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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1
    明幽在正仪门前下了马,随内侍监进了龙朔宫,十来个家奴婢女在门下等候。她坐上四人抬的宫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太后居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歪在榻上,一手枕头,一手握册,看得出神,明幽盈盈走过去,跪下道:“臣明幽拜见太后殿下。”
    崔太后仿佛才回过神,放下手中册,笑道:“幽儿来了,快来我边上。”说完,指了指榻沿。她明明和明幽不熟,却做出亲昵的样子,明幽也不见外,依言上前,落落大方在榻沿坐了,笑问:“太后在看什么书?”
    崔太后道:“不是书,是一封弹劾大臣的上疏。”
    明幽心中一紧,问:“弹劾谁的?”
    崔太后道:“弹劾光禄寺少卿赵天英。”
    明幽轻舒了一气,因是公事,她不好再问,崔太后却笑道:“这弹劾的罪名,倒也意外。”
    明幽问:“什么罪名?”
    崔太后道:“弹劾他有聚麀之丑。”
    明幽道:“什么叫聚麀?”
    崔太后反倒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
    明幽在明家时父母疼惜,去唐家后唐瑜爱护,从不让她知道世间的腌臜事,她一直活得如天真少女一般,哪里听过这等词,当下摇了摇头。
    崔太后道:“聚麀,是说他不顾父子人伦,与儿媳有私。”
    明幽听懂了,惊得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赵天英状元及第,为政十年敏达有绩,尤以高识经远著称于朝,昔年先帝曾说‘赵天英有宰相才’,谁承想,才子未必是君子,暗地里竟做出禽兽之事,可叹,可惜。”
    明幽低头不言,崔太后细察她的脸色,知她不愿议人是非,便一笑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浊事。咱们说点别的解解闷。”说完,将奏疏递给了宫女。
    明幽道:“太后殿下,昨夜的大火有没有侵扰到宫中?”
    崔太后道:“没有。当时我和圣上入了正仪门,才想起你还在外面,再叫侍卫去寻你时,却找不到人了。你有没有事?”
    明幽道:“没事,过不多一会儿,二郎就把我和苏叶接回家了。太后知不知道火灾的缘起?”
    崔太后道:“我已命你夫君去查了,三日之后给我结果,若不能,你夫君的官职,我也保不住了。”
    明幽翘嘴道:“怕是等不到三日之后了。”
    崔太后问:“怎么?”
    明幽道:“现在外间有人污蔑二郎,说是他放的火,是为了害崔六郎,太后信也不信?”
    崔太后道:“崔六郎?我家那个崔六郎吗?”
    明幽眼眸一转,想了想,道:“是了,他是太后的侄儿。”
    崔太后意味深长道:“若说唐二郎要害崔六郎,我不信;若说崔六郎要害唐二郎,我还信些。”
    明幽恼了,道:“太后这话,幽儿不懂。”
    崔太后伸出尖尖的两指,笑数道:“一为父亲,二为美人,我家六郎和唐二郎有两重仇,要放火烧一烧,也说得过去。”
    明幽果真气了,道:“太后不该这样说话,逮捕崔公,是太后和圣上准的,二郎是奉命行事。”
    崔太后笑道:“那第二桩仇呢?”
