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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分兵

    第三十一章
    分兵
    1
    七月二十六,焉军全员渡过桑梓津,兵分四路向泸陵城进发。正是秋深稻熟的时节,大军所至之处却只见大片光秃秃的矮谷桩,乡里空无一人,原来东洛坚壁清野,早将粮食抢收、人畜悉迁,叫焉军寻不到一粒粮,找不到一个向导,近八万人马的食物全要从大焉本土千里迢迢运来。
    孙牧野一路未遇洛军抵抗,心中疑问:“东洛是不是换帅了?”过了一日,果然斥候来报:“丁明焕兵败之后被召回黄武,洛王公治贤在宫前燃大鼎,烧滚油,把丁明焕活活烹死了。”孙牧野问:“现在主帅是谁?”斥候回:“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听闻郑、丁二人战见不同,丁明焕主野战,郑重主守城。”孙牧野遂率大军长驱直入。
    八月十二,孙牧野部抵达泸陵城北;八月十三,殷虚部抵达城西;八月十五,王虎部抵达城东;八月十九,吴九龄部抵达城南,对泸陵城形成了合围。
    润州曾是大焉最东边的州,与东洛接壤,大焉世代重视润州的城防,重镇大城都是高壁深河,最难攻取。郑重接任主帅之后,又加固城墙,挖深护城河,当焉军兵临城下时,面对的便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堡垒。自八月二十二起,焉军四面合攻了三回,回回无功而返。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这日殷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河豚,重约斤半,颇肥盈,他兴致勃勃亲自动手烹鲙,刚剥去鱼皮,亲兵来找他说话,笑道:“殷将军,我听说吴九龄将军对孙牧野有意见。”
    殷虚问:“怎么?”
    亲兵道:“吴将军想先打荥华,孙将军偏要打泸陵。”
    殷虚道:“为何要打荥华?”
    亲兵道:“吴将军说荥华城池比泸陵小,守军比泸陵少,好打些。”
    殷虚把厨刀翻舞如一片飞霜,顷刻去了鱼头、鱼脾、鱼肾,冷笑道:“这么多年,吴九龄的眼光不见长。走荥华道,之后有两河三溪;走泸陵道,之后是一马平川,咱们骑步兵多,当然走泸陵。”
    亲兵道:“吴将军虽守在城南,心中却不爽快,有些兵将私下议论,怕要生变。”
    殷虚道:“生变?”
    亲兵道:“听说吴字营的辎重都没全放,随时要走的架势。”
    殷虚把白滚滚的鱼身剖得干干净净,刚切成两半,忽然问道:“我割了鱼肝没有?”
    亲兵一愣,道:“我没注意。”
    殷虚回想了一阵,却想不起来,便依旧脍鱼,把一团鱼肉切得丝薄如絮,装入白瓷盘,调了一碟青葱、一碟芥酱,端着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正在吃野菜下饭,见殷虚端了一盘细白肉丝进帐,便问:“这是什么?”
    殷虚道:“河豚,吃过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
    殷虚便把盘子放上食案,道:“你先尝尝。”
    孙牧野警觉而问:“为什么给我?”
    殷虚道:“河豚是人间绝味,只是肝脏有剧毒,若内脏未去干净,吃下必死。”
    孙牧野道:“那去干净没有?”
    殷虚笑道:“我不记得了,所以请你先试试。”
    孙牧野当然不动筷。
    殷虚道:“江海第一鲜,值得一死。”
    孙牧野还是不动筷。
    殷虚道:“你替我尝了,我便教你破泸陵的法子。”
    孙牧野立马夹了一缕肉,蘸了葱品尝,殷虚问:“如何?”
    孙牧野道:“没味道。”
    殷虚叹气道:“牛嚼牡丹。”
    孙牧野又吃了两口,殷虚道:“悠着点儿。”
    孙牧野问:“法子呢?”
    殷虚道:“挖地道。”
    孙牧野道:“城外有护城河,若把河床挖塌了,淹的是挖地道的焉军。”
    殷虚道:“懵童子。我们不但要挖塌河床,还要挖塌城墙。”
    孙牧野便开始想。
    殷虚又道:“挖出地道,先用木柱子撑住,河床和城墙一时就塌不下来,等士兵都撤出地道,再在里面生火,一旦柱子被烧毁,河床和城墙齐塌,洛贼绝对守不住。”
    孙牧野想了片刻,道:“好,挖地道。”
    殷虚一笑。他见孙牧野吃了河豚依然无事,便起身端回那盘肉,扬长去了。
    2
    当日入夜,东、南、西、北四处焉军同时动工了。因怕守城洛军发觉,地道口远远开在八里之外。孙字营也被调去挖地道,第六日轮到了唐珝,他也扛起铁锨,与杨小满几个一同去,到了地道口,那监工的百夫长问:“你们是哪一部?”
