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征
1
明幽回了明府,把自己锁在未出阁时住的绣闺里,自己不出去,也不许别人进来,成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任婢女们怎么劝,就是不开门。明如海夫妇坐不住,一齐来到绣帘外,明如海先训斥:“你反思你的过错没有?自小我请先生教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的是开慧启蒙,不做凡俗蒙昧人,可你呢?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加甄别,自乱方寸,此一错;你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就该告诉家人,我们帮你辨别是非,你却隐瞒不报,擅自决策,此二错;既犯下错误,就该直面担当,你却还学童子任性,闭门绝食,故意让家人担忧,此三错!你若听得进我的话,立刻出来,该洗漱洗漱,该进食进食,末了回唐家去。”
明夫人却道:“唐瑜又没来接,她怎么回去?”
明如海道:“她自己做错事跑回来,要谁接?”
明夫人道:“就是我女儿把天捅了个窟窿,他唐瑜不来接,我们绝不去!”
明如海道:“母女都不可理喻!”说完甩袖而去,明夫人在帘外又安慰了半天,明幽始终不应,只好也忧心忡忡地去了。
又过了一日,嫂嫂甄婉也来帘外劝道:“我明白,你是听信了唐二郎和那女子的传闻,才会心慌意乱,对不对?天下做妻子的,没有谁是宽宏不妒的,换谁能装作不在乎?你只是一时糊涂,唐瑜哪里舍得真心怪你?何况那女子终究没出什么事,你愧疚什么?退一万步说,你在唐家是宗子正妻,她是支子侧妾,地位天差地别,莫说你要赶她出门,就是要平白无故治死她,也是理所当然,谁敢治你的罪?”
一席话倒说得明幽心疼起来,在内怒斥道:“你别这样说人家!”
不久明熙也来了,问:“你要不要吃饭?你不吃饭,母亲怪的却是我。”
明幽压根不理他。
明熙道:“我也弄不懂你们女人,七八门子的醋乱吃,吃醋吃到小叔子的妾身上,你让唐三郎怎么想?外面人胡说,你就胡信,成日家疑神疑鬼,累不累?拈酸吃醋,那是村妇的做派,你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小肚鸡肠?别说唐瑜没有外心,就是有了,你也要学会容纳,这才显出做主母的大度……”
话未说完,甄婉高声道:“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听?”
明熙道:“我说错了吗?你们两个都该听听!”
甄婉道:“你带一个回来试试,看我怎么容纳!”
明幽在屋内叫道:“你们要吵回房去吵!我不爱听!”于是明熙夫妇气冲冲拌着嘴下了阁楼。
此日过后,明幽容锦儿在每天中夜进屋,照顾她饮食沐浴,白天却还是闭门思过,谁也不见,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日,这日清晨,锦儿在门外叫道:“小娘子,二郎来了。”
明幽倏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得一突一突,锦儿拍门道:“小娘子快开门。”
明幽不知怎的又委屈起来,复躺下道:“我不见他。”
锦儿道:“别闹了,快起来。”
明幽道:“我偏不起!”
锦儿道:“小娘子是真心呢,还是假话?”
明幽道:“真心不见。”
锦儿道:“好,可是你说的。”转向楼下道,“二郎,娘子说不见你。”
明幽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过不到一刻,她跳下床,隔门叫:“锦儿。”
却听门外响起唐瑜的声音:“明幽。”
明幽生平头一次听见夫君叫自己的全名,知道那场气还没消散,她咬着唇不答,唐瑜又在外道:“明幽,随我回家。”
明幽重又回到床上,拉被子蒙住了头,泣声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还有别的家!”
2
明幽关自己的禁闭足足关了两月,唐瑜每隔十日来一次,明幽次次都不见。明幽的心思不能明说:她越是理亏,越要丈夫温言软语哄自己,好让自己心中有个底;唐瑜的心思却在另一层:他对明幽是宠而不纵,这回错在明幽,又是大错,所以偏偏不肯甜言蜜语地哄。夫妇俩隔着一道帘子长久僵住了。
转眼到了三月末,这日定昏之时,明幽还百无聊赖半躺床上,闷闷无事可做,忽听窗户“咔嗒”轻轻一响,阁外的黄鹂清鸣乘隙而入,她知道窗户被打开了,又是锦儿从窗户悄悄递茶饭糕果进来,便消沉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拿走。”谁知无人应,只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动,明幽没好气道:“我要一个人待着!不要你进来。”只听窗边的桌子脚擦地,想是桌面晃了,又一声“哎哟”轻吟传来,明幽听声音不对,从床帐内探出头,却见伏在桌上不敢动的人儿是苏叶,她慌忙叫道:“苏叶!”
