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孤城
1
到九月初,大半个竹枝城已被拆空,城头堆满了木块和土坯。这一日孙牧野在残垣之间巡视,一转角,便看见那个断腿老兵坐在墙下捉虱子。自入城以来,这老兵一直独来独往,半疯半癫,无人知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是哪一部兵,只猜想他的同袍兄弟都已在青苎原一役阵亡了。此刻他捉到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虱,举在阳光下瞧,见了孙牧野便笑道:“孙小子,你吃不吃?”
孙牧野摇头,那老兵便将虱子抛入口中,嚼得啪啪响,道:“过几日,连马肉也没喽,虱子肉也是肉!”
孙牧野走到小巷拐角处又回头,见老兵眼中好像闪出几点血红的光,他不敢细看,转出巷角走远了。
到正午时分,孙牧野走到井边看炊兵们宰马剥皮,没了火,只好生割生吃,他看了看四周,问:“乔恩宝呢?”
士兵们都道:“这两日没看见。”
一个兵一边割马腿一边道:“马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如今只剩二百多匹了。”
孙牧野道:“病死的不吃,饿死的吃。”
士兵道:“病死的都扔出城去了。大家都舍不得。”
孙牧野道:“趁天气好,把马皮全拿出来晒,冷了好御寒。”
士兵们道:“难道要在这里过年?”
孙牧野道:“有年过就是好事。”
忽然一个兵跑来叫道:“孙将军,信鸽又来了!”
孙牧野便去城头看,士兵把信鸽捧给他,他取出纸条,看了一遍,学过的字早忘光了,好容易认出一个“肖”字,问亲兵:“是不是肖汉卿将军写来的?”
亲兵拿过纸条一看,道:“是!肖将军看泽阳城的援军过不来,想自己带兵撤出沧澜湖,从南边来救。”
士兵们拍手道:“这下可好!有两路援军了!”
孙牧野道:“他一来,祝子钦也要跟着来。”
亲兵道:“肖将军已经点好人马要开拔了。”
孙牧野道:“回信肖将军,他在沧澜湖牵制住祝子钦,便是帮我们了,竹枝城还守得住。”
士兵们被一盆冷水浇下来,都怏怏垂下头去,亲兵在纸条背面写了孙牧野的话,卷好放入信鸽足上的竹筒里,鸽儿展翅一振,飞出城头,孙牧野看它往南而去,便往城下走,忽听士兵们又嚷起来,道:“被射下来了!”
孙牧野转身一看,那信鸽一声啸鸣,从高天直落下地,身上横穿着一支大羽箭,原上几个洛兵纵马过来,捡起信鸽,向城头笑道:“传什么信?没门路!”拎着鸽翅跑远了。
孙牧野冷着脸下城去了。井边,士兵们还在宰马,孙牧野看了一圈,道:“少杀了一匹。”
士兵道:“有人不许杀他的马,又在马厩纠缠起来了。”
孙牧野问:“谁?”
士兵道:“唐珝。”
孙牧野又去了马厩。
唐珝自入了城,便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理旁人,旁人也不理他,唯一的伙伴只剩甜瓜。他每日都住在马厩里,和甜瓜一同吃一同睡,不知不觉竟熬过了这半年。每日士兵们进来挑马杀,他都牵起甜瓜远远躲开,直到这日,马厩中已寻不出一匹站得稳的马,士兵们便看中了甜瓜,非要宰杀不可。
孙牧野到时,几个拎刀士兵正围着这两个。唐珝紧紧搂着甜瓜脖子,又惊恐,又愤懑,一看见孙牧野,愤懑少了几分,惊恐却多了几分,手臂将甜瓜搂得更紧了。
时隔半年,孙牧野才和唐珝说上了话:“你又在做什么?”
唐珝道:“不能杀我的马。”
孙牧野道:“别人的马都杀了。”
唐珝道:“不准杀我的马!”
孙牧野问:“为什么?”
唐珝道:“甜瓜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孙牧野道:“谁的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珝弱声道:“你放过它,当我求你。”
孙牧野问:“那人吃什么?”
唐珝道:“还有那么多马。”
一个兵道:“凭什么杀别人的马,不杀你的马?”
另一个道:“他的是突厥马,难怪心疼。”
又一个道:“突厥马便金贵了?在别处金贵,在这里都贱。”
两个兵上前拖唐珝,道:“莫耽误时间,将士们没吃的!”
甜瓜鼻中喷着愤怒的白气,叼住唐珝的衣服不放他走,唐珝道:“这是我父亲赏我的马,它两岁便跟我了!”
一个道:“莫搬出你的父亲来,吓不住人了!”
