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元凶
1
明幽一行刚出西城门,开元城的夜寂就被打破了。两千武侯在全城一百零八条街、一千七百八十巷中展开了搜查。武侯们手持搜查令,挨家挨户敲门进去,一边对户口,一边询问:“近日可曾见生人出没?家中可曾住过外人?”也有说见着生人的,也有说没见着生人的,却都道:“哪里敢藏外人在家中?”武侯们临走时少不得提醒:“若藏匿罪犯,与犯人同罪;若见生人不报,徒刑一年!”
闹了半夜,全城的百姓都醒了,因事关重大,也都顺从了官府的搜查。到下半夜,便有武侯公开道:“城中藏有敌国细匪,若见可疑人迹,速速去武侯铺报告!细匪凶悍,切勿自行捉拿!”
满城哗然。一行行全副武装的骁翊卫从大街小巷驰过,百姓们打着灯笼守在屋前,一见卫兵停马便问:“哪国的细匪,西项还是东洛?”有卫兵道:“还在查。各自回家看好门户,莫叫匪徒乘虚而入。”百姓又问:“放火的就是他们?”卫兵道:“八九不离十了。”
百姓们哪里肯回去,左邻右舍都聚在一起探讨,更有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与官兵一起搜寻起来,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不多时,只见一人被骁翊卫抓住,蒙了脸押过大街,围观的百姓都传道:“抓到细匪了!”反惹得那人叫道:“我是本地的贼,不是敌国的匪!”有百姓竖耳听他的口音,证实道:“是本地人。”
纷纷扰扰,一夜未宁,直到城中一百零八面报晓鼓渐次响起,许多人熬不住困倦,已准备回家休息了,忽然大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百姓们探头望去,只见几十匹骏马风卷而来,后跟着十辆囚车,每一辆车中都有一名封了口、绑了手的匪徒。
有人问:“细匪抓到了?”一个武侯高声应道:“抓到了!”又有人问:“哪国的细匪?”不等武侯回答,有人道:“这白面削身的模样,难不成是东洛的?”顿时众人都道:“果然像东洛人。”武侯们再不答话,领着囚车往开元府去,而街上百姓将“纵火犯是东洛细匪”的消息口口相传,两个时辰后,整个开元城都听说了。
2
载着苏叶的马车走得并不快,一夜之后,才走出未离原,到了宁州境内。天明时,明幽听不见苏叶叫了,便下马悄悄跑到车边,踮起脚从车窗缝往里瞧,隐约看见苏叶倒在榻上,不动不响,她慌忙叫:“停车!”
骁禁卫吆停了马,明幽爬上马车,解开车门绳索,弯身进去看苏叶,苏叶的面色惨白,双目涣散,魂魄已似飞了一般,明幽颤声道:“苏叶,你、你没事吧?”
苏叶方回过神,用虚淡的眼睛看她,道:“幽儿。”
明幽道:“我……”
苏叶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赶我走?”
明幽不敢说,只道:“我、我对不起你。”
苏叶道:“你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别瞒我,告诉我。”
明幽把头摇得发髻也乱了,钗也掉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苏叶道:“你说出来,我若错了,我会改,只是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明幽还摇头,苏叶便哀求道:“无论如何,你该让我明白!”
明幽道:“你……你……二郎……”吐了几个字,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自己到底是害怕苏叶给二郎带来灾祸,还是忌惮苏叶和二郎的传闻?
苏叶听见“二郎”两字,却不再追问,悄悄松开了牵着明幽衣袖的手。
明幽道:“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我也无怨。”
苏叶道:“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两个人相对无言,明幽啜泣,苏叶沉默,过了许久,苏叶方道:“我再求你一件事。”
明幽忙道:“你说。”
苏叶道:“你要我走,就让我回东沅去。我回家,和爹娘在一起,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的,我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明幽道:“太后不许你回东沅,她要你去东洛,或是西项。东洛和大焉就要开战了,我不放心你去,只有去西项,你也许不会有事。”
苏叶道:“也许不会有事?我孤身一人被丢去异国他乡,你说我还有活命吗?”