苏叶忍着痛,向明幽笑道:“幽儿,我不敢下来。”
明幽不穿鞋便冲过去,一边将苏叶扶下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没好?”
苏叶道:“本来好了,刚才爬窗又扯了一下。”
明幽道:“你,你不是在叔母家吗?”
苏叶道:“昨儿三郎接我回家了,你却不在家里,是不是我不来接你,你就不肯回去?”
两个在床沿并肩坐了,明幽羞愧难当,只搓着衫角,低头不说话。
苏叶道:“先前我在荔枝巷住了一阵子,是你接我回家的,如今该我接你回家了。”
明幽又眼圈儿发红,道:“你不恨我吗?不怪我吗?”
苏叶道:“假如你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也许还会怪你,可你这样监禁自己两个月了,我哪里还舍得怪你?”
明幽道:“我犯的不是小错,你险些连命都没了,你该记恨我一辈子才是。”
苏叶轻快道:“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叔母煨的汤好喝极了,我又胖了一圈,她教我做了鲜奶蟹肉汤,改日我做给你吃。”
明幽问:“叔父叔母好不好?”
苏叶道:“叔父巡边去了,只有我和叔母在。我看得出,她过得寂寞得很,只是不和小辈说。我本想多陪陪她,可是三郎去接时,叔母又执意要我和他来。我先想,是不是我给她添了麻烦,她不愿意我住她家了?后来又想,她心里一定是想我留下的,只是三郎要出征了,今后见面不容易,所以放我回来,和他相聚几天。过段时日,咱们再去宗山城看望她。”
明幽应了,又道:“三郎要出征了?”
苏叶道:“不过三五天就要走了。”
明幽道:“那几时回来?”
苏叶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几个月总是要等的。”
明幽到:“那咱们家要几个月不能团圆了。”
苏叶道:“所以,你要和我回去。”
明幽垂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纵然面上和好了,你心里一定有结的。”
苏叶挽她的手,温柔道:“若有结,咱们一起解开,别让它一直在心中绞着。你难道要在娘家住一辈子吗?你多罚自己一天,我们就多担忧你一天,你要是闷出病来,我反要内疚了,这样你愧我、我愧你,何时是个头?”
明幽破涕而笑,道:“那,那我和你回家去,我再也不胡闹了,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
苏叶应道:“好。”
明幽欢欢喜喜起身,放了锁开了门,向楼下的婢女们道:“我要吃饭、沐浴,还要梳头打扮,你们快上来!”又跑到衣柜前,和苏叶嬉闹着挑了半天衣裳和首饰,回唐府去了。
3
是夜,唐瑜在书房读闲书,婢女道:“二郎,娘子回来了。”
唐瑜一手撑额,一手持卷,只微微抬眼看,果然见明幽挪进房来,站在门边不吭声。
唐瑜自将目光收回书卷。
明幽见唐瑜不理自己,遂讪讪过来坐他边上。正巧婢女端茶来,她接了茶,放在唐瑜案上。
唐瑜装看不见。
明幽又拿剪子剪灯花,将烛光挑得又明又稳,照得书房一片静暖。
唐瑜只顾看书。
明幽急道:“你要训就训,要骂就骂,不要闷着生气不理我。”
唐瑜还是沉默。
明幽便夺下他的书,自己钻进他的怀里,道:“你不爱幽儿了吗?”
唐瑜不推开,也不回抱,只低头看她,问:“你是幽儿?”
明幽道:“我当然是幽儿。”
唐瑜道:“你不是。”
明幽道:“我怎么不是了?”
唐瑜道:“幽儿思无邪,行有节,又聪明,又善良。”
明幽道:“我已知道错了,我悔过了两个月,你还来怨我。”
唐瑜心一软,叹了口气,道:“以后别再任性胡为。我一心护你洁净,不让你沾染外间的污浊,谁知道却害得你天真过头,别人稍一怂恿,你就不懂分辨是非利害。那崔太后是在吃苏娘子的陈年旧醋,她知道若自己出手报复,唐家势必反抗,所以把你当匕首使,叫你去伤人,让我们拿你没办法。当时若大错铸成,我们以后如何面对三郎?”
明幽道:“以后再不会了。”
唐瑜见她楚楚可怜,不似往日娇骄二气,终于心软,揽住她温存一阵,道:“好了,你先去睡。”
明幽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唐瑜道:“好。”
明幽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他们都说苏叶是‘东沅灾女’?”
唐瑜问:“怎么?”
明幽道:“你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唐瑜道:“这本不值一提。”
明幽道:“崔太后说……”
唐瑜道:“她怎么说的?”
明幽道:“她说你明知道苏叶是灾女,却瞒着我,是怕我忌惮她的美貌。”
唐瑜道:“我不说,因为那是闲人栽给她的污名,多传一次,就多伤害她一分,我何必说?”