唐珝顾不得拌嘴了,他挣脱二人,又环住甜瓜脖子,向孙牧野道:“求求你,留它一条命。”
孙牧野正在审视这匹突厥马。煎熬半年,城中人马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独它还骨刚肉健,神气矫亢,若不是唐珝拦着,竟要和士兵们搏斗一般,把长长鬃毛甩得猎猎响,孙牧野道:“不杀也成,你把它借给我。”
唐珝忙道:“好,我借给你骑。”
孙牧野道:“我不骑,我找个兵骑它出城,突围传信。”
唐珝问:“传什么信?”
孙牧野道:“汉卿将军要从沧澜湖撤兵,来救援竹枝城。他若登岸,沧澜湖的平衡要破,竹枝城的平衡也要破,我想请他留在当地。”
唐珝的手把马鬃毛抓来抓去,想了又想,孙牧野问:“舍不得?”
唐珝道:“你找谁去传信?”
孙牧野道:“做事信得过的。”
唐珝道:“我去!”
孙牧野反问:“你?”嗤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唐珝道:“甜瓜只听我的话,别人骑它要挨摔的。”
孙牧野只好站住。
唐珝道:“你……你让我去,你再信我一次。”
一个兵道:“孙将军,别再吃亏在他身上了。”
唐珝争道:“你信我最后一次!”甜瓜仿佛明白了什么,展身奋蹄,来衔唐珝的肩,要他上背,唐珝想上又不敢上,两手按住马鞍,看着孙牧野道:“好不好?”
孙牧野点头,唐珝喜出望外,翻身上马,孙牧野道:“去收拾东西,半夜动身。”
唐珝道:“是!”
到丑时,唐珝吃了生肉,喝了井水,用野草喂了甜瓜,便动身往南门去,一个兵搂着他的肩,陪他走了一段,道:“出城后不要急,等乌云遮月了再走。西边的洛贼营帐比东边稀疏,你走西边。他们下半夜换岗慢,你看准哨兵下了岗哨,便溜过去。”
又一个道:“我们早瞧好了,山上的哨兵一天比一天松垮,西南边最矮那个山坳,有片松林他们从来不去,你上山后便走松林,别怕黑!”唐珝道:“我不怕。”
又一个赶上来,道:“唐珝,这衣裳你穿上。”唐珝一看,那士兵手里拿着一件洛军衣,道:“我在死洛贼身上扒的。”唐珝便穿上了。
跟着走的士兵越来越多,都叮嘱他:“唐珝,这回别出差错!”
唐珝应道:“绝不会!”
走到南城门,唐珝看见门洞里孑立着一个人影,正是孙牧野,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过去招呼道:“我走了。”
孙牧野道:“传给汉卿将军的话,别忘记。”
唐珝道:“是。”
孙牧野道:“你把信传到了,就回开元城去。”
唐珝却没想到这节,一时愣住了。
孙牧野道:“兵败受困,我负全责,苗车儿牺牲也不是你的错,你忘了这些事,安心过日子。你兄长托付我的事,我没有做好,你把我的歉意告诉他。”
唐珝垂头不应,牵着甜瓜从他身边过去了,孙牧野又道:“若是……”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道:“若是撞上了洛贼,别逃,告诉他们你是大焉先相之子,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
唐珝默然点头,和甜瓜去了门边,两个士兵打开一缝城门,放两个出去了。
待城门关闭,孙牧野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过那条小巷,断腿老兵还倒在半截砖墙下,似已睡沉了,孙牧野蹲下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屋里睡,夜凉得很。”
这一拍,却让他的手凝在老兵的肩头。
这断腿老兵已死僵了。
孙牧野把他的身子扳转过来,借着云边昏暗的月色细看,一看之下更是骇然:老兵七窍流血,死相狰狞。
孙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听巷口有人说话,两个士兵走了进来,见状都问:“孙将军,怎么了?”
孙牧野道:“他死了。”
两个士兵也凑过来看究竟,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孙牧野道:“不知道。”
三人面面相对疑惑半晌,孙牧野去抱那尸体,士兵忙道:“我们来。”一个抬手,一个抬腿,询问:“也扔去城外?”