    明幽便低头揉披帛,半撒娇道:“太后要拿幽儿取笑,幽儿不想回话了。”
    崔太后自然不和明幽计较,她悠悠道:“我是三年多以前听说这件事的。那年冬至,先帝在宫中大宴崔氏一族,我看遍诸席,独不见崔六郎,心中奇怪,他平日是最爱酒席享乐的,今日怎么没来?他父亲回我说,原来六郎中意文昭侯明如海的千金,求而不得,眼瞧着要嫁别人了,他心中不快,闷在家里不爱出门。我和在座的家人都笑,大家说,六郎是我们家子弟中最英俊的,惹了多少女孩儿为他伤心,那文昭侯的千金还瞧不上,难道要嫁宋玉卫玠不成?他父亲说,是嫁唐之弥的长子唐瑜,先帝也笑了,说‘既然是唐二郎,六郎输了也不冤’。”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倒害羞起来,只顾搓自己的披帛,崔太后问:“你心里也觉得我家六郎比不过唐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不是!我……我不是权衡之后才选的他,我是……我只是看见他,就是他了。我眼里没有看见别人。”
    崔太后看她容色真挚,心中暗道:“好个烂漫的小女儿,我竟有些不忍心算计她了。”
    正思忖间,一个宦官进来禀道:“启禀太后,司天监黄冠子上疏。”
    崔太后道:“司天监?定是和上元火灾有关了。呈上来。”
    宦官将奏疏捧上来,崔太后歪在榻上翻看,看了两行,蓦然坐起,把明幽吓了一跳,明幽见她弯眉越皱越紧,试探问道:“太后殿下,怎么了?”
    崔太后道:“黄冠子按天象推算出了上元火灾的祸起。”
    明幽惊问:“祸起?”
    崔太后似没听见一般,将奏疏反复看了几遍,掩了卷,复歪回榻上,轻轻叹气。
    明幽见崔太后似乎遇到棘手之事,怕自己留在这里不便,只好道:“夜深了,幽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太后殿下。”
    崔太后方道:“这祸起,竟和你家有些牵扯,你留下帮我拿拿主意。”
    明幽道:“难道天象也说,是二郎指使家奴放的火!”
    崔太后道:“不是家奴,更不是唐二郎。”
    明幽道:“那是谁?”
    崔太后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东沅灾女!”
    明幽由怒转惊,道:“东沅灾女?”左想右想,再问,“太后难道是在说苏叶?”
    崔太后讶笑道:“这不是我封的名号,天下无数人都这样叫,难道你也不知道?”
    明幽道:“我从未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她是个平常女子,哪里就被天下人传言了?”
    崔太后叹道:“你真真是被放在琉璃缸中活着,外面一点风声雨声都惊不着你。”
    明幽的心全乱了,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要叫她灾女?昨夜的火灾明明不是她惹的,司天监为何要诬陷她?”
    崔太后手撑螓首,闭上双眼,似已入眠,放明幽在一边胡思乱想,明幽自己哪里想得明白,她心乱如麻,慌道:“幽儿心中不安,求太后告诉幽儿。”
    崔太后这才睁开眼,缓缓道:“这个故事,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从头和你说分明:说是东沅有支商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全因商队中有个绝色的少女。先在东沅,她挑得沅王和王后反目,于是外戚反叛,东沅王权易主;后在东洛,两州节度使因她刀兵相向,皆被洛王赐死九族。后来,这支商队辗转来到了大焉。”
    明幽问:“是不是苏叶的商队?”
    崔太后自顾自道:“在大焉的第三日,这女子又被宰相的二公子看中,将她纳为小妾,时过半年,宰相犯案自裁,长子免官为民,次子入狱受刑。”
    明幽大惊,道:“这是外人牵强附会,唐公自己犯了大错,株连了二郎三郎,和苏叶没有关系。”
    崔太后道:“再后来,这女子游云阶寺,阴错阳差被先帝宠幸。”明幽听到此处,心中惊鼓般咚咚不停,生怕崔太后追怪此事,谁知崔太后神色平静,“先帝的事,你也知道了。先帝征战三十年,未尝一败,与那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就在白鸢江上被一支鬼使神差的箭射中了,不治而崩。”
    明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若是一件两件,还算是巧合,若是三件四件,岂非命定?最后一件,便是上元火灾了。黄冠子的奏疏就在这里:祸自松隐来,灾从佩鱼起。你若不信,自己看。”
    明幽将奏疏逐字逐句看过去,道:“佩鱼,是不是我家住的佩鱼巷?”
    崔太后颔首。
    明幽问:“那松隐呢?”