明幽心结终解,埋头在他胸膛道:“我错怪你了。”
唐瑜便俯首吻她的额,忽然婢女道:“三郎回来了!”
唐瑜忙松开明幽,自己起身去门外迎,唐珝正大步流星往阶上走,见他便问:“嫂嫂在不在?”
唐瑜拦在唐珝身前,低声道:“她已知错了,你不要再闹。”
唐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哥哥,道:“我有话和你们两个说。”径自从他身旁闪过,进了书房,吓得明幽坐在榻上往后缩,唐瑜随后跟进来,坐在明幽身边。唐珝在下首坐了。
唐瑜先问:“今日怎么有空回家来?”
唐珝道:“我请了假。”
唐瑜道:“我听说涅火军要东征了。”
唐珝道:“后天就走。”
唐瑜道:“那你在家多住一天。”
唐珝道:“我回来是有件大事要做。”
唐瑜揣测他的神色,问:“什么大事?”
唐珝道:“明日我要和苏叶成亲。”
明幽吃惊道:“明日?”
唐珝道:“是。我等不到别的时候了。”
唐瑜道:“太仓促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等你出征回来再说。”
唐珝道:“不需要什么。”
明幽怯怯道:“三书六礼未行,聘礼嫁妆未备,这样成亲,多委屈苏叶。”
唐珝道:“我不娶她,她会受更多委屈。”
明幽不敢说话了。
唐珝道:“我要离家千里,她一个人在家中,无名无分,谁都可以欺负她,只有我把她拜迎入堂,做我唐家正妻,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明幽细声道:“我早知道我做错了。”
唐珝顿了一顿,放缓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希望以后,嫂嫂可以真正把她当家人。我们家走到今天不容易,许多人想打垮唐家,拆散唐家,哥哥和我都撑得住,怕只怕风波不从眼前来,却从身后起。嫂嫂若出事,哥哥会垮;苏叶若出事,我也会垮。”
明幽道:“知道了。”
唐瑜向唐珝道:“明日就明日,我此刻就去布置,能备的都备下,来不及备的,你请苏娘子多包涵。”
唐珝道:“一顶百子帐、一双同牢盘、两瓢酒足矣。”
唐瑜道:“要请哪些宾客,你写下来给我。”
唐珝道:“我们四个都在就够了。”
唐瑜道:“依你。”
唐珝起身,向二人跪拜行大礼,唐瑜和明幽忙也起身。唐珝合掌在地,伏额于上,道:“世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父母归天后,一直是哥哥嫂嫂照顾唐珝苏叶,唐珝心中都明白。明日之后,唐珝生死在外,顾不上家里,苏叶就托付给哥哥嫂嫂,千万别慢待了她。”
唐瑜将唐珝拉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一拍,道:“你随我去家庙,遥告父母你要成家了。”
唐珝道:“好。”
兄弟俩一起出了门,明幽却怔怔坐回榻上,千头万绪理不过来,锦儿过来问:“娘子现在睡是不睡?”
明幽又一下子站起来道:“嫁衣!”
锦儿倒吓了一跳,道:“什么嫁衣?”
明幽道:“苏叶的嫁衣!样样都可以缺,嫁衣怎么能缺?”她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咱们快做嫁衣去。”
锦儿随明幽到了唐府堆放绢锦绸缎的阁楼,锦儿掌灯,明幽将箱子、柜子、屉子哗啦啦地打开乱翻,急道:“去年阿娘送我的那卷青霓缎呢?”锦儿道:“那一边都是锦,缎在这边。”明幽又来这边翻了半天,好容易在柜子最上层找着了,她抱着缎子冲下楼,道:“再晚些,天都亮了。”
4
唐瑜领着唐珝去了家庙,在父母灵位前上了香,一个时辰后方回府。唐瑜一进卧房,见明幽未睡,和锦儿、筝儿几个都在大榻上,把一卷青缎子铺开裁剪,唐瑜道:“做嫁衣呢。”
明幽来不及应他,拿自己当年的嫁衣铺在青缎上,对比裙长袖短,道:“就照我这件大小做,我和苏叶身量差不多的。”
锦儿找尺,筝儿拿剪,筠儿穿针,明幽挑线,谁也顾不上唐瑜,他只好自己倒一杯热水饮了一口,坐在一边看,只见锦儿拿尺压着缎,明幽用黛笔沿尺画线,整个人跪伏缎子上好不专心,他问:“你还不去睡?”
明幽道:“明日做来不及的。”
锦儿道:“娘子去睡,我们来做。”
明幽道:“我做。”又抬头问唐瑜,“我亲手为苏叶做嫁衣,三郎心里就不会怪我了罢?”