    杨小满道:“我们是孙将军卫队。”
    那百夫长便脸色转阴,嘲道:“怪道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不像军人。”
    杨小满道:“我们也上阵杀过敌!”
    百夫长问:“你杀了几个?”
    杨小满便语塞。百夫长道:“老子当年跟着先帝打仗,从来硬桥硬马横冲直撞,如今跟了孙将军,天天掏这耗子洞。”
    杨小满道:“我们跟着孙将军,过了白鸢江!”言下之意,便是暗讽先帝卫鸯兵败白鸢江,百夫长那一伙听出来了,当下怒喝道:“你想死!”
    杨小满又不吭声了,唐珝道:“我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吵架的。”
    百夫长道:“下去挖!挖五丈,短一寸也别上来。”
    杨小满道:“这可奇了,说是每队挖三丈就换人,怎么我们挖五丈?”
    百夫长道:“你们是主帅亲兵,要给我们做榜样。”
    唐珝道:“行,我挖五丈,你也挖五丈,如何?”
    百夫长猛地一甩鞭,道:“休和我讨价还价!我是监工,谁误工我都敢打!”
    杨小满和几个亲兵便拉唐珝,道:“算了,不和他吵。”
    唐珝把那百夫长看了几眼,转身随十多个同伴下了地道口,向里走了三里多,到了尽头,众人分工,或挖掘,或移土,另有三个工兵用木板和木柱撑住上顶,以防塌方。约过了一个时辰,地道向前深了一大截,众人皆累得热汗蒸腾,唐珝取皮尺一量,道:“过三丈了,咱们走。”杨小满道:“怕那监工的不依。”唐珝道:“他敢不依!”
    唐珝领头,一行人爬出了地道口,那百夫长见了问:“五丈挖完了?”
    唐珝道:“说了挖三丈,就是三丈。”
    百夫长怒道:“我的话也是军令,你们不听,我是要罚的!”
    唐珝道:“你动我试试!”
    百夫长向四周士兵道:“瞧瞧,仗着是孙字营,威风得很。”
    有好事者笑道:“你若不罚他们,还怎么管我们?”
    百夫长道:“先关起来,我去和孙将军说。”手下的兵便来抓杨小满,唐珝闪身挡在杨小满身前,百夫长道:“先抓这小子!”未等说完,唐珝飞起一脚踢在他腰上,百夫长骂道:“兔崽子,反了!”一鞭甩向唐珝,唐珝反手一铁锨盖了回去,这一闹,百夫长手下几十个兵都不依了,齐叫道:“孙字营仗势欺人!”全冲了过来,杨小满等人也叫道:“打就打!”迎头上去,双方顿时缠斗成一片,周围将士听到了动静,纷纷跑来拉架,一个老成些的十夫长见势不妙,悄悄向一个小兵道:“快去禀报孙将军。”
    3
    当日上午不到卯时,孙牧野刚睁眼,卫兵进帐禀道:“吴九龄将军来了。”话音刚落,吴九龄气冲冲掀帐进来了,将手中断成两截的铁铲“啪”地扔在孙牧野面前,孙牧野见那铁铲上沾着许多血污,便问:“怎么回事?”
    吴九龄沉着脸道:“昨夜塌方,挖的一里多地道全垮了,二十个兄弟被埋在里面,刚刚才被挖出来。”
    孙牧野问:“救活了几个?”
    吴九龄道:“一个没活。”
    孙牧野默然。
    吴九龄问:“地道还挖不挖?”
    孙牧野道:“当然要挖。”
    吴九龄道:“再塌了怎么办?我的兵不该这样死!”
    孙牧野道:“四面挖地道,独你们塌方,是什么缘故?我再分一个工兵营给你。”
    吴九龄道:“我们不挖了。”
    孙牧野道:“吴将军,军令是以后将军之名下发各军的,如不能按期完工,孙牧野少不得以军法论处。”
    吴九龄冷笑道:“孙小子,休拿后将军的名头吓唬人,我随先帝打天下时,你父亲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孙牧野长身而起,道:“我不曾吓唬将军,将军也别拿话刺我!”