    崔太后道:“是东沅境内的江。”
    明幽双手微抖,发了半天愣,道:“这个黄冠子的名字,我似乎听过。”
    崔太后闭目养神,淡淡道:“你细想想。”
    明幽道:“三年前,我家府前的石狮子被雷击碎,也是这个黄冠子占卜,他说苏叶是妖狐,要祸乱唐家,唐公便命家奴打苏叶,要将妖狐从她身上赶走。”
    崔太后将眼睁开一条缝,道:“唐公的为人,你也该知道,他是不是刻薄歹毒之人?”
    明幽小声道:“唐公面上严肃,心地却是宽善的。”
    崔太后道:“那他为何非要对一个小女子严刑拷打?”
    明幽道:“我当时也不能明白。”
    崔太后道:“只因黄冠子卜出,苏叶要害参商不见,兄弟反目!哪个做父亲的能容忍此事!”
    明幽的心中,霎时重现了那个雷雨夜的情景,她想起一个本已忘记的瞬间:唐之弥一杖抽在唐瑜的身上,怒喝:“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那时明幽只记得唐瑜被打,苏叶被打,唐珝大闹,慌乱中,竟把这一细枝末节忽略了,她神智混乱,重复道:“参商不见,兄弟反目?”
    崔太后叹气道:“这也怪不得唐二郎,苏叶真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哪个男人也抵御不住。”
    明幽忙摇头道:“太后殿下,黄冠子在污蔑二郎,也在污蔑苏叶。二郎是清白的,苏叶也是清白的。”
    崔太后道:“懵懂孩子,你被蒙在鼓里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唐瑜明知道东沅灾女的过往,他为什么瞒着你?夫妻之间,是不是该知无不言?我今日不告诉你,你就要被瞒一辈子了。”
    明幽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崔太后道:“他若告诉你,见过苏叶的男人无一不被她迷住,你还放心苏叶住在唐府吗?”
    言谈间,宦官又进来禀道:“太后,凤阁又呈上几封奏疏。”
    崔太后问:“什么疏?”
    宦官瞄了一眼明幽,道:“几位高官弹劾开元府尹唐瑜有唆使纵火嫌疑。现在流言满城,民心不稳,请太后暂停唐瑜职权,另选官员彻查纵火案。”
    崔太后叹道:“唐瑜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流年不利?好好的开元府少尹,被父亲连累去职,复出做开元府尹不足一年,又是火灾,又是谣言,这个位置竟又摇摇欲坠了。”
    明幽悲伤道:“他没做错什么。”
    崔太后道:“也许错在唐之弥吧。当初他若狠心将东沅灾女打死,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明幽道:“不,我不信二郎是苏叶害的。”
    崔太后道:“当初沅王不信,东洛节度使不信,唐珝不信,先帝也不信,结果呢?”
    明幽无言以对,发了半天怔,起身道:“太后殿下,明幽累了,乞请告退。”
    崔太后凝目将明幽看了看,道:“也好。改日有闲了,还来陪我坐坐。”
    明幽行了别礼,出了正殿,心神恍惚地坐上宫舆,被四个宦官抬至正仪门下。那十余个家奴婢女本该在门外等候的,此时却挤在门洞中,东张西望等明幽来。明幽近前了,锦儿拿来帷帽,给她戴好,把她扶上马背,悄声道:“娘子,一会儿出了门,千万别说话。”
    明幽问:“怎么了?”
    锦儿道:“别说话就是了,更别说是唐瑜的夫人。”
    明幽急怒道:“到底怎么了?”
    侧门开了,人声随风声冲了进来,明幽看见了门外的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堵在宫前,张张脸上写着悲愤,一声叠一声请愿:“唐瑜纵火,请龙朔宫彻查!”黑簇簇的人影,布满了护宫河的北边和南边,拥塞了龙首桥,一直挤到破败的玄武大道。
    明幽冷得浑身发抖,家奴牵着马在百姓中穿行,有人问:“你们是谁?”家奴们不敢应,只怕一说出是唐府的人,就要被围攻。一行人屏声敛息走至龙首桥边,明幽忽然一拉马缰,道:“停下。”
    锦儿急道:“快快回家去,拖不得!”