明幽道:“可是太后之命,我怎敢违抗?火灾之后,二郎朝不保夕,只有太后能保他。”
清泪淌过苏叶的脸颊,她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王怀岁在车外道:“唐夫人,该走了,不然入夜也到不了宗山城。”
明幽只顾看苏叶,苏叶黯然道:“好,好。我去西项。”
车轱辘吱呀吱呀艰涩地响,马车又慢慢向前去了。
3
当全城报晓鼓都息止,唐瑜站在开元府门口,看着十辆囚车歪歪扭扭开过来停下,武侯们将十个纵火嫌犯抓下车,移交给了开元府缉捕司,缉捕司将嫌犯关进审讯室,唐瑜随后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出来了,袖手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也无人敢上前询问,忽然唐晋进门道:“二郎,娘子的婢女来了。”唐瑜睁眼问:“什么事?”锦儿匆匆忙忙进来,开口便问:“二郎,娘子在不在这里?”
唐瑜道:“不在。她不在家吗?”
锦儿一听不在,当下哭道:“明娘子昨晚带苏娘子出门,一夜都没回家。”
唐瑜蓦地站起,道:“她说没说去了哪里?”
锦儿道:“我们问了,娘子不肯说,又不许我们跟着。”
唐瑜道:“就她们两个?”
锦儿道:“是宫中来人,把两位娘子接走的。”
唐瑜一边往外走,一边叫唐晋牵马,锦儿跟在身后道:“前儿晚上崔太后唤娘子进宫说话,娘子回来后就神思恍惚,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问又什么也不说。昨儿晚上又有宫人来家,明娘子就把苏娘子扶上马车,一起去了。”
唐瑜翻身上马,先往龙朔宫去,把守正仪门的禁卫将唐瑜拦住,道:“唐府尹未受宣召,不能入宫。”
唐瑜道:“太后昨夜宣家妻进宫,一夜不曾遣回,唐瑜来请太后明示究竟。”
禁卫却记得,道:“太后是前夜请唐夫人来说话,昨夜并未宣召。”
唐瑜道:“昨夜有宫人亲去唐府接了家妻来,如何说未宣召?”
领头的禁卫拿出出入簿来,翻给唐瑜看,道:“实是正月十六戌时二刻入宫,丑时三刻出宫,未曾留宿夫人。昨夜没有夫人进宫的记录。”
原来进出龙朔宫的一切人员身份、姓名、进出时刻都被簿子记录了,唐瑜看了看,果然没有明幽出入的痕迹,只好打马离了正仪门,转往明府去。
明家奴正在打扫前门,看见唐瑜来,都迎上去作揖道:“姑爷来了。”
唐瑜问:“娘子有没有来家?”
家奴们互相一看,都道:“不曾回来。”
唐瑜不放心,下马进了明府,明熙虽不在,文昭侯和夫人却在家,唐瑜跪行子礼,明夫人先问:“幽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唐瑜心知不妙,如实将前后都说了,文昭侯和夫人慌忙叫了三四百个家奴去满城寻。唐瑜自辞了岳父岳母,又去孙府找蝉衣,蝉衣也说没见,唐瑜再去和明幽有来往的几位娘子家问,都说不知去处,唐瑜心急如焚,纵马在开元城寻了几条街,忽然想起明幽是和苏叶一起,兴许两人是到军营见唐珝去了,于是又出城往校军场来。
到校军场时,士兵们正在早练,唐珝和十九个士兵站成一排习射,若是长箭脱靶便要受罚,他正专心致志瞄准,忽然一个士兵高声道:“唐珝,你哥哥来找你!”唐珝惊讶回头,手指一松,箭往别人的靶上去了,士兵们都喝倒彩,道:“唐珝,要举五十次石锁!”唐珝道:“一会儿回来举!”说完一路小跑去营门口见唐瑜,唐瑜问:“明幽和苏娘子有没有来找你?”唐珝奇道:“怎么会来找我?亲朋无故来探视,我又要受罚!”唐瑜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终于显出心惊之色,唐珝忙问:“怎么了?”
唐瑜道:“前夜太后找明幽进宫说话,明幽出宫后就去开元府找我,那时人多事杂,我虽看出她遇到了事,却执意要她回家,待我忙完再说。昨夜又有宫人去家中找她,她带了苏娘子一起去了,又没叫家奴,又不说去向,一夜未归,我去龙朔宫寻人,龙朔宫却说昨夜她们不曾进宫。”
唐珝浑身汗毛直竖,问:“在城中找了没有?”