孙牧野点头,两个便抬着老兵去了。
2
翌日清晨,海夷侯将唐瑜送到海岸边,唐瑜道:“一月之后,大焉会有百艘粮船兵舰来岛,供君侯征战之用。”
海夷侯道:“岛民备战需要时日,某力争在严冬封海之前发兵思州,望竹枝城焉军再坚守两月。”
唐瑜道:“唐瑜与竹枝城一同静等君侯捷音。”
海夷侯手执一碗龟甲酒奉给唐瑜,道:“某有心留先生多住些时日,只是先生嫌岛鄙室陋,不肯再降。”
唐瑜将酒一饮而尽,道:“唐瑜远行数月,牵累家人挂念,不能不仓促图归。”
海夷侯莞尔,执唐瑜之手将他送上归船,唐瑜在船头向海夷侯三揖作别,舍岸而去。此时晨光在海面画出一条长约千里的金色大道,小船在道上乘风御浪,轻快西驶,一走十多日,回了东瑶国境,眼见海岸遥遥在望,忽然船后响起鱼兽叫声,唐瑜回头看时,百余头黑身白眉的大鱼尾随而来,它们好似知道唐瑜在回头看自己,越发叫得欢,一个个腾跃而出,在海面画出一道道淘气的弯弧,再扎入海中,一时寂静的大海犹如春日的游园一般喧闹,船头掌舵的海夷笑道:“唐先生,怕不怕这大鱼?”
唐瑜道:“它们不像猎食的样子。”
海夷道:“这海畜本来凶残得很,那恶鲨见了它便逃,却单单和人亲近,我们入海打鱼时,见它们在,便知附近没有鲨鱼。它们也爱帮渔民的忙,把小鱼儿朝渔网中赶,我们收了网,再赏它们吃饱。”
一条大鱼近了船,冒出圆滚滚的头向唐瑜叫,竟露出讨人怜爱的笑意来,唐瑜蹲下身,对视这仿佛来自另一片天地的奇异灵物,海夷道:“唐先生,你摸摸它,它才肯走。”
唐瑜笑问:“它当真不咬人?”
海夷道:“当真,它什么鱼什么兽都欺负,就是不伤人。”
唐瑜果然伸手,触摸到了那乖胖的大鱼头,大鱼在唐瑜的掌下吱吱作声,唐瑜向它笑,它也向唐瑜笑,海夷也兴高采烈,大喝道:“逆戟兽护航,四海八荒都去得!走喽!”海风吹满船帆,小船畅游如飞,那群逆戟兽护船行了十余里,才依依不舍分道而别,掉头往沧海深处去了。
3
乔恩宝失踪七日了,孙牧野找遍全城三百处民房也找不到人,心中急躁,道:“猫窝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
一个兵道:“难道出城了?”
孙牧野恼火道:“出城做什么?买菜?”
那兵耸了耸肩,道:“莫不是悄悄投敌了?”
孙牧野突地回身盯那兵,那兵便不敢言语了。
孙牧野到了井边,一个士兵打上半桶水来,道:“井水也越打越少。”另一个道:“只怕要冬枯。”众人把十匹马宰割清洗了,分发给五十个百夫长,百夫长再分发给全城五千三百人。孙牧野最后领到自己的一份肉,握在掌心去了关李三狗的住家,开了屋锁,向内道:“李三狗,吃的来了。”
往常孙牧野一开口,屋内便大声唾骂,今日却安静得很,孙牧野探头往里看,见李三狗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孙牧野道:“你若不伤人了,我便放你出去。”
李三狗不应。
孙牧野走近两步,摊开掌心道:“你拿去吃。”
李三狗也不起身接,垂头似在瞌睡,孙牧野叫道:“三狗。”
李三狗缓缓抬头,气喘得又浊又长,屋内昏暗,孙牧野看不清他的脸,俯身凑近问:“你怎么了?”
李三狗猛地龇开牙,向孙牧野脖子咬来,孙牧野连忙后退两步,李三狗摔倒在地,抬头向他道:“你害死我了!”
孙牧野终于看清了李三狗的脸:血丝织满双眼,血水从鼻尖、耳尖滴下,血块堵满了嘴,七窍无一处不见红,孙牧野突然想起那日的断腿老兵,他下意识又退了一步,李三狗道:“孙牧野,偿命……偿命!”
孙牧野将肉放在离他三尺远的地上,道:“你先吃东西,我去叫医兵来。”
李三狗的目光立时被生马肉吸引,爬过去抓起肉便往嘴里塞,一时满手都染上腥红,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孙牧野转身出屋去找医兵,却有一个兵跑来道:“孙将军,出事了!”
孙牧野问:“什么事?”
士兵道:“东南边有许多兵突然病了!”
孙牧野道:“什么病?”
士兵道:“医兵也不晓得!都全身发烫,眼红得像冒火一般!”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啃食的李三狗,只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猛然记起多年前在夜州耳闻的那场灾祸,连忙跑去了东南边,只见五六十个兵或坐或躺,个个七窍涨红,小医兵走过去要把一个的脉,孙牧野边跑边叫:“别碰他!”吓得小医兵忙收回手。
孙牧野近了前,一个血泪忍不住流的士兵道:“孙将军,我们病了,医兵要给我们看病。”
孙牧野问:“你们碰过尸体没有?”
