”
    林渊泓反问:“倘若我不在了呢?”
    唐珝一怔,道:“是不是今日输了,洛王又要怪你?”
    林渊泓转看灯火。
    唐珝追问:“他会怎样对你,是革职,还是下狱?”
    林渊泓拾起木箸,将灯芯挑了一挑,道:“唐佩弦,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试为我解解惑。”
    唐珝忙道:“你说。”
    林渊泓道:“焉军的身子和意志,当真是铁铸钢浇的?我一次次以为他们即将土崩瓦解,却一次次算错谋空。他们是如何撑过无食、无衣、疾疫横行的时月?兵败时为何不内讧,困境中为何不哗变,绝境处为何坚守不降?他们为何愈战愈勇?我实不明白,你是焉军一员,你告诉我。”
    唐珝口中含了半团米饭,怔了半天才吞下去,他将碗筷慢慢放下,道:“因为润州本就是我们的。”
    林渊泓凝眉看他。
    唐珝道:“若在你们的国土上,打到如此地步,我们一定坚持不下去了,可这里是我们的,所以我们守得住,你们打不下。”
    林渊泓轻叹一声,再不言语。
    8
    六日后的黄昏,战事并未结束,洛王的圣旨却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百禁卫军。使者在中军帐外叫道:“林渊泓听旨!”
    林渊泓整肃衣冠,出帐接旨。使者道:“圣上叫问林渊泓,知不知罪?”
    林渊泓道:“不知何罪。”
    使者展开卷轴,道:“听好了!”
    各军各部的将士在场,唐珝也在场,千万人悄无声息地听那使者数落林渊泓:“寒门庶族,本为凡庸之材;愚策短略,难堪辅国之任。十战九败,四郡拱手出让;枯原水战,实属贪天之功。暗通敌国,反叛之心包藏;养贼自重,僭位之志昭彰……”
    使者还没念完,林渊泓胸中一团瘀气化作鲜血喷吐而出,一头栽倒在地,将士们齐声叫道:“林相公!”都冲上来搀扶,把使者挤到一边,那使者高举圣旨叫道:“奉圣上之命,革除林渊泓大都督之职,收回节钺军印,即刻押回王城受审!”
    禁卫军拥上来抓人,一个将军抽刀喝道:“谁敢拿人!”
    禁卫军头领道:“圣上要拿人!”
    士兵们纷纷拔刀,上前拦成人墙,道:“谁也拿不去林相公!”
    使者道:“你们难道要反叛!”
    那将军道:“反叛便反叛!”
    三军将士异口同声道:“我们都反了!”
    禁卫军敌不过愤怒滔天的大军,悄然收了武器,回到使者身边,道:“我们回去,如实禀报圣上。”
    使者将林渊泓孰视半晌,道:“林相公,今日之前,你的罪罚还有回旋余地;今日之后,神仙佛祖也保不了你了。”
    林渊泓推却众人搀扶,独自回了帐,使者和禁卫军去了,众将士站在帐前不走,一声声道:“林相公,你说句话!打竹枝还是打王城,我们都听令!”
    9
    林渊泓拒不分兵、公治贤下旨夺印的消息很快传遍四面八方,泽阳城也听说了。当初青苎原大胜之后,林渊泓算到大焉必派兵来救,于是分了三万兵马给仇忠,命他进驻泽阳城,拦在焉援军的必经之路上。仇忠在泽阳先败文宗海,再败陈琳,如今又挡住了宇文宸的攻势,让竹枝城的焉军半年盼不来一兵一卒,功不可谓不高。这日,仇忠知道了林渊泓的遭遇,空坐了一夜,翌日,他找到副将康大君,道:“如今泽阳还有两万四千兵,我带走一万,你用一万四千兵守城。”
    康大君吓了一跳,问:“督军要去哪里?”
    仇忠道:“我去救思州。”
    康大君道:“圣上不曾调我们的兵。”
    仇忠道:“我自上书圣上请战,圣上必允。思州一旦平定,圣上的气自然消解,到时我死谏力争,林相公才可能保住性命。”
    康大君迟疑道:“那泽阳城只剩一万四千人,挡不挡得住宇文宸?”