唐瑜道:“唐明两家家奴都在寻找,还不知下落。”
唐珝道:“我和你去找!”说完让唐瑜先等着,自己转回校军场找孙牧野请假,孙牧野听他说完原委,便点头放人,兄弟俩策马在未离原上四处问寻踪迹,近中午时,两个寻到未离原之西,终于一个住在官道边的私驿店主道:“早上看见一个华衣小娘子,同几个兵家装扮的人,拥着一辆马车往那边去了。”唐瑜和唐珝加紧扬鞭,往西驰去。
4
月上旷原的时候,明幽一行终于到了宗山城下。过了时辰,城门早严闭了,王怀岁在城下叫道:“龙朔宫内侍王怀岁请城门守将说话!”
城头值守的士兵听说是龙朔宫人,便去请了守将出来,守将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奉太后旨意,送人离境,沿途见旨放行。”
守将下了城头,把城门打开一条缝,带一队士兵出来道:“有凭证没有?”
四个骁禁卫一齐拿出关牒,守将接过验看了,又问:“马车里是什么人?”
王怀岁道:“要送离境的人。”
守将道:“也要有凭证。”
王怀岁拿出圣旨给他,守将看明白了,打开车门一瞧,道:“圣旨说送一个人出去,里面怎么有两个?”
王怀岁道:“躺着的是要出去的,另一位是来送行。”他走到马车边,伸手道,“唐夫人请下车。”
明幽看苏叶,苏叶却漠然看着车顶,明幽心中愧疚,说不出诀别的话,扶着王怀岁的手臂下了车。
守将指着骁禁卫道:“你们和这辆车可以过去。”又问王怀岁,“你有没有关牒?”
王怀岁道:“我是送行,至此而止。”
守将点点头,向城头招招手,那城门便开了,明幽和王怀岁眼看四个骁禁卫分在前后左右护着马车,往深邃的门洞里去,很快没入阴暗中,守将和士兵也都进去了,关门声响起,两扇厚重的城门从两边往中间合,马车碾地的声音被挤得越来越远,眼看只剩一条拳头大的缝,明幽忽然道:“等一下!”
她跳下马,冲过去用双手挡城门,却被两扇门一夹,手指痛似断了一般,她尖叫一声,犹道:“开门!”
守将在内听见了,忙命开门,明幽闪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道:“不去了!苏叶不去了!”她追上马车,爬上去打开门,道:“苏叶,你哪里也不去了,我们回家。”苏叶却早在身心两重痛楚中昏了过去。
明幽又下了马车,去拉转马头,王怀岁打马上来,道:“唐夫人这是做什么!”
明幽道:“我不许苏叶去了。”
王怀岁道:“唐夫人,事已至此,可不许变卦。”
明幽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王怀岁道:“送她出境是太后亲下的命令,谁敢违抗!”
明幽道:“那你回去让太后治我的罪!”说话间,已将马车掉了个头,一个骁禁卫下了马,过来夺马车缰绳,道:“唐夫人,你若带走苏叶,我们怎么向太后交代?”
明幽反问:“你们生生把苏叶往黄泉路上送,怎么向良心交代?”
王怀岁沉下脸道:“唐夫人这倒是把我们往黄泉路上送!”
骁禁卫闻言,都来拦阻明幽,两个人来拖她的手臂,明幽挣扎,挣不脱便怒道:“我是文昭侯之女,唐瑜之妻,你们敢碰我!”说得骁禁卫松了手。
王怀岁也下了马,不顾礼数,抢上前将明幽抱住,向骁禁卫道:“你们自去,不要管她。”骁禁卫听了,便撇下明幽,将马车门关好要上路,明幽叫得声嘶力竭,道:“不许走!不许走!走了我饶不了你们!”
明幽越反抗,王怀岁越抱得紧,冷笑道:“是唐夫人自己把苏叶送到这里来的,你饶不了谁?”
明幽一听,顿时哭得不能自已,道:“苏叶!我对不起你!”