    明幽不听,勒转马头,扬鞭一打,又进了龙朔宫。
    崔太后听禀明幽回来了,一笑道:“请进来。”
    明幽进殿道:“太后殿下,明幽要救夫君,该怎么办?”
    崔太后道:“去除灾女,祸乱自消。”
    明幽道:“杀苏叶?我,我做不到!”
    崔太后道:“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明幽问:“什么法子?”
    崔太后道:“你将她送出大焉,任她再去祸害谁,都与我们无关了。”
    明幽道:“那我送她回东沅,让她和父母团聚。”
    崔太后笑道:“好没心计的孩子。你今日送她回家,唐瑜唐珝明日把她接回来,岂不白费力气?现如今,大焉的强敌,一为东洛,二为西项,不如把她送往西项,看她能再惹出什么动静!”
    2
    崔如祯在火灾中躲过一劫,只是脸上烫了两个泡,头发燎焦了许多。这是灾后第二日的中午,他坐在榻上生闷气,他娘子亲自端了一碗乳酿鱼进来,崔如祯看了一眼,道:“从早到晚都是水生食,现在讨吉利还来得及吗?”
    娘子却无心和他玩笑,自将鱼羮放在食案上,又来揭他脸上的药贴,查看要不要换药,崔如祯歪头躲过去,道:“好都好了。”娘子横了他一眼,坐在一边不说话。
    崔如祯拿过一个枕头垫后背,半倒下去,忽然问:“我们成亲多久了?”
    娘子道:“快三年了。”
    崔如祯道:“三年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娘子问:“又怎么了?”
    崔如祯道:“昨夜大火烧起的一刹那,我还以为要被烧死了,那时刻我竟没有想到你。”
    娘子问:“那你在想什么?”
    崔如祯道:“我在想楼上的客人走没走,若是没走,我要去救,再转念一想,人家早走了。”
    娘子道:“你就是这样,父母重要,朋友重要,一栋楼吃饭的陌生人都重要,独娘子不重要。”
    崔如祯道:“是我对不起你。”
    娘子道:“你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就依我一件事。”
    崔如祯道:“你说。”
    娘子道:“把你那好酒的习性改了。你在外面赌博也罢,好色也罢,打架也罢,只要人是清醒的,我也放心些。”
    崔如祯道:“好。从此以后戒酒,谁劝也不喝。”
    娘子的脸色和缓了些,道:“当真?”
    崔如祯道:“我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是。”
    娘子这才嫣然一笑,拿银勺舀了鱼羮喂他,忽然婢女进门道:“六郎,唐二郎来了。”
    崔如祯道:“不见!”
    娘子道:“上门就是客,不要失了大家礼数。”自向婢女道,“请进来。”自己转出屏风,从后门去了。
    须臾,唐瑜进了房来,崔如祯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唐瑜道:“我来看望昔日的朋友。”
    崔如祯一愣,便不再说话。
    唐瑜挑个坐榻坐了,道:“我听说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你当时正在楼里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
    崔如祯道:“我没事。”
    唐瑜道:“你和谁在天问楼过上元节?徐言徐行,明熙,还是袁青峰?”
    崔如祯道:“我一个人。”
    唐瑜道:“那怎么不叫我?”
    崔如祯反问:“你说呢?”
    唐瑜道:“是了,你中午才找我闹了一场,晚上怎么会叫我吃饭。”
    崔如祯冷哼了一声。
    唐瑜道:“上元佳节,我也是一个人,只好去找端木相公喝淡酒。”
    崔如祯心道:“关我什么事?”却没有说出来。
    唐瑜道:“这样清静的上元节,于我是头一次。先前都是许多朋友一起过,一层天问楼要设二三十个席位,一圈酒敬下来,你还站得稳,我却头晕眼花,常常惹大家笑话。谁知世事难料,不过两三年光景,朋友们都一个个淡远了:宇文宸去了湘州守边;青岳自尽,起因是为帮我父亲,所以青峰、青嶂也和我家疏离了;唐三郎去了军营,难得回家一次。”他忽然一笑,淡然道,“还有很多朋友,我父亲出事之后,从我家门前路过也不会多瞧一眼。”
    崔如祯问:“三郎为何要参军?”