    吴九龄道:“那你放一放架子,听我们一句劝——我好歹比你多吃几十年军粮!”
    孙牧野便道:“请将军指教。”
    吴九龄道:“放弃泸陵,转攻荥华。”
    孙牧野道:“我早说了,不打荥华。”
    吴九龄道:“洛贼知道我们必走泸陵道,所以重兵堵在这里,荥华道却疏于防守,我们突袭荥华,攻其不备,有何不可?”
    孙牧野道:“荥华道多水路,城好打,路不好走。”
    吴九龄道:“取一座城是一座城,总比如今三个月还摸不到城门强!如今军中怨声不绝,攻下荥华,也能振振士气!”
    孙牧野道:“取来的都是空城,十座百座有什么用?不灭洛军主力,你今日攻下了城,他明日又夺回去,拉锯到几时?”
    吴九龄又冷笑道:“少拿虚话哄我。你是北人,不敢水战,荥华道多水,所以你不去。”
    孙牧野道:“桑梓津我也打下来了!”
    吴九龄道:“那荥华由我来打!请孙将军下令分兵,吴字营自去打荥华!”
    孙牧野道:“我没兵分了!”
    两个人吵得火花四溅,帐外的卫兵们都忍不住掀帐看动静,只见孙牧野把桌上竹笔掰断了一根又一根,后来没东西给他掰了,又将双手关节按得爆竹般响,紧紧盯着吴九龄道:“吴将军,仔细听孙牧野一句:好生守城南,挖地道,他日与三面大军合力攻城,若有一刻延误,主将当斩!”
    吴九龄高昂着头,笑道:“黄毛小子,你斩我,问问八万涅火军答不答应?”
    孙牧野道:“我是涅火军主帅,生杀大权在我,不问任何人。”
    吴九龄道:“可得意了你!先掂量掂量,你手下有多少死心塌地的兵?”也不行礼,转身摔帘而去。
    孙牧野被吴九龄劈头盖脸一顿抢白,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下去,可火苗还在心中要燃不燃,此刻若谁来煽个风,必能熊熊燎原,卫兵们晓得其中厉害,都不敢惹他,他也不理别人,一个人闷坐到下午,忽然传令兵奔驰而来,道:“有急报呈孙将军!”
    孙牧野立刻掀帐出去问:“什么事?”
    传令兵道:“吴九龄率部撤离城南,往荥华去了!”
    孙牧野喝道:“牵马!一千骑随我来!”
    一千骑兵立刻集合上马,随孙牧野去拦截,飞鞭急行五十余里,也没见着吴字营的后军,只见沿途散落的旧器,昭示吴字营的一去不返。孙牧野情知追不上了,又勒转马头回了中军帐,从城北调六千人,城东调五千人,城西调六千人,补了城南的空缺,只是四面的兵马都锐减了。
    到了中夜,一天未吃未喝的孙牧野打算蒙头就睡,刚拉上被子,又听帐外一匹快马匆匆而来,接着是嘀嘀咕咕的细语声,孙牧野大声问:“谁来了?在说什么?”
    守在帐外的乔恩宝道:“是地道那边的事。”
    孙牧野道:“说!”
    乔恩宝道:“是唐珝他们几个。”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无法,只好道:“和监工的打起来了。”
    孙牧野咬了半天牙,起身挽了挽袖子,又出中军帐,往挖地道处去了。
    4
    此刻的地道口已像内讧的鼹鼠窝,沸反盈天,不可开交,一团人吵,一团人打,剩下的人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忽然一人道:“孙将军来了!”众兵闻声急忙住手,唐珝也一惊,回头一看,便看见了一脸业火的孙牧野。
    孙牧野上前来,强忍怒气,问:“谁先动的手?”
    百只手臂一齐指向唐珝:“是他!”
    孙牧野问:“怎么回事?”
    百夫长道:“我说孙将军的卫队当做榜样,要他们挖五丈,他们不听,只挖三丈便要走,我若不处罚他们,不足以服众。”
    孙牧野看唐珝。
    唐珝道:“别人都是挖三丈!他听说我们是孙字营,就让我们多挖两丈,我们不给人这样欺负!”
    杨小满插嘴道:“他说跟着先帝打胜仗,跟着孙将军就是挖耗子洞!”
    此话一出,众人齐静下来,只闻一片低沉的呼吸声,半晌,孙牧野道:“唐珝先动的手,关他禁闭。”
    唐珝道:“我没错!”
    孙牧野道:“谁先动手谁错!”喝叫卫兵,“押下去!”