四个骁禁卫各自上了马,还没扬鞭,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众人又回头看去。
目瞪口呆的城门守将此时才回过神,他走上前来,用手中的刀鞘敲了敲王怀岁的手臂,道:“你虽不算男人,到底也不是女人,对这位夫人扯扯抱抱的,好不好意思?”
王怀岁一愣,讪讪收回了手。
守将问明幽:“你刚刚说你是谁的妻子?”
明幽道:“唐瑜。”
守将道:“开元府尹唐瑜?”
明幽道:“是。”
守将道:“他是我们将军的侄子。”
明幽方才反应过来,这已是唐瑜叔父唐之盈的地界,她知道得救了,一下了软坐在地上,泣道:“你们救救苏叶!”
守将便向王怀岁和骁禁卫道:“你们回去,马车留下。”
王怀岁骂道:“胆大包天的贼军汉!这是太后的旨意,你抗旨试试!”
守将反骂道:“老子去年还随唐将军兵谏太后!我怕她不成!”
王怀岁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卫鸯去世后,各州兵马都划地自重,名义上归天子,实则拥护自家节度使,已经渐渐不好节制,自己在唐之盈的地面,实在没有一分力量。那四个骁禁卫却不懂,他们听见守将出言不逊,立时抽出刀来,那守将冷笑道:“宫中的黄毛孩儿,也吓得住我们?”手下士兵也抽出刀来对峙,眼见火拼一触即发,忽听城门外又响起蹄声,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门洞前。
王怀岁认得两兄弟,先行礼道:“唐二公子,唐三公子。”两边都收了刀。
唐珝冲过来打开马车门,叫道:“苏叶!”他好心去抱苏叶,却牵扯了苏叶背上的伤,苏叶痛醒过来,汗和泪一起掉,泛白的唇直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唐瑜下马去了明幽身边,却把目光锁在王怀岁脸上,问:“怎么回事?”
王怀岁道:“我们是帮唐夫人的忙,唐府尹该问夫人。”
唐瑜便问明幽:“怎么了?”
明幽的神智濒临崩溃,她离了唐瑜,还想远远逃离众人,又不小心绊足摔倒,跪坐在地上,终于哭道:“是太后,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叶!她说……说苏叶是东沅灾女,在哪里哪里就有祸事:火灾是苏叶惹的,战败也是苏叶惹的,我们家多灾多难都是苏叶惹的,她还说,还说……你和三郎要为苏叶反目成仇……”
马车中的苏叶听见明幽的话,冤急攻心,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洒在唐珝的衣裳上。
明幽委屈抽噎道:“龙朔宫前许多百姓请愿罢你的官,弹劾你的奏疏一封一封往太后面前送,我怕……怕你和唐公一样……怕唐家又重复当年旧事,我有什么错?”
众人无言,只听明幽哭得喘不过气。许久,唐珝钻出马车,向唐瑜道:“苏叶要休息,我带她去叔父那里,请叔母照顾她一阵子。”
唐瑜道:“好。”于是唐珝赶着马车往宗山城中去了。
王怀岁拱手道:“唐夫人要送苏娘子出境,因没有关牒,太后为助夫人,才遣我等护送周全,事到如今,我等也只好回宫,一一禀明太后。”
唐瑜不应,王怀岁和骁禁卫也上马而去。
城头守将道:“将军和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二公子、三公子来了,要不要我去禀报?”
唐瑜道:“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城头守将应声,也走开了。
唐瑜静静站在原地看明幽,并不上前宽慰安抚,等明幽自己哭够了,抬着红肿的双眼看他时,方道:“我们走。”自上了马,明幽畏畏缩缩也上了马,随唐瑜驰出了宗山城,可唐瑜并不等她,反而纵马越奔越快,她要拼命挥鞭才跟得上。两骑在长长的官道上一前一后疾驰,始终隔着四五丈的距离,漫漫一夜以后,进了开元城的西城门。到了城中,唐瑜打马越急,明幽终于追不上了,她索性驻了马,看唐瑜等不等她,唐瑜却似乎全然不觉,也不回头看她一眼,自往龙朔宫方向去,明幽戚戚然出了半天神,才信马由缰地走,到了佩鱼巷口,那马要转进巷去,明幽却一拉缰绳,对马儿说道:“我们回明府去。”
5
正月十九上午正卯,崔太后给唐瑜的三日时限到了,当太初殿门开启,百官左右棋列时,难得下一次沧山的薛让也出现在朝堂之上,他站在文官班第二行向后看,却没看见唐瑜的身影。御座上,卫熹问道:“唐瑜何在?”