唐瑜道:“三郎没心计,他口中说过去了,心里也就是过去了。你别放不下。”
明幽叹了一口气,又俯身沿着画线裁布,裁出一个大样儿,再细剪细修,她忙活了一会儿,忽然含笑问:“你猜我的嫁衣是谁做的?”
唐瑜道:“明府针线娘子?”
明幽道:“我阿娘一个人做的。她在一边做,我在一边看,又听她说了一堆道理:去了别人家,说话要怎样,待人要怎样,这也比不得家里,那也比不得家里,倒像我是来唐家做客似的。我说,‘阿娘,做了别家人,就一点错不得,那日子会多累,我不嫁了好不好?’阿娘说,‘那倒好,不如一辈子都在阿娘身边,省得阿娘时时想你念你。’”
唐瑜笑道:“那你怎么不听阿娘的话?”
明幽眼珠一转,道:“我转念又想,若是不嫁了,要娶我的人怎么办?他也会时时想我念我的,左右权衡,还是出嫁了好,可以一时陪他,一时回去陪阿娘。”听得唐瑜含笑抿了一口。
说话间,嫁衣的大样儿也修好了,明幽和几个婢女或是缝袖,或是缝裙,过了丑初,那几个婢女都是十来岁的小女儿,早困意上涌,明幽遂道:“你们去睡,我自己来做。”
锦儿道:“娘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明幽道:“我一边做衣裳,一边还要哄你们几个,才是忙不过来呢,你们都去休息,让我清清静静做还快些。”
筠儿的眼睛睁不开,口中含糊道:“我就睡一刻,一刻之后再帮娘子做。”说完伏在案上,昏昏睡去。明幽道:“你们两个扶她去睡吧,我若要帮忙,再叫你们。”锦儿和筝儿便扶了筠儿去了外间。
明幽又向唐瑜道:“你也去睡。”
唐瑜道:“我又不困。”
明幽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你趁早歇歇。”
唐瑜道:“看一会儿就去歇,难得看你做女红。”
明幽白了他一眼,手中却不停,一针一线缝了右袖边,再去缝左袖,缝了半个时辰,她抬头闭眼,衰弱道:“脖子要酸掉了。”
唐瑜便走过来,给她揉脖子,明幽就势靠在他肩上,道:“我,我也实在困得很。”
唐瑜道:“叫婢女们来做,你去睡一会儿。”
明幽道:“半夜三更的,让她们好好睡吧。”揉了揉眼睛,又开始缝长裙,唤唐瑜道:“你去沏壶茶来。”
唐瑜应了,自去外间,拨开炉灰扇开火苗,煮水洒茶,三沸之后,离火倒碗,端进卧房,却见明幽已蜷在榻上睡着了。唐瑜悄悄走过来,将茶放在案上,茶碗触木之声轻如滴水,却惊得明幽翻身坐起,问:“几时了?”
唐瑜转头看沙漏,道:“寅时二刻了。”
明幽探过身,取茶深饮了一口,拿过长裙来接着缝,唐瑜半倚着,和她说话提神。到卯初,一件嫁衣初初缝合,却是素淡无缀,明幽拿了自己的嫁衣来看,见青衣上绣着宝相花,前后各十二朵,两袖各六朵,又笑又叹道:“这可累人了。”将茶饮见了底,从针线篮中挑出同色丝线,穿针走线,一瓣瓣、一枝枝地缝,道:“现在才知阿娘当初多辛苦——我倒像在嫁女儿呢。”
唐瑜道:“今后我们若有女儿,我请天下最好的绣娘给她做嫁衣,再不劳烦她的母亲。”
明幽道:“你想要女儿吗?”
唐瑜道:“你呢?”
明幽道:“若是时节太平,就要女儿;若是时局动荡,就要儿子。”
唐瑜道:“会动荡吗?”
明幽叹气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眼见又要打仗了。”
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只听屋外渐渐有了人声,明幽惊看窗户,见红日烧窗,道:“天亮了。”更加快了手中活计。不一会儿锦儿端了早点进来,道:“娘子留着我来吧。”
明幽道:“就剩七朵了,我自己绣了才一致。”
直到辰时将尽,明幽终于绣好最后一朵宝相花,打结剪线过后,一下子倒在榻上道:“绣得好不好,我都尽力了。”
唐瑜拿一床被子来为明幽盖上,方出门去找李行俭,明幽忽又醒来叫道:“锦儿。”
锦儿进门应了,明幽道:“去请蝉衣姐姐来,苏叶今天要出嫁,我和她就做苏叶的娘家人。”
锦儿应声去了。中午时,明幽浅浅睡过一觉,正在看婢女们把嫁衣熨平,蝉衣来了,一进门便笑问:“新娘子在哪里?”
明幽起身来迎,道:“姐姐,我等你来一块儿去见苏叶。你看我给她做的嫁衣美不美?”