    乔恩宝应了,问:“关多久?”
    孙牧野道:“关到打下泸陵城。”
    两个卫兵押走了唐珝,孙牧野还站在原地,那百夫长气虚,先道:“孙将军……”
    孙牧野看着他,冷然道:“带上你的兵下去挖,十丈以后再上来。”
    5
    郑重此刻既不在泸陵,也不在荥华,只在后方坐镇指挥。冬月初一,他接到焉军分兵的军报,得知吴九龄独自往荥华去,大喜过望,亲自领兵六万,赶来增援。
    冬月初七,吴九龄率部抵达荥华城下,冬月十一,吴字营向荥华发动攻势,激战两个时辰,未能克,六万洛军却随之而至。一万八千焉军前被荥华城堵路,后被郑重断道,危在旦夕。郑重却不慌不忙,围而不打,只道:“坐等孙牧野来救,一网收个干净。”
    冬月十五,正在巡营的孙牧野收到了吴字营被困的军报,过不多时,卫兵报:“王虎将军要去救吴九龄,王字营的骑兵都上马了!”孙牧野立即掉转马头,单骑向泸陵城东而去。
    到了王字营驻地,那营地前方一如往常,后方却在悄悄变动——骑兵列出了开拔的阵势,只等天黑,便要无声无息撤离城下。孙牧野纵马在阵列中急驰,问道:“王虎将军何在?”
    王虎闻声策马过来,叫道:“孙将军休怪,我与吴九龄是二十三年生死之交,他有危难,不可不救!”
    孙牧野指着泸陵城道:“王字营一撤,泸陵城之围便败了,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王虎道:“泸陵回来再打!救吴九龄却不能拖!”
    孙牧野道:“郑重布下重兵,正为打援,将军去荥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却要置泸陵焉军于险地!”
    王字营将士不忿,皆道:“孙将军等着瞧,看我们能不能救出吴将军!”
    王虎向孙牧野道:“先帝掌涅火军时,上下将士生死与共,从来没有坐视不救的时候。”
    孙牧野闻言大怒,道:“此刻若是先帝坐镇中军,王将军岂敢擅自出走!”
    王虎便沉下了脸,道:“这话说重了,我一片公心为军为国,天地可鉴!”
    孙牧野道:“既有公心,将军当留守泸陵!”
    王虎身后一圈骑兵却叫:“或走或留,王将军自家说了算!”
    王虎一时犹豫了。他想的是泸陵城迟早都可以打,吴九龄却等不起,故当先救吴九龄,再回来合攻泸陵;孙牧野看法却不同,他认为王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也明白王字营一走,剩下的焉军挡不住城里的洛军,因此不能放王虎走。王虎一沉默,手下将士便又开始一队一队集结,王虎叹了口气,道:“孙将军先撑住,待我和吴九龄回来,打下泸陵,再向你请罪。”
    突然哨楼上响起铜锣声,哨兵道:“洛贼来了!”
    守城洛军此刻也发觉了焉军的异样。当初吴九龄撤离包围圈时,洛军恐其中有诈,未敢趁机突破,后来得知孙、吴不和,吴九龄果真是走了,皆追悔不已,此刻看王虎部有异动,岂能再错过,便派了一支四百人的轻骑,出城探虚实,离辕门五百步时,孙牧野忽地打马,跃出辕门,奋然向敌阵冲去,王字营众兵惊呼道:“他一个人去了!”
    洛兵见旷原上仅一骑来袭,皆士气高振,纵马迎战。孙牧野在枣红马上力挽强弓,一箭正中洛兵当先一骑,洛兵亦松弦还击,数十支箭盯准这一人一马,尖啸而至,枣红马马首中箭,长嘶一声,掀下了孙牧野,四百铁骑如骇浪,眨眼把孙牧野淹裹了,王虎忙道:“救人!”亲率三千骑兵出动,卷云踏尘赶来救援,遥见洛骑百支长矛齐向中心猛刺,乱光晃作一团,又见中心一矛,逆百光而动,或守如石垒,牢不可破,或攻如风发,锐不可当,矛尖所至之处,血水四溅,下一刻,洛兵见大部焉军已至,便一声令下,打马而退。四百骑撤后,但见地上横着五个洛兵尸体,枣红马负伤跪地,而孙牧野稳稳站着,目迎王虎前来。
    王虎下了马,与孙牧野面对面站着,孙牧野道:“将军又救了我一次。”
    王虎道:“客气。”
    孙牧野道:“将军欲救百里之急,为何不救城下之危?”