    仇忠道:“他也只有一万五千人,何况我们是守,他们是攻,占了先势。昔日文宗海、陈琳都打过了,这小将不足畏惧。记住一条:任他们挑阵邀战,你只坚守不出。竹枝城熬不过一月半月了,那边一破,这边自然会退兵。战事结局就在眼前,你死活顶住最后一口气!”
    康大君应道:“我在城在,我亡城亡!”
    仇忠道:“凭这四丈高、两丈厚的城墙,我们输不了!”
    当即,仇忠一边给公治贤上疏,自请救援思州,一边开始点兵点将。过了两日,上疏还在半路,他仗着公治贤素来宠信自己,便擅自决定出发。是值子夜,大军分成三拨悄悄从东城出走,那时焉军全驻于北城,仇忠自以为金蝉脱壳,却不知潜伏在树林中的焉军斥候把洛军动向看了个明白。
    焉军斥候数清了洛军出城的人数,急忙来北城报告宇文宸。中军帐内,众将听说泽阳城的守军平白去了一半,个个喜出望外,宇文宸却怒火中烧,他猛地抽出横刀劈向书案,生生劈下案角来,骂道:“死太监欺人太甚!”
    10
    宇文宸和卫鸯一样是鲜卑人,境遇却比卫鸯好得多。宇文家迁入中原极早,在大焉生活了五六代,早与华夏族民融为一体。他的曾祖位列三公,祖父官拜右将军,父亲是卫尉寺卿,他生在开元城,长在开元城,说的是中原官话,读的经史子集,从不曾像卫鸯那样长久背负“异族”的枷锁,卫鸯被骂“胡儿”是暗自含恨,宇文宸被骂“胡儿”必迎头反击。他十七岁时在赌坊赌钱,对家是刺史公子,笑他“胡儿不识丁,如何看懂牌?”他把筹码一摔,跃过桌子揪住便打:“什么胡儿?我吃的和你们不一样?喝的和你们不一样?我家为国家立的功不比你家多?你装哪门子的正统?”一边说,一边把满桌的金砖往刺史公子的脸上砸,口中还道:“胡儿怎么了?胡儿家塞牙缝的金子也够撑死你全家!”从此再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胡”字。
    宇文宸和唐珝、徐行最要好,也最爱惹是生非,三个闯的最大祸,便是打了恭王的小儿子卫仴。恭王是景帝的胞弟、卫鸯的叔叔,卫仴便是卫鸯的堂弟。他虽为男子,却比女子还爱梳妆打扮,每逢出门,必化一两个时辰的妆,把双眉描得又细又长,脸颊涂得又白又厚,还随身带一面四鸾衔绶金银平脱小镜,每隔一刻便拿出来照一照,时不时点匀唇露、添补胭脂。当日酒筵上,他先拿出小镜举到右边品鉴右脸,再举到左边欣赏左脸,逆光不够美,又找顺光的角度,恰好宇文宸喝醉了,晃过来挡住了烛光,卫仴便拈一片木瓜扔他,道:“走开,别挡了我的光。”宇文宸看了他一眼,让开了,卫仴瞧了瞧他的脸,忽然惊叫道:“你如何出来见人呢?”宇文宸反问:“我不能见人?”卫仴道:“胡须也不修,痘印也不去,怎么出得了门?”宇文宸火了,一脚踹在卫仴案上,道:“我又不是娘们儿!”卫仴家奴见状赶来,揪住宇文宸道:“王孙你也敢打!”宇文宸叫道:“王孙我也照打!”家奴打宇文宸,宇文宸便打卫仴,唐珝和徐行见宇文宸动了手,也不问个由头因果,立马卷起袖子冲上来助拳,等余人把三个拖开时,卫仴已是鼻青眼肿,奄奄一息。
    次日一早,恭王把卫尉寺卿宇文建敏、宰相唐之弥、秘书监徐久长叫到王府痛骂,当着三位高官又摔杯子又踢凳子,唾沫直往三人脸上溅,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才放人出府。徐久长回到家,立叫家奴把徐行绑在长凳上,亲自提了棍子打;唐之弥回到家,把唐珝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半日“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宇文建敏回到家,只对宇文宸说了一段话:“你再在皇城待下去,我宇文家迟早要被灭门。如今你堂兄在湘州镇反,你既爱动武,不如随你堂兄去打仗,把你那打好人的气力用去打反贼!”宇文宸便去了湘州从军。