病兵皆道:“东南角的尸体,是我们抬出去的。”
孙牧野心胆一颤,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围观的士兵问:“他们生了什么病?”
孙牧野道:“只怕染了瘟疫。”
此言一出,没病的兵呼啦啦全往后退,得病的兵血脸转成白脸,原本站着的也瘫倒了下去。
孙牧野将四下一看,指着一家布庄道:“你们先进去,别出来。”
病兵道:“不是瘟疫!我们不进去!”
孙牧野道:“先进去!我们给你们送吃的,想法子医你们。”
小医兵远远逃出五六丈,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叫:“瘟疫医不了!神仙也没药!”
病兵求道:“救我们!”
小医兵还叫:“没救了!”
孙牧野道:“你别说了!”
小医兵逃远了,孙牧野依然手指宅院,道:“你们进去。”
病兵们谁也不肯去,口中道:“我们只是发了热,孙牧野便不管我们了!”
孙牧野心急如焚,回头看围观的士兵,士兵们生怕孙牧野点自己来拖人,慌不迭又退了十步远,孙牧野自向最近的一个病兵走过去,那病兵挣扎着往后爬,道:“我们和你一样是人,凭什么关起来!”孙牧野提起他的后领便往布庄里拖,病兵叫道:“我在青苎原上也没被洛贼打死,却要被你害死了!”孙牧野一听,气力尽失,再也拖不动人,忽然一个声音高叫道:“让路!”
围观士兵都闪开了,殷字营几十个士兵走了过来,被拥在中间的殷虚问:“遭瘟了?”
孙牧野道:“嗯。”
殷虚道:“扔出去。”
孙牧野道:“什么?”
殷虚道:“扔出城去,不然全完了。”
孙牧野道:“他们还活着。”
殷虚道:“留下他们,我们全死。”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医他们。”
殷虚道:“你试试?你会望闻问切,还是开方捉药?”
那逃走的小医兵又转了回来,道:“不是我造谣,真没救!瘟气沾上一点,只有死!”
孙牧野摇了摇头,又去拉那病兵,道:“先去院子里,我给你们拿吃的。”病兵们听见殷虚要扔自己出城,倒宁愿去院子里了,孙牧野搀住一个往里走,殷虚道:“孙牧野,你不要命了!”
孙牧野道:“不能把活的人扔出城!”
殷虚道:“他们还活得过几日?你想想这些没病的人!”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肃然无声的围观士兵,道:“我把他们关在这里,我给他们送水送饭,你们想离远些,就离远些。”又向殷虚道,“你看我的眼睛。”
殷虚冷脸问:“你眼睛好看?”
孙牧野道:“我的眼睛若泛了红,你把我杀了,扔出去。”
殷虚闭上了嘴。孙牧野扶着病兵往布庄大院内去。不多时,一座宅院挤满了五十七个人,孙牧野叫亲兵搬来五十七条床褥放在巷口,自己抱进院子,一一铺好,给他们留了清水和马肉,最后一人出来,锁上院门,问巷口默默等他的亲兵:“乔恩宝呢?”
亲兵们道:“还是没见。”
孙牧野又找乔恩宝去了。他上一次只找院中和房内,这一次找的是地窖和地坑,一直找到半夜,孙牧野进了城西一家铁匠铺,找到了后院的地窖,他用手拉木头窖门,窖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孙牧野便用手捶门,吼道:“乔恩宝!出来!”
窖下一丝动静也没有,孙牧野道:“你把窖口打开!”
捶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孙牧野转身去了打铁铺子,抽出一柄斧头来,走回地窖边,抡圆了往木门砸,边砸边问:“你打算躲到几时?”
七八斧下去,木门碎了,孙牧野纵身跳了下去。地窖中暗不见物,只闻见浓重的霉臭和腐肉气,孙牧野到了窖底,蹲着不动,听见身右八尺外有轻弱的呼吸,便向那边爬去,那边响起窸窣声,似有人在退避,孙牧野加快爬过去,手刚触到一片裤角,那人终于张口叫道:“你走!莫传染给你!”
孙牧野循声扑过去,将那人一把抱在怀里,恨声道:“你躲到几时!乔恩宝!”
乔恩宝蓦然大声号啕,死命推孙牧野,道:“传染!是瘟疫!传染!”
孙牧野道:“刀箭来了咱们一起,瘟疫来了咱们也一起!”
乔恩宝道:“何苦连累你……”
孙牧野道:“是我连累你们困在这里。”
乔恩宝道:“你活下去!带他们冲出竹枝城去!”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打得出竹枝城?”