蝉衣一看却讶然,道:“怎么是青色的?”
明幽道:“大焉的女儿出嫁都穿青色,北凉难道不是?”
蝉衣道:“我们是穿红色。”
明幽想了一想,道:“咦,那倒更喜庆。”她怀抱嫁衣,和蝉衣一起去惜环院,又问,“姐姐,你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蝉衣仿佛没听见。
明幽再问:“热不热闹?”又自问自答,“公子醇娶妻,是北凉的大事,当然热闹了。”
蝉衣微笑道:“那天的情景,我不愿意再回想。”
明幽奇道:“为什么?”
蝉衣不答。
明幽道:“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一定是公子醇惹你生气了。”
蝉衣道:“不是因为他。”
明幽迷糊道:“哦。”心中一万个好奇,却忍住了不提。
两个一起走到阁楼下,明幽欣欣然叫道:“苏叶!”
涟儿却从窗户探出头来,道:“明娘子、蝉衣娘子,苏娘子不在。”
明幽一怔,问:“她去了哪儿?”
涟儿道:“一大早就独自出去了,说少时就回来,至今不见回。”
明幽又问:“三郎呢?”
涟儿道:“三郎在后花园习射,说一日不能落下。”
明幽呆了半晌,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苏叶会去哪里?”
蝉衣道:“她说少时就回,我们等一等就是了。”
5
早过了闹樱时节,只余几根枯瘦的枝丫突兀地向天伸张,低诉着惭窘和无望,那口井却重现生机,夏水清凌凌地向上泛,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来,将苏叶淹没。
苏叶慵懒无力地倚伏在井边,手枕着井沿,头枕着手,似已睡着一般,可一双眼睛分明睁着,许久,身后有尼诵道:“阿弥陀佛。”
苏叶从冥思中惊醒,抬起头来,只见方丈觉静在小径尽头合十而立,她忙起身行礼,道:“觉静法师。”
觉静缓步而来,道:“我听说有个小娘子在井边坐了一上午,便知是你回来了。”
苏叶声音轻弱道:“我想念那树樱花,所以回来看看。”
觉静道:“花期早尽,花迹难寻,你又徒来一趟。”
苏叶道:“它在我眼中开着,我看得见,一片片花瓣都清楚极了。”
觉静道:“幻真不辨是自欺。”
苏叶道:“我……我只欺自己,不欺别人。”
觉静道:“不欺别人?这话也是自欺。”
苏叶垂首不语。
觉静道:“苏叶,你和云阶寺早已缘尽,今后不该再来了。”
苏叶过了许久才点头,和觉静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又回身乞求道,“明年春天,樱花开时,我能不能再回来看看?”
觉静道:“此樱再无重开日。”
苏叶道:“法师何出此言?”
正在此刻响起凌乱的人声,几个俗家劳工扛着斧、锤、锄走了过来。觉静道:“这片园子残破多时,早该修葺了。我请了工匠来,把园中旧物一应断舍,另修好景。”
工匠们围住那株樱树,左一斧,右一斧,在树干上砍出斑驳的痕,树冠摇摇欲坠,一个工匠将绳打圈,套中树冠,两个工匠大喝一声,合力一扯,树倒塌了,枝丫折断成截,迸得满园都是。苏叶浑身战栗起来。当工匠们把脚踩上横倒的树干,高举起手中斧头,她终于黯然转身离去。
6
是夜星辰炳粲,霁云朦胧,檐下那名唤思奴儿的鹦鹉叫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叶在梳妆台前坐着,任蝉衣为她化新妇妆,蝉衣一面勺妆粉在掌心,一面道:“几年不施粉黛,我的手也生疏了。”
苏叶看镜中自己的脸,道:“姐姐随意,化成什么样都不要紧。”
蝉衣打量她的神色,道:“随意?这可不该是新娘子的想法。”
苏叶道:“我早进了唐家的门,比不得真正待字闺中的女儿出嫁,今日不过补一个礼,何必太认真?”
蝉衣微微摇了摇头。
苏叶道:“幽儿说她出嫁时,觉得又新鲜又忐忑,姐姐,你出嫁的时候是怎样心情?”
蝉衣将妆粉调匀了,在苏叶的脸上先点后抹,苏叶问:“姐姐?”
蝉衣笑道:“是在问我吗?”
苏叶道:“是。”
蝉衣转过脸,去梳妆台上翻寻螺黛,口中道:“我的心情,又幸福又悲苦,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苏叶将眼闭上,等蝉衣来描眉,轻轻道:“我明白。”
忽然明幽欢笑着跑进门道:“新郎官儿来了!”
蝉衣也笑道:“新娘子还在梳妆,让他等着!”