    王虎道:“我参军的第一天,就认得吴九龄了,我们一个营打出来的,并肩走到今日。”
    孙牧野道:“三面城下的将士,都想与王字营并肩再走二十年!”
    王虎把这话思索了片刻,长叹一声,道:“好,打下泸陵城,再去见吴九龄。”
    6
    冬月二十五,焉军提前过年了,营地千口大锅一同升起,煮开排骨汤后,下起饺子来。战士们二三十个围成一堆,捧着大碗守饺子熟,有耐不住馋的小兵悄悄舀出一碗骨汤喝,又烫得直跳脚,大家便嘻嘻哈哈拿他取笑,好不欢乐。
    唐珝还在马厩里关着,只有甜瓜在身边陪他。他搂着甜瓜,伸长脖子看营地的动静,嘀咕道:“一口锅里最多一块骨头,汤淡得跟水一样,有什么好吃的?”
    甜瓜从鼻子里喷了一气,仿佛不赞同他的意见。冷风送来骨汤热香,唐珝嗅了一嗅,道:“水韭馅的,没什么吃头。”
    甜瓜又喷了一气。
    唐珝道:“不就是饺子嘛,等回了开元城,咱们吃个够。虾皮鸡蛋馅的、胡椒羊肉馅的、菠菜蟹肉馅的、五香海肠馅的……”他的自说自话被一阵欢呼打断了——炊兵们揭开了锅盖,放跑了一朵白气,探下大勺一舀,七八个饺子荡在勺里,往挤过来的碗里倒,嘴里嚷着:“莫慌!莫慌!先吃着,还要下的!”
    唐珝不吭声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往草料堆上歪了下去。
    甜瓜探头过来看唐珝,唐珝道:“看什么?我又没哭。”一边说,一边却用手臂挡眼睛,问道:“等打完这一仗,咱们还当不当兵了?”又自己回答,“我不想当了。咱们回去叫唐二养着,唐二俸禄高,咱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甜瓜晃了晃脑袋,唐珝道:“不同意?那你说怎么办?你瞧瞧咱们现在的处境。”
    说话间,马厩外响起一阵跑步声,唐珝忙跳起来看,只见苗车儿双手捧着一个大碗跑了过来,唐珝问:“苗车儿,你给我送饺子来了?”
    苗车儿嘿嘿一笑,道:“今天吃年夜饭,不能饿了你。”
    唐珝高高兴兴接过碗,先喝了一口汤,顿时口里咸津津,肚中暖融融,忍不住赞道:“真好吃!”
    苗车儿笑道:“你慢些,莫噎着。”
    唐珝问:“你自己吃了没有?”
    苗车儿道:“我一会儿再吃。”
    唐珝忙把碗伸向苗车儿:“咱们一块儿吃。”
    苗车儿把碗往回推,道:“你先吃,剩两三个给我吧。”
    唐珝道:“怎么给你吃剩的?现在就吃。”拿筷子挑起一个,递在苗车儿嘴边,苗车儿躲道:“我给你吃脏了,你不比我们邋遢。”
    唐珝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苗车儿无法,就着唐珝的手,小心翼翼衔下饺子来,唐珝道:“看你五大三粗的,吃东西怎么这样扭捏!你像我这样。”他夹起一个饺子囫囵往嘴里塞,又夹了一个喂苗车儿,苗车儿笑呵呵张嘴接了。
    唐珝道:“将来回开元城,我请你吃个饱,我包下天问楼给你吃。”
    苗车儿问:“天问楼是什么地方?”