    湘州之南多蒲人,尊长老而不尊天子,从族规而不从国法,百年七叛,国隅难安。叛军对抗朝廷的资本是象军,战象上修楼,藏五人,一人驭象,四人射弩,每回开战以象阵打头。湘州军先以弓弩对付,那象皮厚三寸,箭矢不透;再以骑兵对冲,战马见巨象,畏缩不敢前行;最后以火攻,象兵用黑布遮象眼,象不知前方火险,依旧横冲直撞,所至靡散。湘州军无法,逐步让出了三郡。宇文宸到了南方,和象兵打了两回,想出了计策。他在鸡足峰下事先挖了数十个深坑,上覆木板杂草,佯败将象兵引到峰下,战象落入深坑,坑底全是铁蒺藜、木荆棘,扎得大象竖鼻惨叫,象最具灵性,坑外的众象听得懂叫声里的惊恐,纷纷转身落荒而逃,阵形大乱,宇文宸亲率长矛兵堵截后路,近身和巨象搏斗,将八百战象扎成了八百只巨猬,从此一战成名。
    叛军蒲人生性狡诈,朝降而夕叛,反反复复,是湘州始终清除不尽的疮毒,宇文宸做主将后,便定下了不受降的军规,抓住蒲兵一律斩杀,以人头论功行赏,半年后,八万蒲民只剩老幼妇女,一家难见一个成年男子,南方遂定。宇文宸晋升从六品振威校尉,镇守三郡。值此焉军受挫润州之际,兵部尚书魏无伤从大焉千百位将领中挑出了宇文宸,押上了最后的赌注。
    11
    天还没亮,泽阳城下的焉军将领都在梦中被叫醒,催去了中军帐。坐在主将之位的宇文宸阴着脸,众将均不敢言。宇文宸开口问:“泽阳城的洛贼被调走一半,你们怎么看?”
    一个中郎将道:“兵力减半,我们攻城容易多了,是好事。”
    宇文宸跳起来道:“什么好事?你们不嫌丢人?”
    众将一头雾水,实在不知哪里丢了人,宇文宸道:“如今孙牧野和林渊泓在竹枝城对峙,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沧澜湖对峙,我们和死太监在泽阳城对峙,那思州有变,东洛为何不调竹枝城之兵,不调沧澜湖之兵,单调泽阳城之兵?”他自己怒声答,“洛贼忌惮孙牧野,忌惮肖汉卿,那两头一个兵也不敢撤,单单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将一听,皆感受辱,道:“欺人太甚!”
    宇文宸道:“说是来救援别人,自家却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走不动,洛贼在看咱们的笑话!死太监打不过,死太监走了还打不过,一万五千张脸往哪里搁?”
    众将皆道:“拿不下泽阳城,都去跳白鸢江算了!”
    宇文宸拔刀往桌上一插,道:“即刻打破泽阳!再晚一些,孙牧野骨头都让人啃干净了!天明以后,三军同时攻城,若打不下来,帐中有一个算一个,都提头来见我!”
    众将起身应道:“领命!”
    12
    仇忠带兵走了一夜一日,走出二百多里,忽然后面齐声叫:“仇督军,泽阳城有人来!”仇忠勒马回去,迎着来使问:“怎么了?”
    来使道:“仇督军,你们一走,焉贼便开始大举攻城,康将军扛不住,求督军回师相救。”
    仇忠道:“扛不住?焉小贼有这样厉害?”
    来使道:“焉贼全是搏命的气势!我来时北城快破了!”
    仇忠遂挥鞭道:“掉头,回泽阳!”
    走了一夜半日,仇忠回了泽阳城南面,瞧见城头还飘着洛军军旗,墙上还守着洛军将士,暗舒了一口气,到了城门下,南城守将冒出头来,见是仇忠,问:“仇督军怎么回来了?”
    仇忠认出那守将,问:“听说焉贼在攻城?”