乔恩宝道:“信!”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乔恩宝不说话了。孙牧野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道:“我信。”
4
九月初九,炊兵往井里放了十多回桶,才凑满一盆水。等着领肉的百夫长们逗他:“今日过重阳节,多给咱们一两,成不成?”
炊兵道:“不成!只够吃一个月的!”
一个百夫长问:“一个月后呢?”
炊兵道:“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要么瘟死!”
百夫长们都道:“晦气!”各自领肉去了。孙牧野拿了一个盆来领肉,炊兵把肉块往盆里啪啪乱扔,道:“不是我们自私!若救得活,自然给他们吃,明明救不活,上午吃了下午就死,还给他们!你自己去数数还剩几匹马?”
孙牧野拿眼神责备他,炊兵犹道:“我说错了吗?我看王字营的兵一个也活不下来!”
孙牧野问:“王字营?”
炊兵道:“病的都是王虎将军的兵。”
孙牧野想起当初似乎是把王字营分去驻守小城东南角,正是堆积战友尸体的深坑那边,尸体腐烂之后,便是他们最先遭此横祸。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天,秋日异常猛烈,不知那刺眼的光晕是不是英魂怨忿的目光。孙牧野端着盆提着水去了布庄,殷字营的兵把守着庄门,见他招呼道:“孙将军,今天又关进来十三个。”
孙牧野点点头往门里走,士兵道:“扔进去就是了。”
孙牧野道:“又不是喂牲口。”进了院子。上百个兵都是少气无力地躺着,听见有人进门,只两三个翻身看了看,孙牧野逐个分发生肉,道:“坐起来吃,打起精神。”士兵们接过生肉,勉强坐了起来,却有几个始终唤不醒,孙牧野想用手推,旁边的兵道:“已经死了。”
孙牧野把肉全分完,在众人中间一坐,道:“焉军上下生死都在一处。你们被关在这里不好受,外面的人也不好受,大家都是在撑,我望大家都能撑到援军来的时候。”
一个问:“陈琳将军还没来?泽阳城还没破?”
孙牧野道:“快了。”
另一个道:“东洛那死太监怎么如此厉害,先挡住文宗海,又挡住陈琳。”
孙牧野道:“城外的洛贼都说要增援泽阳,可见仇忠也撑不下去了。兴许月底,陈将军就能来青苎原。”
众人都问:“当真?”
孙牧野道:“当真。等竹枝城解了围,开元城的医师会来给你们看病。”
一个道:“不是说医不好吗?”
孙牧野道:“怎么医不好?夜州也遭过瘟疫,也是开元城的药方止住的。”
众人纷纷从席上坐起,道:“等陈将军来了,咱们也出城作战,两边夹攻洛贼!”
士兵们心中的晦霾在阳光下稍散了,孙牧野又和众人聊了半晌才出来,把街上晾着的马皮扯下半张,去了乔恩宝匿藏的铁匠铺。
乔恩宝也趁天晴从潮湿的地窖里爬出来,独自坐着晒太阳,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便要回地窖躲藏,见是孙牧野,才松一口气,还是往后爬了几步。孙牧野来乔恩宝身边坐下,乔恩宝道:“你坐远些。”
孙牧野兀自坐了,先把肉递给乔恩宝吃,又打量他道:“今日气色好多了,不要成日窝在地下。”
乔恩宝道:“坐在太阳底下,我恍惚觉得自己死不了了。”
孙牧野道:“是死不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挑出大针和粗线来,乔恩宝问:“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我缝过冬的衣裳。”
乔恩宝道:“还早呢。”
孙牧野一边穿线一边道:“不早了,再过十日就立冬了。”
乔恩宝道:“要在竹枝城过冬?”
孙牧野穿好了针线,又拿匕首切皮,道:“不知道。”
乔恩宝道:“陈琳也过不来泽阳城?”
孙牧野道:“过不来。”
乔恩宝道:“我看陈琳和文宗海一样,爱惜自家兵马,没有倾力打。”
孙牧野道:“也难说。泽阳城不好打,仇忠是会战的。”
乔恩宝道:“咱们当初一过江就打泽阳城,四天就下来了!”
孙牧野道:“那是洛军重兵都布在桑梓津,弃守泽阳。”
乔恩宝哼了一声,道:“两州节度使就是有私心。”
孙牧野道:“谁都有私心。”
过了半晌,乔恩宝又问:“这几日军心稳不稳?”