    唐珝道:“饺子馅儿肉多的地方,虾肉羊肉鱼肉鸭肉蟹肉,什么肉都有。”
    苗车儿道:“好!咱们打完润州就去。”
    唐珝道:“回城当天就去。”
    两人隔着栏杆,同享了一碗饺子。眼看天快黑了,那边营地吃完了饭,收锅的收锅,灭火的灭火,又听见十夫长、百夫长们在吆喝:“各队集合!”苗车儿一拍脑门道:“忘了还有正事!我先走了!”说完转身跑了。
    唐珝踮起脚看,只见将士们都在穿甲、戴帽、拿刀枪,各自往各自的阵列里去,不多时,千夫长们也出来了,孙牧野当头,一边和部下说话,一边往各阵去巡视,唐珝激动得浑身发抖,回头向甜瓜道:“要总攻了!就是今晚!”他出不去马厩,便把几堆草料堆在一起,爬上去观望。
    不多一会儿,三军列好了阵,全是步兵,徐徐向泸陵城进发;唐珝再看地道口,果然已站满了拿着火把的士兵。想来地道已经挖至城墙之下,因为有木柱支撑,才不至于垮塌,一旦将木柱烧毁,护城河和城墙势必崩毁,便是焉军攻城略地的时候。唐珝只挖了三丈的地道,却也有十足十的责任心,此刻他忧急交加,默念道:“若是火太小,烧不掉柱子怎么办?若是土太厚,塌不下来怎么办?若是塌下来,咱们的兵正好掉下去怎么办?城墙倒了,攻城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他在严冬中热出一身汗,站在草堆上直搓手,先看大军远去的背影,又看地道口的动静,再看看天色,心道:“是时候了!怎么还不点火?”又过了三刻,地道口才有了动静,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先围在一处,又四散跑开了,唐珝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却知道火把一定丢下了地道。只一眨眼的工夫,地道口隐现火光,然后青烟漫出,风越吹越浓,越吹越多,一时遍野都没入烟中,忽然浓烟里传出一声巨响,是土落地、火烧木的声音,唐珝和士兵们一齐欢呼道:“垮了!”
    大地开裂了,一道三四丈宽的地缝在惊心动魄地变长、加深,伴着浓烟烈火,一路延伸,一路毁灭,从北至南,向泸陵城爬行而去。焉兵们早知道地裂的线路,都站在裂线之外,等候大地之爪将护城河绞碎,将城墙撕裂。
    天黑尽了,唐珝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在烟霾中竖起耳朵听,听见裂地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几乎已耳闻不见,他在草堆上急得团团转,转了两圈,忽然听见泸陵城那边仿佛平地起雷,声震如天崩地裂,脚下的草堆摇晃起来,厩中的马儿受惊长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营中的士兵们也在相互告知:“泸陵城墙垮了!”
    唐珝爬下草堆,抱住被惊吓的甜瓜安抚,心中幻想此刻的泸陵城下,大军一定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为何不用骑兵?也许是怕战马失蹄,踩下塌坑,踩到碎石,可是步兵的速度却慢一些。也不知城墙垮了几丈宽的口子?若只有一两丈,少不得还要牺牲将士;若有三四丈,仗就好打了。今日哪一部会立跳荡之功?孙字营还是殷字营?若是败了呢?焉军又该怎么办?唐珝胡思乱想了许久。过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外面的士兵喊道:“有人回来了!”
    唐珝跑到马栏边看,回来的是一小队兵,估计是老兵,因为在他们平静的脸上读不出胜败,他忍不住叫道:“兄弟!打下来没有?”
    一个道:“打下来了。”
    唐珝的心落了地,又问:“为何还不见大军归营?”
    那兵道:“殷将军守城清剿残余,孙将军和王将军领兵往荥华去了!”
    7
    四日后,荥华城下的郑重收到了泸陵城被攻破的消息,立即下令全力围歼吴九龄。当日,九万洛军向吴字营一万八千兵发起了总攻。上午时,两边难分胜负,战至午后,焉军伤亡过半,洛军却兵力有余,一部一部源源不断注入战场,焉军便渐渐不支。吴九龄无谋,却有勇,他有一双重约五十一斤的铁锤,锤下破碎的人头数以百计,在此刻,也已击杀十二人,只是身边倒下的战士越来越多,这大局已非一人之力能够挽回。吴九龄的马已战死,他徒步向郑重杀去,四五个亲兵在身侧护卫,七八洛骑追来,飞掠而过的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亲兵的头颅,吴九龄犹孤身向前冲,向郑重呼道:“你来!与我决一死战!”郑重不理会,从容指挥东洛三军一步步收缩包围圈,不到三刻工夫,仅剩的四千焉军被困在半里之地,天上箭矢密布,地上洛骑横扫,已然成为案上鱼肉。三个洛兵同向吴九龄杀去,吴九龄架双锤抵住两柄长刀,另一柄刀刺穿了他的右肋,吴九龄把锤向下一砸,将那刀柄折断,留下刀身还在肋骨中卡着,再一锤挥去,那洛兵的头如瓜四裂,另两个洛兵回刀再杀,吴九龄右锤甩出,把一兵连人带刀甩出一丈远,左锤砸向一兵的胸口,这几回合,耗尽了吴九龄最后的气力,两个洛兵虽死,他也再举不动锤了,仰天高呼:“如此战败,九泉之下愧见先帝!”忽而,战场之外响起焉军昂扬的号角,吴九龄抹去眼中之血,看见洛军右翼乱了,一面满是血迹的焉军旗帜破阵向他而来。
    8
    焉军击退了郑重,返回泸陵城休整。翌日一早,殷虚去看望吴九龄,见他身上大小十处伤,医兵正在上药,因问:“伤重不重?”