丁怀安回禀道:“唐瑜未入宫。”
卫熹道:“速宣!”一层一层得令去了,顷刻回来禀道:“唐瑜不在开元府,也不在家。”
两位文官轻声耳语道:“莫不是无力破案,畏罪潜逃了?”
崔太后道:“命骁禁卫全城寻人。”丁怀安领命去了。
崔太后今日画了上挑眉,威仪俨然,又问:“骁翊卫将军许文普何在?”
武官班中,许文普出列道:“臣在。”
崔太后道:“我听闻昨夜皇城纷乱不宁,有骁翊卫出入民舍,是何故?”
许文普道:“开元府得到线索,纵火嫌犯还藏匿城中,因武侯人手不足,所以骁翊卫施以援手,协同搜捕嫌犯。”
崔太后问:“抓到没有?”
许文普道:“骁翊卫无所获,风闻开元府的武侯寻到了。”
崔太后微一沉吟,道:“开元府尹不在,先传少尹来答话。”丁怀安应了要去,殿门外忽道:“开元府尹唐瑜至!”
崔太后立刻道:“叫进来!”
满面风尘的唐瑜疾步进殿,在玉陛下行臣礼,崔太后问:“早朝严穆,不是儿戏,唐瑜何故迟到?”
唐瑜道:“太后容唐瑜先结上元火灾案。”
崔太后道:“说来。”
唐瑜道:“经查,火灾元凶有十,皆为东洛人,潜藏开元城二十日有余,趁上元佳节市井紊乱,一人在天问楼下纵火,九人毁天问楼北边楼柱,致使高楼向北倒塌,火势蔓延至玄武大道。”
霎时,满殿皆是文武百官耸然吸气声。
崔太后问:“十人都招了?”
唐瑜道:“都招了。有供词手印为证。”遂奉出十卷供词,丁怀安接了,呈给崔太后,崔太后看了许久,又递给卫熹,卫熹一看,奇道:“这上面有六表兄的证词?”
唐瑜回道:“是。当时崔如祯正在天问楼,火起之后,他试图追拿元凶,对方人多势众,他力单不敌,却听见了十人彼此呼应的口音,确是东洛人无疑,开元府依此线索,才得以破案。”
崔太后沉思许久,道:“好,十人既已落网招供,着开元府立刻移送至御宪台,着薛让亲自断案审判。”
薛让正要应声,唐瑜忽道:“回禀太后,嫌犯出不了开元府了。”
崔太后追问:“为何?”
唐瑜道:“嫌犯早有必死决心,事先含了裹毒汁的蜡丸在口中,被捕之后,齐齐咬碎蜡丸,吞下毒汁,自尽而死,无一人救活。”
举朝纷然,大臣们再顾不上朝堂礼仪,与左右前后交头接耳起来,或是不信,或是讶异,满殿蜂鸣般的嗡嗡声。薛让双目悄睨唐瑜,见他不动声色,便暗自冷笑了一声。
薛让不信唐瑜的话。若十个“东洛嫌犯”决心赴死,应该在被捕的一刻就自行了断,何须等入了开元府,为唐瑜写下供词?那案卷上的红手印,除了替唐瑜解脱,全无别的益处,薛让不信“东洛嫌犯”临死之前还有救助唐瑜的良心。纵火者一定另有其人,唐瑜要么找不到,要么湮灭了,却抓了十个替罪羊。可这替罪羊从何而来?薛让的心开始转动了,转得如戗风中的风车一般。
崔太后沉吟良久,道:“着凤阁布告天下,上元火灾案告破。着开元府将十人弃尸西市口,以告慰亡灵,安抚百姓。”
端木拙和唐瑜应了,薛让的思索却未停。他在上朝的路上,已听见大街小巷的百姓在传说嫌犯是东洛人,那亲眼见到囚车过街的人站在街边指手画脚,言之凿凿道:“一看就是江东人的相貌,细眉细眼,脸白得像鱼肚,不是中原人。”
薛让料想唐瑜不敢拿开元城的平民来顶罪。但凡大案,弃尸西市口是惯例,他拿平民冒充,若被围观的百姓认出一两个来,弥天大谎就会被拆穿,唐瑜不会冒此风险。这十人一定是东洛人。可是焉洛断交三年,境内的东洛人早已遣送出境,边界又有重兵把守,唐瑜在短短三日之内,如何无声无息找来十个东洛人?薛让想不明白。
上元火灾案尘埃落定,又听崔太后问:“众卿还有事否?”