    守将道:“打完了,焉贼又大败而退!”
    仇忠道:“好!康将军在哪里?”
    守将道:“将军受了伤,正在卧床静养。督军进城来说。”说完叫守门兵打开城门。
    仇忠的亲兵劝道:“既然无事,咱们也不用进城,赶路要紧。”
    仇忠道:“他受伤了,若不去看望看望,显得我不懂人情。我只去慰问几句,不会耽误赶路。”
    于是大军驻扎城外,仇忠只带几个亲兵进了南门,刚入瓮城,城门在身后铛的一声落下,把仇忠几个困在瓮中,亲兵大叫:“怎么回事?”
    百张满弓四面探出,一齐瞄准了仇忠。城头洛兵放声大笑,解下洛军衣,露出里面的焉军衣来,叫道:“仇忠,降不降?”
    仇忠心知不妙,暗自恨道:“中了焉贼的奸计!”
    焉兵道:“你若下马投降,也饶你一条性命!”
    仇忠道:“谁是主将,下来和我单对单战个痛快!”
    城头焉兵闻言都看向一个人,仇忠也随之看过去,见到个一脸晦气的年轻焉军将领,他道:“小子,使阴招赚我,显不出真本事,你且下来和我一战!”
    那焉军将领咬牙冷笑半天,大叫:“放箭!”
    百张弓弦霎时发射,仇忠在瓮中避无可避,身中三十余箭,不屈而亡。
    13
    公治贤听说了竹枝城外的变故,却破天荒地没有追究——自古国君最怕军队哗变,若几万大军反叛,崇宁宫也难应付。既然林渊泓受将士爱戴,公治贤便暂时动他不得,只道:“等林相公得胜回朝,再理清对错。寒冬腊月,多给青苎原送肉、油、棉衣去,休委屈了将士们。”
    崇宁宫的厚礼送到青苎原时,林渊泓已一病不起,这日是腊月初五黎明之前,半昏半睡的他被帐外的马喧吵醒,问:“什么声音?”
    亲兵支支吾吾不说。
    林渊泓要下床,亲兵忙拦下,道:“相公,大军又要攻城了。”
    林渊泓道:“我并未下攻城之令!”
    亲兵道:“将士们知道在相公这里讨不到兵符,只好擅自发兵,说只要打下竹枝城,任凭相公军法处置。”
    另一个亲兵小声道:“大家是想打了胜仗,才有底气向圣上求情,求圣上饶恕相公。”
    林渊泓道:“林渊泓自受节钺那日起,生死便定了数,和胜败有什么关系?”
    亲兵扶他躺下,道:“相公再睡一睡,等天明见分晓。好也罢,坏也罢,都解脱了。”
    林渊泓无奈躺倒,却见唐珝眼睛也大大睁着,十分凝心聚神,因问:“唐佩弦,你在想什么?”
    唐珝道:“不知道想什么。只知道一切快结束了。”
    林渊泓问:“我问你一句话,你诚实和我说。”
    唐珝问:“什么?”
    林渊泓道:“若我们不攻,城中焉军还能撑多久?”
    唐珝细听,马嘶声、人登云梯声、撞车前行声都往城下去了,知道战端已开,遂道:“半个月。”
    林渊泓道:“当真?”
    唐珝道:“树根都吃完了,没有火,没有衣裳,寒冬腊月,能活多久?你们再困半个月,竹枝城一个也活不下来。”
    林渊泓道:“可谁也等不了这半个月了。”他苦熬两年,未免心有不甘,潸然道,“为山止篑,惜哉!痛哉!”
    北风号卷,此时的东洛大军以背水一战的决心,漫天掩地向竹枝城冲去。疲惫不堪的焉兵们还在城下挤成一堆倦睡,城头哨兵已看见匝匝麻麻的洛军军阵,疾呼道:“洛贼来犯!”死城惊醒了。
    当全城焉兵奔上城头,洛军军阵已向前推了十余丈,千矢万箭淋过来,秦义和士兵们顶着矢雨躬身穿行,捡拾洛兵射空的长箭,搭上自家松弛的弦,飘斜的箭射不透铁皮云梯,秦义大叫:“抬土石来!”士兵们应道:“没了!”