    吴九龄道:“死不了。”
    殷虚道:“那就去见孙牧野,道个歉。”
    吴九龄道:“道歉?我可拉不下脸。”
    殷虚道:“给他个面子得了,我看那小子也是个记仇的货,你们僵着,仗还怎么打?”
    吴九龄想了半天,赌气道:“去就去。要不要背荆条?”
    殷虚笑道:“你就是背了,他敢不敢打?”
    吴九龄穿了衣裳,和殷虚一道往中军帐来。孙牧野正与一名军正、四名执法军士说话,一听吴九龄来了,直身而起,道:“请。”
    吴、殷二人进了帐,孙牧野道:“我正打算去请将军,谁知将军自己来了。”
    吴九龄走上前,半跪道:“吴某来向孙将军请罪。悔不听将军之令,擅自分兵,以致战败。”他解下腰间马鞭,双手奉上,“任将军鞭罚,绝无怨言。”
    孙牧野不接马鞭。殷虚道:“鞭子先记着,下次再犯,一并重罚。”
    吴九龄笑道:“没有下次了。”正要起身,却听孙牧野道:“吴将军的罪太重,一顿鞭子赎不回。”
    吴九龄一愣。殷虚问:“孙牧野,你说什么?”
    孙牧野向军正道:“请军正说,违抗军令,私自分兵,该怎么判?”
    吴九龄的脸色霎时大变,殷虚指着军正道:“你小心说话。”
    孙牧野道:“不是他说话,是军法说话!”转向军正道,“你是军中执法之人,你若不敢说话,就谁都敢犯法!”
    军正只好道:“其罪当斩!”
    孙牧野问吴九龄:“吴将军听见了?”
    吴九龄从地上站起来,缓缓道:“孙将军下这个斩令试试。”
    孙牧野喝道:“你吓不住我!今日纵然吴字营反,我也要斩你;纵然殷字营也反,我还是要斩你;纵然涅火军全军皆反,我也必斩你!一万八千人带走,只有三千人回来,你愧做主将,愧为焉军!”
    殷虚道:“孙牧野,你弄清楚,吴九龄是先帝旧将,你就为这事把他斩了?”
    孙牧野愤然道:“先帝托付给我二十万兵,却没能托付一个将!将军们个个仗着军功,仗着资历,屡屡和我作对!我是先帝拜的后将军,你们为何总是轻慢我?出征前,天子在止狩台上授我节钺,我是代天子行狩,为国家征战,我的命令重于泰山,岂容儿戏!”说完,往身后一指,那柄天子授下的黄钺,正立在中军帐内,俨然有光,孙牧野道:“节钺在上,全军听令:吴九龄当斩!执法军士,即刻行刑!”
    殷虚“唰”地抽出横刀,厉声道:“谁敢!”
    执法士兵左右为难,一个道:“孙将军,饶过吴将军。”
    几个士兵齐道:“请孙将军网开一面!”
    吴九龄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这军队到底是谁的?”
    孙牧野越是叫不动兵,就越是决心处死吴九龄,他将手按上刀柄,道:“你们是要我自己动手?”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来!”
    孙牧野身后一个卫兵站了出来,却是乔恩宝。乔恩宝眼见孙牧野受阻,仿佛自己受辱一般,不待孙牧野回话,拔出横刀,直往吴九龄的心口划,吴九龄急向后退,站在帐口的杨小满见乔恩宝动了手,也举刀向吴九龄后脑砍,吴九龄大喝一声,发力要抵挡,可他在昨日遭受的伤,仿佛此刻才发作,十道伤口齐裂,把他的身子如破布一般撕碎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刀砍来,殷虚忙抽刀来护,孙牧野斜拦过来,以刀鞘挡了回去,殷虚正要回招,却听吴九龄沉闷一哼,脖颈生生断了,身子扑倒在地,头也掉落下来。
    孙牧野冷冷收回刀,向执法士兵道:“提上吴九龄的头,传与七军看遍。”
    殷虚大吁一声,退了一步,坐回椅子,半晌,道:“孙牧野,我从此记住你了。”
    孙牧野反问:“难道以前没记住?”