明幽冲到窗边向下道:“三郎等着,莫催妆。”
唐珝在楼下应道:“我不催,你们慢慢化。”
蝉衣果然故意慢条斯理地为苏叶画眉、涂胭脂、修容、点唇,苏叶忍不住道:“姐姐,我坐得腰也酸了。”
蝉衣道:“你是怕楼下那个站得腰酸吧?”
明幽道:“三郎那个急性子,今日居然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点不闹。”
苏叶道:“你叫他上来得了。”
明幽道:“哪里就站疼他了!”
苏叶道:“他明日要行军,别让他累着。”
蝉衣将唇脂放回梳妆台,将苏叶的脸端详一遍,道:“好了,新妇可以出阁了。”
明幽遂到窗边叫道:“三郎上来吧。”
梯上随后响起脚步声,唐珝怀抱一只大雁,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了,进了门,只见苏叶居北面南,坐在一具马鞍上,以团扇遮面,瞧不见容颜,唐珝笑眯眯走过去,居南面北,跪在苏叶身前,将大雁放下,婢女以红绸裹雁抱走了,唐珝伏低身子,从团扇下瞄苏叶的脸,道:“还遮?放下来让夫君看看。”
苏叶红唇含笑,却举着团扇不肯放下,唐珝向左探头,她便移扇往左;唐珝向右探头,她又移扇往右,明幽在边上假意蒙眼道:“腻腻歪歪,没眼看了。”
唐珝等不及,索性将苏叶抱住,苏叶惊叫一声,扇子掉落在地——似蹙似悦的眉,又惑又真的眼,亦诱亦纯的态,全被唐珝看去了。苏叶假意嗔怨,要从他的怀中挣脱,唐珝反将她横抱着站了起来,二人的脸近在咫尺,苏叶回看唐珝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蕴含的惊喜和温柔,心中一软,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明幽和蝉衣都拍手笑,唐珝抱着苏叶冲出了房门。
一条红毡从惜环院一直铺到后花园,唐珝抱着苏叶走过去,一路不闻丝竹,不见宾客,只有唐府的婢女三三两两藏在花丛后,笑着目送二人。一顶百子帐在后花园西南角已经搭好,早有傧相候着,见二人来,遂高声道:“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唐珝将苏叶抱进帐中放下,二人互礼毕,在榻上并肩而坐,傧相又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一个婢女端来同牢盘,请唐珝、苏叶各吃三口;又一个婢女端来两只半瓢,瓢中盛着清酒,唐珝、苏叶各拿一瓢饮了;再一个婢女上前,用五色丝棉将唐珝的左脚小趾、苏叶的右脚小趾系在一起,只听傧相道:“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于是诸礼齐毕,一应人等慢慢退出百子帐,垂下帐幕,将一对新人留在帐中。
唐珝看苏叶,苏叶看唐珝,唐珝笑着挠挠头,道:“这就完了?”
苏叶道:“不然呢?”
唐珝道:“以前我陪朋友迎亲好多次,哪次不是花天锦地,那时我压根没想过成家,却知道将来我的婚礼一定比他们都热闹。现在真成家了,婚礼却这样简朴。”
苏叶一边拔头上的钗环,一边道:“纵然凤冠霞帔,天明以后也要束之高阁的,不如就这样素素淡淡,也不劳累,也不失落。”
唐珝道:“我也看透了许多事,一时浮华不如一世安稳,今后我好好对你,不叫你后悔做了唐三夫人。”
苏叶怔怔道:“唐三夫人?”
唐珝道:“就是你。”
苏叶吐舌笑道:“我可学不会做‘夫人’。”
唐珝道:“做夫人多简单,就像嫂嫂那样。”
苏叶道:“我不是幽儿,她在家里像个小孩儿,可在外人面前又端庄又得体,应酬往来落落大方,果真有个夫人样,我学不来。”
唐珝道:“那你就做叔母那样的夫人,不想应酬就不应酬,谁也不能勉强她。”
苏叶咯咯笑道:“叔母那样凶,我更学不来。”
唐珝想了想道:“也是,你若学叔母拿大棒子撵人,我也只好学叔父,躲在边疆不回来了。”
苏叶为他解了衣衫,偎着他躺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道:“你这次出征,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唐珝道:“用不了多久,说不定你的《秋夕图》还没绣完,我就回来了。”
苏叶道:“我日也绣,夜也绣,三个月就绣完,你回不回来?”
唐珝道:“一定回来了。”
苏叶道:“一天也别忘了家中有人在等你。”
唐珝道:“一刻也不忘。”
两个人十指交错,苏叶用小指尖在唐珝的手上轻轻逗弄,唐珝问:“你……你的背伤还痛不痛?”
苏叶道:“不痛了。”
唐珝道:“当真不痛了?”