    整座城的房屋街巷已被拆得不成样子,士兵们把仅剩的几车圆木、土坯往最危急的东城西城抬去,北城南城的守军只能捡破砖碎瓦,向云梯扔,向撞车砸。一刻之后,洛军云梯搭上了城垛,秦义抛了弓弩,捡起生锈的长刀,叫道:“最后一战了!痛快!”士兵们或捡起刀枪,或拾起棍棒,向云梯道:“来,战个痛快!”
    云梯门打开了,先出来的是一片劲弩,再放下一座四尺宽的桥,一个焉兵迎着弩风跳上桥,以铁斧力砍桥面,不让洛兵踏桥登城,几个洛兵拿长戟挑他,他把铁斧狠狠往木桥一劈,又接住一把长戟一扯,拖着那洛兵一起坠下城墙。又两个焉兵紧随而上,一个拦人,一个拔斧再砍,只三五回合,两人都中弩数支,双双掉落,十多个洛兵一起冲上桥,眼看离城垛只三尺远,那桥却轰然断裂,把十多个洛兵往城下抛去,也叫云梯中的洛兵失去了登城之路。
    四丈远外,另一座云梯的四百洛兵上了城,两边终于短兵相接。秦义虽被饥寒蚕食得身子只重百来斤,一招一式却仍旧不乱,白光流转的刀口杀出一道劲风,专向洛兵的脖颈去,转眼七八颗人头落地。焉兵们随他在城墙上边走边战,在一座座云梯前封堵,登了城的洛兵虽多,却被搅得不成阵列,互相叫:“先来杀这执刀人!”渐渐都往这边聚,把秦义围在中央。
    战了两刻工夫,秦义被开合甚大的刀法耗弱了气力,刀风渐渐放缓,云梯送来的洛兵越来越多,焉兵却越来越少,渐成以寡敌众之势,秦义斩杀了洛军一个百夫长后,叫道:“撤!往弟兄多的地方撤!大家聚到一起!”成百焉兵合拢过来,都往西面城墙退去,杀了百来步,只见西面一队焉军赶来接应,正是殷字营,殷虚看秦义大刀所至挡者披靡,赞道:“好个秦义,有将军之勇!做千夫长屈才!”秦义笑道:“你给我个将军做?”殷虚道:“我让给你!”
    殷虚的戟尖不知何时折断了,空余一支铁棍在手中,洛兵觉得断戟比大刀好欺,便向殷字营扑将过来。众殷兵或五人成阵,或七人成势,长枪短剑相辅相成,没叫洛兵讨到一丝好处。殷虚的招式不和秦义一路,他讲究轻灵细巧,不与一兵一卒缠斗,只把这人喉尖戳一戳,那人下腹刺一刺,伤了七分要害便收手,等亲兵上去终结性命,比秦义省了许多气力。两队合到了一处,秦义抹了抹血脸,道:“怎么办,越杀越多!”殷虚道:“只有一条路了。”秦义问:“什么路?”殷虚道:“死路!”转身又掠入敌阵,秦义叫道:“死路一起走!”也随之融入刀光枪影之中。
    此时登城的洛兵已有七八千,焉兵只余三千多人苦苦支撑,城头战成一团乱麻,却有一小队洛兵悄然下城而去,殷虚眼尖看见了,叫道:“拦住,休叫他们开城门!”要冲过去,却被七八杆长矛堵了去路,秦义道:“交给我!”举起大刀追上一个,用刀尖把人扎了个透,那队洛兵转身来战,当先一将持双锏向秦义双肩直落,又有一兵挥横刀来劈他的腰,秦义举大刀把双锏顶开,再转刀格住横刀,那双锏将道:“你们拦住他!”左右两兵便来缠斗秦义,秦义不敢恋战,抢上一步去劈双锏将,却不料一箭从身后来,直透后背,秦义抖了一抖,紧握大刀喝道:“有我在,你们过不去!”再向双锏将攻去,身后不远,又一个东洛箭兵举起了弓,殷虚连声叫:“谁去救!谁去救!”却再无一个焉兵抽得开身,秦义只顾拖住身前的人,再也顾不得身后的箭,他举起大刀力劈双锏,却又被一箭射中了后颈,双锏将的头破开了,秦义却也倒栽地上,余下的兵从他身上踏过去,下了城楼。
    殷虚杀尽了身边的敌人,下了城去,只见守门焉兵倒了一地,城门正吱吱呀呀地响,开门的洛兵在向外叫:“进来!”殷虚恨得把长戟重重一砸,道:“退!退去城中!”