    唐瑜道:“他想为我分担唐家的责任。”
    崔如祯道:“现在是战时,参军要上前线,太危险了。”
    唐瑜道:“他已是男人,有他的抱负要施展,我留不住他。”
    崔如祯问:“什么时候出征?”
    唐瑜道:“过了惊蛰,天地解冻,大军就要东征润州了。”
    崔如祯道:“他几时回城,叫他来看看我,我好久不见他了。”
    唐瑜道:“好。”顿了一顿,又道,“崔公之事,三郎还不知道。他若知道是我签的逮捕令,一定要生我的气。你在围场救过他的命,是我家的恩人,他必说我忘恩负义。”
    崔如祯道:“一点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又道,“三郎也救过我的命,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和他在城外桃影河上泛舟饮酒,我怎么瞧着满河都是星星,月亮也有三五个,就伸手去捞,一个倒栽葱就下去了,河水虽不深,醉酒的人怎么游得动?家奴们都不在,是三郎跳下河把我拖上岸。然后两个往开元城方向走,他背我一会儿,我背他一会儿,不知怎的,走到一片瓜地里去了,我两个坐在田坎上说话,瓜农却以为我们是来偷瓜的,举着铁锨就过来打,足足追出我们两三里地。”
    唐瑜道:“虽没被瓜农打,他回家后却撞见了父亲,还唤家奴拿酒来,要和父亲对酌,父亲气得罚他十日不得出门。”
    说完两个都笑,崔如祯笑完了又叹气,道:“你家就两兄弟,他走了,家里岂不是更冷清?”
    唐瑜道:“是,我多羡慕你们家,同胞兄弟五六个,永远不会孤单。”
    崔如祯又恼道:“兄弟多有什么用?父亲没了。”
    唐瑜道:“六郎何出此言?五六日后,崔公一定会回家。”
    崔如祯猛抬头问:“当真?”
    唐瑜道:“太后不会任崔家失去顶梁之柱,她不能驳回御史台,却能掌控大理寺。大理寺卿林玺知权变,太后一定会授意他放过崔公,他也一定会奉命行事。”
    崔如祯道:“我姑姑,我自小就觉得她精细。在她心中,卫家比崔家重要。”
    唐瑜道:“崔家是后戚,正是为了卫家,她一定会保崔家。”
    崔如祯默了一阵,道:“我岂不知这事与你无关?换作别人签逮捕令,我绝无二话,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总过不去这道坎。”
    唐瑜道:“我也有一道坎过不去。在我家落难时不曾离去的朋友,被我在心间插了一把刀。”
    崔如祯沉默了更久,后道:“前些天,宇文四捎信回来,他下个月有探亲假,到时咱们一起聚聚。我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别再散失了。”
    唐瑜应了,又道:“自签下逮捕令那刻起,我再不奢望能和你把酒言欢。”
    崔如祯道:“酒就算了,刚刚才戒。”
    唐瑜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戒酒?必是家中娘子教训了。”
    崔如祯道:“你也是知道的,厉害得很。不像你娘子乖巧。”
    唐瑜道:“明幽只是不当着外人闹罢了,回家也要清算的。”
    崔如祯道:“都难对付。没成亲以前咱们多自在,现在牵绊住了,玩也玩不痛快。”
    唐瑜又是摇头又是笑,道:“自己娶进门的,不是心甘情愿被牵绊吗?”