兵部尚书魏无伤出列道:“臣有一事,要告知太后。”
崔太后道:“魏尚书请说。”
魏无伤道:“昨夜满城传闻纵火犯是东洛人,民愤激怒。有三百名青壮子弟今早来到兵部,请求从军入伍,将来征战东洛,为葬身火海的亲友雪恨。”
崔太后遂问武官班中的孙牧野:“孙将军,你收不收这三百名开元城子弟?”
薛让的耳中忽然一阵轰鸣,他的眼帘蓦地张开,心中终于亮如明镜:十名“东洛嫌犯”的来处清楚了。薛让看孙牧野,而孙牧野在低头看自己的衣袖,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听见崔太后问,遂简短道:“收。”
崔太后含笑点头,再问众臣:“谁还有奏?”
唐瑜出列道:“唐瑜还有奏。”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太后方才问唐瑜何故迟到,唐瑜现在回复太后:前夜唐瑜的家人明幽、苏叶失踪,唐瑜是寻人去了。”
崔太后高眉一挑,笑问:“寻到没有?”
唐瑜道:“寻到了。明幽安然无恙,苏叶也安然无恙,已在家休息了。”
崔太后道:“这就好。”
唐瑜抬头看珠帘后的那双眼,道:“唐瑜还有一句话禀告太后:太后将来还有旨意,请直白吩咐唐瑜,家妻不是国家命官,不受朝廷差遣,何况懵懂无知,不能领会太后的心思,担心办错太后的差事。”
崔太后掀开半边珠帘,接住了唐瑜的眼神,道:“好说。”
6
朝会散后,薛让没有着急回沧山,而是去了西市口。十字路口的老柳树边,是开元城公开处决罪犯的地方,此刻树下横着十具东洛人的尸体,供民众观览评点。薛让不看尸体,却看那些围观的活人。他冷眼把男女老少一一看过去,品他们悲痛的脸,听他们愤怒地骂——民与官的矛盾,就此摇身一变,成了国与国的仇恨。忽然有人高叫:“唐府尹来了!”
薛让和民众一齐回头看,唐瑜纵马缓缓过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他到了老柳树下,把死去的东洛人都掠了一眼,目光只有薛让一人读得懂。百姓虽不清醒,却真朴,不知谁叫了一声:“唐府尹,我们错怪了你!”一人带头,众人紧随,都作揖道:“贤官当政,开元之幸!”
唐瑜下了马,向开元城的父老还礼作揖,礼来礼去,便看见了薛让。两人隔着几重平民相对一笑,薛让的笑如重逢知己,唐瑜的笑却如偶遇路人,下一瞬,各自转身上马去了。
7
上元火灾一案刚刚了结,龙朔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崔太后病倒了。尚药局的奉御和司医们会诊了七日,也查不出病因,只好开些稳妥的滋补养生药,请太后少劳心神,静养顺调。谁知太后的病越养越重,不出十日,竟是日昏夜迷,汤药难进,卫熹在榻前旦夕侍奉,再也无心顾及朝政。
这日,龙朔宫颁下圣旨:凡居开元城的从三品及以上命妇,皆须入住云阶寺,晨昏为太后祈福。于是王公、宰相、尚书、将军的夫人们,都乘着金辇玉车,呼奴唤婢,上了梵音山。众夫人面上是为崔太后吃斋念佛,暗地却或是攀比,或是结交,扰得佛门净地犹如蜩沸。也有两三位不惹事的夫人,权当是来山中养心清肺,那崔太后的生死,谁会当真往心里去。
又过了十日,一条流言从开元城传向八州,说是礼部在暗中寻找上等的金丝楠木。世人都说,只怕崔太后不行了。
二月初一,龙朔宫再颁圣旨:八州节度使夫人须入开元城,进云阶寺;节度使长子须入宫庙,与皇帝同斋同祈。
雍州节度使百里旗接到圣旨,问幕僚:“去也不去?”