孙牧野把马皮切了半天,道:“千斤铁砣牵在头发丝上,就要绷断了。”
乔恩宝道:“我怕……我怕过几日,你也管不住几千颗人心了。”
孙牧野不吭声,把马皮粗粗切了衣样,左右扭头满地找:“针呢?我才穿好的。”
乔恩宝捡起针递给他,他便开始缝线,乔恩宝笑道:“真像个小媳妇儿。”
孙牧野板起了脸。
乔恩宝双手枕头,仰躺在地,看了一会儿青天白云,又看了一会儿埋头缝衣的孙牧野,口中懒洋洋哼起歌来,孙牧野只听他唱: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深水塘中烧薪柴,
柴火灶里挑水来。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地上生云天生草,
丫头背起汉子跑。
孙牧野忽道:“唐珝出城了。”
乔恩宝道:“出城?他逃了?”
孙牧野道:“我放他走的,他出去反而有生路。洛军抓住了不会伤他,若没抓住,他先去汉卿将军那里传信,之后便回开元城。”
乔恩宝道:“走了多久?”
孙牧野道:“五天了。”
乔恩宝道:“想来已经出原了。”
孙牧野道:“城外洛军没有异动,他一定出去了。”
5
唐珝出城时,原上洛军军营只剩下森寂的轮廓,火把正燃,照得见哨楼上的洛兵,个个坐着不动。唐珝理了理身上的洛军衣,轻唤道:“好甜瓜,向前去!”甜瓜得令,箭一般冲入了空原,四蹄一起一落便出三五丈远,有一个洛兵在睡意迷糊中抬起头,向这边瞟了一眼,见是洛军装束的骑兵,不以为意,揉揉眼,又垂下了头。
甜瓜往西南方奔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山岭之下,进了二岭之间的松林。这林中尽是百年老松,长年无人从此经过,灌木长了一人高,人马过林,惊得林中小兽小鸟一阵骚动。唐珝透过松林缝隙,看见了半岭上洛军岗哨的火把,也听见了守夜洛兵在说话,那洛兵却全然不知松林中的异常。半个时辰后,唐珝、甜瓜出了松林,翻到了山岭背面,当两个从岭上下来,彻底离开青苎原时,天已大亮了。
从北边的青苎原到南边的沧澜湖,不过八九日的马力,可因是战时,东洛在各地都设了关卡,没有关牒过不去,唐珝只好远离大路,避开人烟,翻荒山,过僻野,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又担心撞上洛军游骑,只能白日躲藏,夜半动身,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了沧澜湖边。
焉军从横渡白鸢江那日始,便定下兵分两路的战略,孙牧野一路自往润州,肖汉卿一路却来了沧澜湖,目的是威胁东洛的王城,牵制洛军的精锐,减轻孙牧野的压力。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湖上对峙近三年,始终相持不下,他听说孙牧野受困于竹枝、陈琳受阻于泽阳,便想弃了沧澜湖,亲自去竹枝城救援。信鸽带去了信,却始终不见回音,肖汉卿坐不住了,这日下了密令,要两万将士暗暗打点行装,等夜半时分悄悄撤出沧澜湖,驰援竹枝。到日中,肖汉卿在帐中吃饭,忽然卫兵报告有信使从竹枝城来,肖汉卿立道:“请进来!”
唐珝进了中军帐,肖汉卿开口便问:“我的信,孙牧野收到没有?”
唐珝道:“收到了,孙将军派我来回话。”
肖汉卿问:“怎么说?”
唐珝道:“沧澜湖的兵不能动。咱们一撤,祝子钦必然追上来,又要生变数。”
肖汉卿哼了一声,道:“孙牧野怕我打不过祝小贼?”
唐珝道:“祝子钦有四万兵马,林渊泓还有三万,他们七万大军若合在一处,自然是咱们吃亏。”
肖汉卿问:“竹枝城还有多少人?”
唐珝道:“五千多。”
肖汉卿道:“五千多对三万,守得住?”
唐珝道:“守得住!我们一定撑到泽阳城的援军来。”
肖汉卿道:“陈琳在泽阳也吃紧。老子看不惯的是文宗海!才死几匹马就说打不过太监,回去了!”
唐珝道:“陈将军一定打得过。”
肖汉卿又问:“粮食衣被从哪里来?”
唐珝道:“在杀马吃,衣被是百姓留下的。”
肖汉卿点了点头,将唐珝一看,见他干瘦疲倦,想来也吃了许多苦,因问:“小子吃饭了没有?”
唐珝道:“没有。”
肖汉卿道:“过来一起吃。”
唐珝爽快应了,在下首坐下,卫兵拿来碗筷。肖汉卿道:“多吃肉。”
唐珝道:“好。”又道,“将军这三年在沧澜湖也辛苦。”
肖汉卿道:“辛苦个屁,两边隔着湖各干各的,打也打不起,走也走不掉。”
唐珝道:“祝子钦不打吗?”