    两人话了许多家常,临近黄昏,唐瑜才不急不慢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崔如祯道:“吃了晚饭再去。”
    唐瑜道:“我还要去追查火灾的元凶。三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朝野都不会放过我。”说完起身行了别礼,崔如祯忽道:“你等一等。”
    唐瑜从从容容看崔如祯。
    崔如祯道:“凶手被我抓到了。”
    唐瑜作出意外之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如祯道:“这场火就是冲我来的。我亲眼看见火把从外面抛进来,就落在榻边,一地的酒都被点燃了,我冲到窗边看是谁,他转身想跑,我从二楼跳下去追,追了一里才逮到。”
    唐瑜问:“是谁?”
    崔如祯起身道:“随我来。”
    唐瑜随崔如祯去了崔府西南边的一处下人马厩,马厩中无马,只有三四个执棍家奴围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吊在梁上,身子悬空,血首低垂,崔如祯进去便道:“别打了,交给开元府。”
    家奴们却道:“已经死了。”
    崔如祯上去探了探那人鼻息,向唐瑜摇摇头,又把那人的头揪起来,问:“你认不认得?”
    唐瑜自然认得崔家奴崔宗。一年前,他把唐瑜打倒在崔家的庭院中,一天前,崔如祯绑了他去开元府赔罪,几个时辰后,他在天问楼下纵火报复崔如祯,此刻已死在崔家奴的棍棒之下。
    崔如祯道:“我本不愿别人知道这火灾是因我而起——死了那么多人,我怕百姓全怪在我身上。”
    唐瑜道:“也是因我而起。若说百姓要恨,那不止恨你,也会恨我。”
    崔如祯道:“如今已经在恨你了,我听说上千的百姓去龙朔宫请求罢你的官职。”
    唐瑜点头缄默。
    崔如祯道:“崔宗的事,不能张扬出去。”
    顷刻,唐瑜道:“如今满城纷乱如麻,你去开元府报一个家奴失踪,开元府记一笔亡于火灾,了结此事。”
    崔如祯道:“可不交出崔宗,你如何向朝野交代?”
    唐瑜轻吁一声,道:“总归有法子。”说毕,转身出了马厩。
    崔如祯送走了唐瑜,和娘子共用了晚膳,到晚间,应酬了几位来看望的朋友,子时才把人送走,正要入睡,忽然婢女道:“六郎,宫里来人了。”
    崔如祯复穿正服,迎接内侍监王怀岁,王怀岁道:“宫外聚集的百姓都说六郎被火烧死了,流言传进宫中,惊吓了太后,特命小奴来看看。”
    崔如祯道:“请回太后:侄儿无恙。”
    王怀岁笑道:“若无事,就请六郎亲自去如意宫报一声平安,好教太后安心。”
    崔如祯推不过,便随王怀岁去了龙朔宫。到了如意宫正殿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玉阶上去,冷不丁抬头,和明幽撞了正面。崔如祯先是大感意外,再细看明幽,见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是因为唐瑜。他想起昨夜在天问楼没有打成招呼,这次不如主动寒暄,于是他先向明幽一笑,刚要开口问,明幽却红着眼蹙着眉从他身边逃过去了。
    崔如祯收回尴尬的笑容,进殿拜了崔太后,问:“姑姑,她来这里做什么?”
    崔太后问:“哪个她?”
    崔如祯道:“唐瑜的夫人。”
    崔太后道:“知道是别人的夫人,你还关心什么?”
    崔如祯语塞。
    崔太后又道:“圣上刚刚还在问,六表兄到底有没有事,夜深了我先请他睡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伤怎么样。”
    宫女在崔太后的床榻下首放了一个坐榻,崔如祯上前跪坐了,崔太后在灯下把他的脸瞧了瞧,问涂的什么药,崔如祯答了,几句家常后,崔太后问:“你怨我抓了你父亲吗?”
    崔如祯便道:“姑姑真狠得下心。”
    崔太后道:“谁叫他昏头聩耳,动卫家的酒!孙泽羽当着少帝的面,说他偷了少帝孝敬先祖的酒喝,你教少帝心中如何想?我再护短,也不敢在此刻护崔家人,只好让几法司去查。退一万步说,那御史台是我让重建的,孙泽羽也是我亲点的大夫,我若驳回了,他们如何立威于朝堂?文武百官谁还怕他们?”