苏叶道:“嗯。”
唐珝道:“你若痛了就告诉我。”
苏叶道:“嗯。”
唐珝遂一个翻转,将苏叶卷入身下,把她温柔爱抚,不多时,苏叶身子被唐珝的气息烧得滚烫,腻声道:“你快些。”唐珝在她耳边撩拨道:“从前总是叫我慢些呢。”苏叶眼波化得绯而媚,用白皙的腿去缠唐珝的腰,唐珝按捺不住,立时把她充盈了。
只过半刻,苏叶的叫声逸出了百子帐,满庭盛开的鲜花都被逗弄,在月下含笑摇曳,帐外侍奉的婢女们闻声也羞红了脸。苏叶在迷醉中莫名想起一事,轻喃道:“我是灾女,你沾了我,怕不怕打败仗?”唐珝越发用力起来,倔强道:“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就不会有人这样说你了。”
7
子夜深沉,孙牧野把弓、箭、箭囊、横刀、火石、毡帽、毡衣、干粮都收拾妥当了,又去马厩喂饱了马,去虎舍对星官儿说了半天话,最后往蝉衣的卧房而来。
因是夏初,天气渐热,门帘从厚布换成了轻罗,隐约看得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握着散下的长发出神,孙牧野站在帘外叫:“蝉衣。”
蝉衣不回头,只从梳妆镜中看,孙牧野黑乎乎的身影倒映在镜中。
孙牧野道:“大军明日东征,我一会儿要去军营里睡,来和你道声别。”
蝉衣道:“知道了。”
孙牧野道:“这一去,怕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逛逛。”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也别回家太晚,若要出城去,一定带上星官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要不要买几个婢女陪你?”
蝉衣道:“不用。”
孙牧野道:“钱都放在书房左边的房间里,没有上锁,你要用自己去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门仆是忠厚人,他会照看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若遇到难事,你就去找唐瑜,我帮过他的忙,他一定会帮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不说话了,却又不走。
蝉衣问:“还有什么事?”
孙牧野道:“我担心我一走,你也走了。”
蝉衣道:“四面八方都是关卡,我能去哪里?”
孙牧野道:“谁说得准。”
蝉衣道:“那我趁空了逃逃看。”
孙牧野道:“你别走。”
蝉衣不应。
孙牧野道:“我怕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蝉衣依旧不应。
孙牧野示弱道:“你看在我救你出火海的分上,也不该不辞而别。”
蝉衣道:“那等你回来,我当面辞行,算是道义了,你放不放?”
孙牧野道:“不放。”
对话又被封死了,蝉衣低头梳发,不再理他。
孙牧野道:“我若回不来了,会有人拿一张关牒给你,到时你要去哪里都行,没人会拦你。”
蝉衣问:“回不来了?”
孙牧野道:“会有许多战士再也回不来,我兴许也是。”
蝉衣梳了半天头发,道:“知道了。”
听不见回音,她又抬头从镜中看,孙牧野还杵在外面,她问:“你还有话说吗?”
孙牧野道:“还有一句。”
蝉衣道:“说。”
孙牧野道:“我没帕子用,你把你的帕子给我。”
蝉衣道:“书房西边柜子上的竹篮里有几张新帕子,自己去拿。”
孙牧野道:“你去拿新的,我用旧的。”
蝉衣道:“你若爱用旧的,去找别人要。”
孙牧野道:“我要你的。”
蝉衣道:“我不能给你。”
孙牧野问:“为什么?”
蝉衣道:“自己去想为什么。”
孙牧野闭上了嘴,蝉衣看他要走不走,道:“再不去军营,天都亮了。”
孙牧野道:“那我走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转身下阶,走出二三十步,若再转弯,就看不见蝉衣的卧房了,他忍不住回头看,房中烛火已熄,屋舍陷入黑寂。
8
翌日,唐珝作为孙牧野亲兵营的一员,随队伍进入了未离原。袤原许久没这样热闹了:百姓扶老携幼,充路盈野,为大军送行;一队队骑兵、一列列步兵纵横穿行,扬起原上浮尘。几个突击兵从亲兵营边掠过,当先一个校尉取笑唐珝身前的苗车儿:“苗车儿,你这样胖,把马背都压弯了!”苗车儿嘿嘿地笑,也不还嘴。驻扎在未离原四面八方的军队都已调动,同往一个地方集结:止狩台。
唐珝生在开元,长在开元,他曾在无数次游乐、行猎时路过止狩台,却从未真正留意过它。在唐珝的记忆里,这只是一座古旧的黑石台,又孤高,又死寂,可它今日醒了,活了,它亲切地俯视着八万子弟兵,任他们在自己面前放纵奔驰,像一个严父在包容即将远行的孩子。
军鼓八十一响后,天子当先,百官随行,登台祭天祀祖;须臾,一骑自西而来,在七军注目中下了马,也往高台上去,正是孙牧野。唐珝驻马在军阵首排,清清楚楚看见卫熹手持符节和斧钺,南向站在九鼎之前,目迎孙牧野。孙牧野登上高台,北向卫熹、九鼎和社稷而跪,卫熹与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将节钺授之,孙牧野持节起身,面向八万涅火军高举而示,霎时,七军欢呼,天摇地动。
唐珝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向身边战士杨小满道:“咱们几时也能去台上威风威风?”