    此时东城门也快破了,撞车的铁尖牙把木门撞了一个半丈见方的缺口,看得见门外层层洛兵。孙牧野持一条木棍守在门后,向乔恩宝道:“后不后悔跟我?”乔恩宝道:“不后悔!”孙牧野道:“好!去了黄泉,你还跟我!”
    木屑乱飞,城门塌了,掀起一道尘浪,四五十个洛兵涌了进来,孙牧野和乔恩宝并肩冲了上去,拿血肉之躯挡在铜车铁甲之前,以木棍和剑戟厮杀。门外洛军一时进不来,问:“前面怎么回事?”前面答:“焉贼守在门洞里。”后面问:“多少焉贼?”前面道:“两个!”洛军怒了,数匹披甲战马直冲入洞,要将二人踏平,孙牧野先躲过一槊,再以棍扫马腿,两条马腿应声而断,木棍也折成两半,孙牧野弯身捡起破棍,直挑左右两骑,一手刺马腹,一手挡马槊,顷刻挫败两骑,后面洛军都道:“此人必是孙牧野!”便有弓箭手挽弓瞄准,孙牧野索性冲入洛兵群中,教弓箭手不敢松弦,他被围数重,犹向外道:“乔恩宝!”乔恩宝正和三四个洛兵搏命,虽遍身流血,还大声应道:“在!”孙牧野放了心,木棍再断之后,他夺过一支长枪,从容在洛军阵中分出一条道,向乔恩宝去,两人合在一处,把洛军死死堵在门洞之内。又战了半刻,城头下来四五十个焉兵,道:“孙将军,殷将军叫去城中!”乔恩宝叫道:“洛贼粘在身上了,这他娘的怎么撤?”焉兵们忙上前支援。洛兵攻不进去,都叫道:“推撞车!撞死焉贼!”十来个洛兵把撞车推了过来,一半焉兵把洛兵赶退三四尺,一半焉兵跳上撞车,把车上的横梁竖木都砍断了,往车两边扔,孙牧野也把车上洛兵尽数清灭,于是车拦在门洞正中,两边横七竖八堆了木材,暂把洛军挡在门外,孙牧野自领众兵向城中而去。
    以水井为中心,十字路的四个路口都布了焉军最后的力量,每一堵断墙之后都伸着无数支枪矛,等着洛军的马蹄踏来。孙牧野进了防线,殷虚道:“两千四百人,都在这里了。”孙牧野道:“不能等死,要反攻。”殷虚道:“攻哪边?”说话间,洛贼从四面而来,孙牧野道:“三方掩护,东边将士随我破阵!”率领东路战士冲了出去,忽然西边天际下号角之声突起,殷虚问:“什么声音?”两千将士精神大振,应道:“是我们的号角!”殷虚半信半疑道:“援军来了?”孙牧野挥枪入了敌阵,道:“杀出去就知道了!”
    雨雪兼程的一万五千湘州军终于在此时赶到了尺函谷口,宇文宸俯瞰大战正酣的竹枝城,不由喜形于色,向身后将士道:“弟兄们!瞧瞧下面的竹枝城!被洛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是什么人?是大焉的涅火军!王师又怎样?最后还要靠咱们湘州军来救!休小瞧自己是边军,是兵卒!没有小兵小卒,那下面从二品的后将军就没命了!弟兄们!扭转战局就看咱们的了!快快随我杀进城去,找孙牧野要赏钱!”原本如临大敌的湘州军忽然哗声大作,怒声笑声、哄声喊声震天响,一个个叫道:“解救孙牧野,讨个喝酒钱!”“冲!冲!冲!”狂风卷起焉军大旗,一万五千铁骑顷刻轧下了青苎原。
    中军帐内,唐珝也听见了焉军号角,他打了一个激灵,想冲出去看个明白,可那病榻上命悬一丝的林渊泓,竟让他迈不开步。林渊泓闭着眼问:“唐佩弦,西边是什么声音?”