    崔如祯道:“父亲不知道那是祭酒,黄如志那狗东西,上了他的千秋大当。”
    崔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卿林玺是个听得进话的,我已经和他说了,黄如志必须送去沧山,至于你父亲,就说他虽在席上,却一口祭酒没喝,免除刑罚,到时候圣上下旨,削去他的尚书令了事。等你父亲出来,你把我的话带给他:望他从此长个教训,别再和那些浊流小人混了,从此安心治学治家罢,朝廷不适合他——尚书令的虚职还坐不稳,当心族里子孙都把他看扁了!”
    崔如祯应了,又道:“孙泽羽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用他,不是又自寻烦恼吗?”
    崔太后道:“平衡之术,你如何懂得。四大法司,既要薛让和孙泽羽那样不近人情的,也要林玺和雷英那样通权达变的。全是和顺的,做不成事;全是刚愎的,也要坏事。”姑侄两个叙了一会儿闲话方散。
    3
    唐瑜从崔府出来后,掉转马头又往开元府去。开元府为了大灾之后的补救事务,半夜亦是灯火通明,唐瑜召集了两名少尹和各房主事,商讨灾后救治、治安、钱粮补偿等事宜,府吏忽然进堂道:“府尹,夫人来了。”
    唐瑜心中一跳,忙出堂去迎,明幽站在阶下,见了唐瑜,哀哀地扑进他怀里,唐瑜却将她轻推开,道:“属下们都在看着。”又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担心你。”
    唐瑜道:“我事务繁忙,今夜不能回家,你先回去。”
    明幽道:“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唐瑜道:“官吏们都在里面等我,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顾不上你。”他问明幽身后的锦儿,“家奴来了多少?”
    锦儿道:“十来个,都在府外候着。”
    唐瑜转身唤自己的家奴:“唐晋,你再叫几个人护送娘子回家。无论路上遇见什么,别停留,别过问。”说完转身就往堂内去,明幽急道:“我真的有事和你说!”
    唐瑜道:“等我回家再说。”头也不回进堂去了。
    4
    明幽回到家,独自坐在房中胡思乱想,眼见窗纸从黑变白,再由明转暗,却始终不见唐瑜回来,到了黄昏时分,锦儿进来道:“明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宫人,说要见你。”明幽道:“请进来。”锦儿应了要去,明幽又道,“别叫他们进来了,我出去见他们。”
    明幽走出唐府,果然看见一个宦官、四个骁禁卫站在门口。见了明幽,宦官王怀岁上前道:“唐夫人,这四名骁禁卫是太后钦点,来护送苏娘子出国境的。”
    明幽道:“我自己叫家奴送她。”
    王怀岁道:“唐夫人没有出过远门吧?大焉各州各郡都有关卡,若没有关牒,被抓住了要问官。现在有骁禁卫手持圣旨,才保万无一失。”
    明幽默了半晌,道:“你们先等着,我去叫她。”低头回了唐府,虚虚懦懦地去见苏叶。苏叶的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已快凉了,她唤了几声涟儿,没有回应,只好自己起身去拿,稍稍一动,背上就骨裂血流,她痛得伏在床边喘气,明幽进来看见了,慌忙端了药,坐在了苏叶的床边。
    苏叶的额上堆着豆大的汗珠,道:“幽儿,你今日一直没来看我,去了哪儿?”
    明幽低低道:“我觉得心口发闷,一直在睡。”
    苏叶遂伸手抚她的心口,道:“现在好没好?吃药了不曾?”
    明幽道:“已经好了。”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苏叶吃药,道,“你的伤痛不痛?”