杨小满翻白眼道:“前左右后四大将军,你做了哪一个,带兵出征时,都能去台上晃一晃。”
唐珝道:“那我做前将军!”
杨小满道:“那可不得了!天子要专门在止狩台上设坛拜将呢!”
唐珝满是羡慕地抬头看孙牧野,道:“我将来一定拜前将军!”
杨小满道:“你和台上那后将军比一比,看谁先得?”
唐珝还未说话,忽然一排牛车也自西而来,停在高台下。唐珝定睛一看,十辆牛车,关着十个囚徒,二十个持刀士兵上前,把十人拖下车,押往台上去了。
唐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小满答道:“献俘。你没听说过吗?”
唐珝恍然大悟:“是不是上次打东洛抓回的俘虏?”
杨小满道:“是。每次出征前,都要拿战俘祭旗,祭奠以前牺牲的同袍。”又压低声音道,“从前先帝祭旗,哪回不杀百来个战俘,孙将军这次才抓回来二十个。”
唐珝点了点人数,道:“只有十个,还有十个呢?”
杨小满和唐珝一样是新兵,虽然不知道,却故作老行,道:“可能留着开战前用,我听说开打当天也要杀俘的。”
献俘毕,孙牧野下了高台,重回马背,策马在军阵中巡视一遍,道:“王师出征,七军竞发!”阵中将士齐声应道:“东去!东去!”
大军开拔了。孙牧野一骑领先,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依次出发。唐珝跟在孙牧野之后,作别止狩台,往东方而去。百姓们夹道相送,千万道目光汇聚过来,唐珝起先以为他们是在看孙牧野,可当他细看时,每一双眼睛都在切切寻找不同的人,兴许是儿子,兴许是丈夫——再低微的士卒,在家人心中都比孙牧野重要得多。唐珝听见有人在叫:“十四郎!十四郎!”唐珝身后不远一个士兵应道:“阿爹!”那人道:“平安归来!”士兵道:“是!”
唐珝还觉得新鲜,看见人群中有位小娘子哭红了眼,便悄悄叫杨小满看,笑道:“那是谁家娘子?哭成这样,他还舍得走?”
杨小满随口笑道:“换作你,你舍不舍得?”
唐珝道:“我不让我娘子来,她一哭,我真走不了了。”
他一边说笑,一边将张张脸看过去,笑的泪的,千种表情,一般离愁。不期望地,他遇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润明的眼。
唐瑜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当中,微笑看他。唐珝一愣,收敛了嬉笑,动了动嘴唇,想问“你怎么来了”,马却还在向前去,他忙拉马缰,马一停,后面立刻叫道:“走!走!”他只好放马前进,再回头时,离唐瑜已经三四丈远了,唐珝急忙举起右手挥别,唐瑜也高高举起右手应他,手掌轻轻向前推,仿佛在说“放心去,别流连”。唐珝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忽然发现唐瑜在万众之中也微小得很,只是一眨眼,就已看不见了。
一行行骑兵过去,唐瑜也分不清哪一个背影是唐珝了———都是一般强壮,一般昂扬,都是厚铠甲罩着宽肩膀。唐珝是几时长大成人的,唐瑜说不上来。或许是他长到十二三岁,渐渐不叫自己“哥哥”而改口叫“唐二”;或许是三年前那个雷雨夜,他抱着受了鞭笞的苏叶走出正堂,满是悲怒地质问“你将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带进唐府的,她若在我们家受了委屈,你要怎么办”;或许是他出狱后不久,走进书房对自己说“我想把家的责任为你分担”;或许就是此刻,他穿上了戎装,去千里之外为国家征战。
大原上只看得见王师的末队了,送行人都渐次离去,只有唐瑜还不肯走。他不知道若父亲在世,会不会放唐珝去,也不知道将唐珝托付给孙牧野是对是错。他和孙牧野并不认识,可当唐珝说要参军的时候,他所能信任的只有孙牧野。孙牧野会好好把唐珝带回来吗?唐瑜想一直守在原地等来答案。
9
三个月后,前方战报传回开元城:后将军孙牧野、皖州节度使肖汉卿击败祝子钦于白鸢江。祝子钦顺江退却,肖汉卿率水军追击,孙牧野则率八万涅火军登岸,往润州腹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