    殷虚从椅子上猛然站起,疾步出帐而去。
    9
    焉军在泸陵城休整了五日,计划明日继续东进,傍晚时分,孙牧野巡查了各军,刚回营下马,乔恩宝上来禀报:“殷娘子还在闹别扭。”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道:“他说不当右虞候军先锋了,要当左虞候军殿后,还把舟船全收走了,说是殷字营造的,不给孙字营用。”
    孙牧野道:“随他!”
    乔恩宝问:“那哪一部做先军?”
    孙牧野道:“我。传令下去,六万焉兵分作三军进发:孙牧野部为先军,王虎部为中军,殷虚部为后军。”
    他一边布置,一边要进帐,忽然觉得有人紧随在自己身后,便回头看,只见唐珝凑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紧张地看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开口——两次禁闭,已磨平了这少年的张扬气。
    孙牧野问:“有事吗?”
    唐珝道:“有,有点小事。”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想去先锋营。”
    孙牧野问:“为什么?”
    乔恩宝笑道:“唐珝,是不是觉得我们欺负了你,所以不想在卫营了?”
    唐珝道:“不是。”
    孙牧野问:“那为什么?”
    唐珝道:“先前在你家里,你问我为什么要参军,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记不记得?”
    孙牧野道:“记得。”
    唐珝道:“我把我的志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以为你收下我,就是认同我,支持我,可是现在……现在,我失望了。”
    孙牧野问:“对谁失望?”
    唐珝道:“对我失望,也对你失望。”
    孙牧野道:“你对自己失望?”
    唐珝道:“是,我以为我会沙场立功,可到今天,我除了打架,什么也没做成。”
    孙牧野道:“你也对我失望?”
    唐珝道:“你对我的态度,叫我失望。”
    孙牧野道:“你想我怎么做?”
    唐珝道:“不要让我跟在你身后,让我冲到前面去。”
    孙牧野凝视唐珝不说话了。
    唐珝道:“别人说,你舍生忘死是因为你的父亲,是不是?”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唐珝道:“我也可以奋不顾身,也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孙牧野转身往中军帐走。
    唐珝追在后面道:“请你放我去,你看看我能不能杀敌,能不能立功。”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送他去先锋营。”
    唐珝大喜,行礼道:“谢谢!”
    乔恩宝拍唐珝的背,道:“走吧,以后莫忘了你是主帅卫营出去的,别丢咱们的人!”
    唐珝道:“好!”随乔恩宝转身就走,孙牧野听见两个离开了,又转头看他们的背影。忽然一骑从西而来,引得营地一阵喧闹,士兵们纷纷道:“信使来了!开元城来的信使!”满营的人齐向信使涌去。
    那信使一匹马驮着两只大布袋,驰过营地,看见唐珝,叫道:“唐三郎!有你的包袱!”
    唐珝喜道:“我家里给我寄东西了!”向信使冲过去,信使也向他奔来,丢下一个包袱,众人都道:“唐珝,你哥哥给你寄什么了?”
    唐珝兴冲冲把包袱打开,先后取出两套冬衣、两双狐毛靴、一把棉袜、一包羊肉脯、一袋葡萄干、一吊钱,还有一张手巾,巾上绣着护佑平安的花鸟。围观的士兵们啧啧作声,一个笑道:“唐珝,你的鞋还没穿坏,给我吧!”唐珝便递了一双给他,另一个道:“还有一双给我!”唐珝却道:“要给小满,他的鞋坏了。”他站起来叫:“杨小满!”
    这一边,信使的马也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问:“有我的信没有?”那个问:“我阿娘有没有捎东西来?”信使道:“不要慌,不要忙,报名字,一个一个来!”他扬起手中一札纸问:“这些都是沈字营的!谁来取?”一个千夫长伸手道:“我都带去。”信使又喊:“宋二毛是谁?”大伙儿便一起帮他叫:“宋二毛!宋二毛!”一个年轻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问:“有我的信?”信使道:“就一句口信:你爹把邻家的地买了过来,问你是盖房还是种田?”宋二毛一愣,笑道:“这也值得问!”
    孙牧野一直站在帐口,不进也不出,右手拽着帘子,一动不动,他盯着马背上那两个布袋,一拨人过去,布袋瘪了一些,又一拨人过去,布袋又瘪了一些,过不多久,人都散了,包袱好像空了,又好像还藏着一两件东西。信使牵着马走向这边,他以为信使是冲他来的,便站着等,可信使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牵马过营,找了一处还在吃饭的地,和士兵们挤着坐下了。孙牧野轻轻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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