    唐珝道:“是我们的号角。”
    林渊泓的眉头先一皱,须臾又舒展开,连唇角也含了笑,道:“他们来接你们回去了。”
    唐珝道:“是!”
    林渊泓道:“好,好,好。我时常也想回开元城的,那里仿佛也是我的故乡一般。”
    唐珝道:“那……那我带你一起走。”
    林渊泓又笑了,复闭双眼,摇首道:“我哪里还回得去。”
    帐外兵锋相击声近了,急了,烈了。林渊泓道:“我当初若留在开元城,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或许是个写文书的七品官员吧。此刻自然不会在这兵争之地,我应该已在崇仁街买了一间房子,如此冬夜,最宜折梅饰瓶,围炉烹茶,说不定我还会打两角纪叟酒,邀唐鸣玉来舍下说说闲话。”
    唐珝忍不住难过起来,道:“你若不在这里,我早死了。是你救了我。”
    林渊泓笑将手轻轻招,道:“去,去寻你的同伴们,回开元城去。”
    唐珝道:“我再陪陪你。”
    林渊泓喟然道:“我也去了,孤身去了,好似有憾有恨,又好似无挂无牵。”
    帐中灯忽地灭了,帐布上映出旭日的光,唐珝轻声叫道:“林相公。”
    林渊泓双目已瞑,永不再应答。唐珝向林渊泓行了拜别礼,转身出了帐。帐外已是混乱的战场,奔来驶去的人马,有洛军,也有焉军。唐珝拔出剑,向洛军高叫道:“林渊泓已死!你们还不束手投降!”洛兵大怒,道:“休得胡言!”十几个兵全向他攻来。
    唐珝陷入了敌阵,十几张杀意沸腾的脸近在咫尺,还闻得见他们呼吸中浓稠的血腥气,唐珝死死握住剑,暗自道:“不怕!”迎着当头一枪疾刺回去,划破了那兵的肚子,另一枪刺来,正中他的左胸膛,唐珝大呼一声,反手一砍,砍断枪头留在身上,再挥剑反击。身后又有数枪来刺,唐珝听到了风声,却转不过身防卫,暗叫不好,突然三骑焉兵驰来,马刀闪过,为他卸去了身后的攻击,三骑跃阵,洛军阵被搅得七零八落,逐渐退了,唐珝叫道:“多谢!”那三骑拱手致意,唐珝问:“你们是哪部兵?”那三骑道:“湘州军!”唐珝竖大拇指赞道:“好样的!”话音落地,那三骑转而攻向别处,唐珝也投入战场,遇见洛兵便斗,边斗边呼:“林渊泓已死,洛军败局已定!你们降了吧!”几个洛兵跑回中军帐一看,出帐悲呼道:“相公没了!”洛军顿时哀声大起,却厮杀更烈。又来七八个人围攻唐珝,他一边苦战,一边为自己鼓劲:“我曾是大焉天子近卫!我曾猎过野熊猛兽!我有何惧!”他习了二十年的武艺,终于得以大展身手,只身在刀锋丛中持长剑拼争,截则防御群刀,刺则穿透重甲,用四五处伤口,换了四五条性命。再战片刻,唐珝的剑锋钝了,再不能入骨削皮,他抛下残剑,赤手空拳向当先一个洛兵打去,那洛兵高举双锤,直落唐珝的头顶,唐珝闭了眼,用手去打洛兵的脸,用头去承受那双锤,可手打中了洛兵的鼻梁,双锤却没有落下来,唐珝睁眼一看,一支枪尖从那兵的后背穿出前胸,洛兵倒下了,唐珝看见了他身后的孙牧野,四目相对,唐珝心中莫名酸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大声说了那句他一直担心孙牧野没有听清的话:“信我送到了!”说完,他一阵头眼眩晕,颓然倒地,战场忽然万籁俱寂,这漫长战役的一切争斗、一切苦难都随着他眼帘的垂下而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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