    苏叶道:“不知怎么,比前日昨日还痛。”
    明幽道:“咱们明日换个医师来瞧瞧。”
    苏叶道:“兴许熬两日就不痛了,总是惊动医师,别人要说我难伺候了。”
    明幽便拿勺子搅着药汤不说话。
    苏叶道:“幽儿,我听说,昨夜百姓都在宫前请愿罢免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是。”
    苏叶道:“二郎现在在哪儿?他有没有事?”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
    苏叶道:“百姓会不会去开元府闹?”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道:“圣上太后会不会听信流言,罢免二郎?”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摇她的手,道:“幽儿快去看看他,不用陪我。”
    明幽将勺子放回药碗,又将药碗放回小几,道:“苏叶,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苏叶道:“什么事?”
    明幽道:“太后,她想见你。”
    苏叶惊道:“她为何想见我?”
    明幽瞳光闪烁,道:“我不知道,她没有和我说。”
    苏叶的脸越发煞白,半晌方道:“太后一定是因先帝的事记恨我。”
    明幽道:“她叫了几个宫人来请你,就在府外候着。”
    苏叶摇首道:“我不能去,太后会杀了我,我不去。”
    明幽道:“她……她说就是问你几句话,不会为难你。”
    苏叶道:“她若要问,叫人来问就是,我什么也不瞒她,可我不能进宫去。”
    明幽道:“骁禁卫就在外面,你不出去,他们也要进来的。”
    苏叶慌忙拉明幽的手,道:“幽儿,你救救我,别让我出唐府,我去了就没命了。”
    明幽道:“我也……也没什么法子。她是太后,她的命令谁敢违抗。”
    苏叶道:“你和太后说说情,好不好?你的夫君是开元府尹,父亲是文昭侯,你说话太后会听的。你说苏叶做错了事,苏叶对不住她,可是事情过去许久了,求她宽宏大量,放过苏叶。”
    明幽用游丝般的声音道:“我说过了,可是她不听。”
    苏叶乞求道:“那你请二郎去和她说,她看在二郎的面上……”
    明幽蓦然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回头道:“二郎都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说得上话。”
    苏叶怔了怔,哑口无言。明幽又走过来,半蹲半跪在苏叶的床前,道:“苏叶,我,我……”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苏叶道:“我非去不可,是不是?”
    明幽道:“你放心,不会伤你的性命。”
    苏叶仿佛叹息一声,道:“好。”忍痛起了身。明幽亲自为苏叶换了衣裳,拢上头发,扶着她出了惜环院,一路上的奴婢看见了,都问:“两位娘子要去哪里?”明幽道:“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府外,雁羽马车早已候着,婢女将苏叶扶上去躺着,闭了马车门。骁禁卫都上了马,王怀岁向明幽拱手道:“夫人请回,我等去了。”
    明幽看着一行人走出十余步,忽然叫道:“等一下!”
    王怀岁停马问:“夫人还有事?”
    明幽道:“我要送送她。”向婢女道,“牵马来。”
    王怀岁劝道:“夫人还是回府歇着好。”
    明幽不听,骑上马,走在马车之右,道:“苏叶,我陪你走一段。”
    苏叶在车中应道:“好。”
    一行人终于启行,走出佩鱼巷,直直往城西去。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西城门下,门虽关了,骁禁卫一拿出圣旨和关牒,守将便放他们出了城。
    王怀岁又劝道:“唐夫人就在此止步吧,城外夜间有野兽出没,只怕惊吓到夫人。”
    明幽道:“我再送一段路。”
    苏叶却在车中听到“城外”二字,她打开车窗,入眼竟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忙问:“这是哪里?”
    明幽见苏叶觉察了,不敢答话,一打马冲去了队伍最前头,苏叶大声追问:“幽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爬去拉车门,车门却从外面绑上了,她惊慌失措道,“不是说进宫吗?你为何要骗我?”
    明幽无言以对,细细的鞭儿将马越打越快,众卫只好加速跟上,马车一颠簸,苏叶在车中痛得锥心刺骨,她拼命拍打车门,叫道:“幽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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