幕僚回:“夫人可去,公子不可去。”
百里旗道:“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一个去一个不去,人情只做一半,不如不做。”
幕僚道:“若是不去,恐龙朔宫生疑;若是去了……”
百里旗将圣旨抛在桌上,道:“我无异心,天地可鉴。叫夫人孩子收拾行装启程。”
过了五日,下属来报:“百里将军,芦州节度使来信,问将军的夫人公子去也不去?”
百里旗道:“回信说早已去了。”芦州节度使接到回信,想了半宿,也叫夫人公子去了。
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接到圣旨,先道:“我儿子早被他们整死在开元城了,现在叫我上哪里找儿子送去!”气了半晌,又冷笑道,“唐瑜在开元城,唐珝在军中,我夫人还用去开元城?”将圣旨置之不理。
湘州节度使简光耀看了两遍圣旨,对夫人道:“先静观其变。别人去,我们也去;别人不去,我们也不去。”过了十日,打听消息的人回来,道:“宁州节度使、夜州节度使、章州节度使没去,余者都启程了。”
夫人道:“已去了四家,咱们去不去?”
简光耀道:“先等等。”
过了五日,下属飞马来报:“后将军孙牧野率涅火军五万,在未离原和章州边界军演。”再过三日,又来一报:“章州节度使夫人和公子往开元城去了。”
翌日,简光耀夫人登车,再过五日,夜州节度使夫人也动身。一月之内,七州节度使的夫人和公子均抵达开元城,夫人都上了云阶寺,公子都进了龙朔宫。
此时云阶寺却空了,除了比丘尼,再无闲杂人。夫人们稍事休息,各自相见了,便一齐前往大雄宝殿诵经,一炷香未完,忽听殿外报:“太后至!”夫人们齐齐迎出殿外,先俯首叩头,听崔太后道了“诸位夫人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只见崔太后身骑骏马,神采英华,哪里有半分生病的迹象?
崔太后下了马往殿中走,众夫人敛容叉手跟进去,坐定后,崔太后笑道:“诸位夫人见了我,一定心中诧异,我究竟是病愈,还是佯病?如实对诸位说,我是有病,却是心病,所以劳请诸位千里而来,为我宽怀。”
众夫人面面相觑,丰州节度使夫人先问:“太后有何心病?妾等一定为太后释解。”
崔太后道:“诸位夫人的夫君都是封疆大吏,抚镇一方,武功赫赫,不但能守土御敌,远扬国威,连我在深宫之中,耳边也听得见各家练兵的弓刀响。”
众夫人忙叩首道:“妾等夫君以身许国,俯首供圣上和太后驱驰,万死不敢有二心!”
崔太后道:“话虽如此,毕竟先帝去后,宫中只余我孤儿寡母,难免有杞天之虑。王师即将东征,届时开元如空城一座,若哪位将军的兵马不小心踏入未离原,岂不惊扰圣上?所以不得已,请了诸位夫人和公子来皇城,陪我母子消遣一段时日。城中已备下府邸,一切供应与诸位在家同等,若是将军们思念妻子,随时可来皇城探亲,只是夫人和公子却不能轻易出城去。”
末了,崔太后微微欠身道:“我这点伎俩,未必瞒过了诸位将军和夫人,可是将军们依旧愿放夫人和公子来,足证忠诚坦荡。他日收复润州,也有诸位将军和夫人的功劳,王师大胜凯旋之时,我亲自送诸位夫人和公子上归家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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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兵部下文,命芦州节度使领兵八万南下,屯于芦州、宁州交界;夜州节度使领兵七万北上,屯于夜州、宁州交界。三州兵马纵连一线,千座烽火台遥相呼应,朝烟起而夕援至,共筑起一条抵御西项的防线。西边解除了后顾之忧,东征大事便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