肖汉卿道:“起初还打了一打,丁明焕被洛王烹了之后,他的劲头便减了一半;后来郑重也被烹了,他就索性出工不出力,只驻在对面钓鱼。”
唐珝把烹肉在两颊塞得鼓鼓的,问:“他也怕被烹?”
肖汉卿道:“他看不惯那两个被烹。”
唐珝“唔”了一声,拈起一大块排骨啃,肖汉卿面露笑意,问:“小子叫什么名字?”
唐珝道:“唐珝。”
肖汉卿道:“唐珝?玉羽珝?”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父亲是先相?”
唐珝点头。
肖汉卿道:“唐瑜是你兄长?”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若早来一步,便可以见到他了。”
唐珝一下子愣住,道:“什么?”
肖汉卿道:“你兄长早晨还在我这里,刚走。”
唐珝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肖汉卿道:“他去东海出使回来,折道来看看我军状况。他对我说起弟弟在竹枝城,没想到你却也……”唐珝不等肖汉卿说完便起身冲出了帐,东张西望,江面只见军舰,江岸只见将士,却不见唐瑜的身影,肖汉卿跟出来道:“他只住了一晚,今日一大早便动身回去了。”
唐珝道:“我要去找他!”
肖汉卿往江畔那条大路一指,道:“若是马力快,入夜前追得上。”
唐珝急忙回头叫:“甜瓜!”
正在吃草的甜瓜奔过来,唐珝抚摸它的鬃毛,噙泪笑道:“咱们今日要见到唐二了!”转身向肖汉卿行别礼,肖汉卿点点头,扬手道:“去,找你兄长去。”
唐珝上了马,忽然那边一骑掠来,也向肖汉卿辞行,道:“肖将军,我去了。”
肖汉卿道:“好。此行艰险,自己当心,进了竹枝城,代我向孙牧野问个好。”
甜瓜刚扬蹄,唐珝又勒住了缰,问:“他去竹枝城?”
肖汉卿道:“没有信鸽了,只好派人去传话。你兄长说动了海夷出兵打思州,牵动青苎原的兵,要叫竹枝城知道,他们才有信心坚守下去。”
说话间,那骑兵要走,唐珝忙问:“你认不认得路?”
骑兵道:“我找得去。”
唐珝道:“沿途都有关卡,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偏僻的地方。”
骑兵道:“知道了。”
唐珝道:“到了青苎原,要走东南方的松林……”却又住了口。
骑兵问:“哪片松林?”
唐珝道:“我说不清楚,你也听不明白。”
骑兵道:“我去了看看。”说完又要走,唐珝忽道:“等等!”
骑兵又看他。
唐珝向肖汉卿道:“还是我去,我熟路。”
肖汉卿道:“他找得到路,你自去寻你的兄长,他昨夜说到你,也揪心得紧。”
唐珝再一次回头,看江畔那条笔直宽阔的路,路尽头,仿佛有唐瑜和海云阑疾奔的背影。唐珝知道,海云阑跑不过甜瓜,黄昏之前,他一定追得上唐瑜,之后兄弟俩会一同回到开元城,他会见到苏叶,还会见到许多朋友,从此日日珍馐美馔,夜夜香帐绣衾,再不会吃杂草、吃棉絮,也再不用在马厩中担惊受怕,在城墙上和敌兵争夺死活——只要追上唐瑜,只在半日之后,这场战事便和他无关了。
甜瓜在不耐地走动,只等唐珝叫一声“走”,便要发力狂奔,唐珝却耐心地抚了抚鬃毛,向肖汉卿道:“我去竹枝城。路我走过一遍了,谁也没我熟。”
肖汉卿道:“你兄长在惦记你。”
唐珝道:“等仗打完了,我会回家。”
肖汉卿道:“小子,想明白了,回竹枝的路不好走。”
唐珝道:“我出得来,也回得去,我一定把消息带回竹枝城!”
肖汉卿赞道:“好小子!仗打完了,我回开元城请你兄弟俩喝酒!”
唐珝道:“约定了!”
6
每过一日,竹枝城里眼溢红泪、口流血水的兵便会多几个,冬月来临后,布庄里已关了二百来个兵,一大半来自王字营,其中几个好似有些冤,因为他们身上实无症状,只因与发病的兵同吃同睡,便被殷字营一并押来关住了。这日傍晚,这几个兵向外道:“兄弟,几时放我们出去?”
守门的殷字营卫兵道:“殷将军说了,关到打赢林渊泓再说。”
这几个兵道:“让我们出去,和洛贼打!”
卫兵道:“放你们出来,我们先死了。”
这几个兵道:“我们又没病,凭什么也关着?”
卫兵道:“昨天也有个说自己没病,今早就长了满脸血丝,王字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瘟神,不敢放。”
此言一出,布庄里的兵都有了火气,叫道:“不要往王字营泼脏水!”
卫兵见惹了众怒,便不吭声了。
布庄中那几个兵气愤难平,凑在一起道:“从前王将军和殷将军不对付,如今借了机会整我们,没病没灾的,凭什么让人关着?”
一个道:“咱们就这样让殷字营骑着头?”
另一个道:“打出去!不让人这般欺负!”
其中罗伟却道:“出去会被砍死,就在这里算了。”
余下几个不听,捡起砖头往大门一砸,问道:“放不放我们出去?”
门外卫兵道:“不敢放!”
这几个便道:“好!”冲进布庄,找了木的扁担铁的榔头,砰砰铛铛砸向大门,口中道:“不放,我们就打出去!有病的没病的,一起出去!”
卫兵也恼火道:“出来一个,射死一个,出来十个,射死十个!”
当兵的气力大,只砸了十来下,木门便烂开了几条缝,卫兵取三支长箭,一同搭上弓弦,叫道:“回去!但凡让我看见一个人影,杀!”
说话间,门缝裂得更开,清楚看见一个兵在举扁担,卫兵再不啰唆,手一松,三支箭直穿门缝,自上而下钉在那兵的脸上、胸口、腹间,庄中众兵先是一愣,后呼道:“殷字营杀王字营了!杀!杀!”打门越发打得猛烈,殷字营三十多个兵闻声赶来,在门口站成一排,只等庄中兵冲出来,便要数弓齐发,正哗闹间,罗伟大喝道:“不要闹了!”
罗伟是百夫长,他一发怒,庄中众兵都不由得住了手。罗伟道:“出去又怎的?打得过殷孙几千个兵?老老实实候在这里,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听天由命吧!”
众兵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了头。门外来了个殷字营的将,问道:“里面什么动静?”
罗伟道:“没事了!几时送饭来?”
那将道:“等着,姓孙的要来了。”
罗伟道:“好!没别的事了!”向众兵道,“都散了。”庄中众兵便不甘心地慢慢散了,庄外那将听了半晌,估摸事态平复了,留下二十个值守,也去了。
冬来天黑早,布庄里有病的、没病的都心事重重,谁也睡不着觉,只有罗伟,头一沾枕便打鼾不止,一个悄悄道:“他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另一个道:“我看他一天都不对劲。平日闹事他抢先,今天却顺得很。”又一个道:“他看开了。病就是命,命薄的害病,命厚的不害病。姓孙的天天进布庄,怎么没事?”一个道:“我信命!我一定长命百岁。”另一个便踹他:“老天爷明日便收你!”说了半宿,各自睡了。
下半夜,等众兵都横睡竖躺浑然无知后,罗伟悄悄睁开了眼睛,掀开被窝起身,从众兵身上一一跨过,拉开半扇房门,闪了出去。院中空无一人,他一个纵身翻上墙,也不着急跳下去,先趴在墙头看下边的动静。将至寅时,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殷字营的几个卫兵正抱着矛倚墙打盹,罗伟便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轻手轻脚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转出巷子,他发足狂奔,翻过一道道断壁,穿过一间间破屋,回到了自己的睡处。
房子被拆了大半,只剩一间供三十多个士兵睡觉,罗伟走到席边,拍熟睡的士兵道:“向里让让。”
那兵迷迷糊糊挪了挪身子,又睁开眼,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罗伟淡然钻进被子,道:“他们看我没遭瘟,就放我回来了。”
那兵问:“其他弟兄呢?”
罗伟道:“他们还要看几日。”
那兵道:“你无事了?”
罗伟抚了抚额头,冰冰凉凉的,自然没有染瘟,遂道:“我无事了。”这地方比布庄暖和许多,他很快在温热的被窝里睡着了。
快天明时下了一阵冻雨,罗伟起床出门后,见屋檐下放着几只碗,盛檐尖儿滴下来的水,他端起一只碗喝水,身边一个道:“别喝完了,给我留一半。”罗伟又喝了两口,把剩下的递给他,自己走了出去。
街上三三两两的士兵结伴儿去城头换岗,见了他招呼道:“罗伟,你出来了?”罗伟道:“没事自然出来了。”他和一火弟兄到了城墙上,只见城外横陈了许多洛兵尸体,土块木头堆了一地,罗伟问:“昨日又打了?”有人回:“下午打了一会儿。”
到午间,百夫长端了一盆马肉来,罗伟也凑过去,领到一条肉,和同袍们并肩坐在城垛下有笑有骂地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