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理,她更不能。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有意宽慰开解,瞧着她渐渐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厅。
    ……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间。
    比起先前在谢家养病时的虚弱姿态、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潜藏,今日梁靖是正经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绮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美轻薄,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显露,修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带着笑意。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单,烟柳色长裙轻软精致,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两人虽算得上熟悉,她却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问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诓骗秦春罗,还赌气要挟,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功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这种感觉,委实怪异得很。
    玉嬛心里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只是他身体抱恙,贸然登门也太突兀,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红线如旧细软,只是今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第25章 第25章
    武安侯爷所住的夷简阁在后园僻静处。
    梁靖带玉嬛入府后, 直奔侯爷居处。这座园子承袭数代, 除了那方小湖外,亦修许多亭台水榭,可供纳凉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来的宾客颇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来后园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华近来心绪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爹娘有意将她许给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绍和薛氏也有此意, 只等梁靖点头。
    沈家虽不似侯府树大根深, 却也经营数代, 她的兄长娶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在京城结交了数位皇亲,也在六部中枢做事。而她则是名动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学、容貌品性, 无不出众。
    梁元绍是次子,承袭不到侯爵,算起来她跟梁靖的门第也不算差太多。
    这般亲事, 两边长辈都满意,她又是那般姿容, 本该十拿九稳。谁知梁靖回来后,竟迟迟不见动静?甚至沈家借故邀请梁元绍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会友为借口, 不肯登门。
    这态度令沈家不满, 也让沈柔华心生忐忑。
    她自幼长在魏州城,很早就见过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寿宴,梁姝还故意带她去临近男客的楼台散心,沈柔华心知肚明,透过那窗扇瞧见梁靖的风姿,甚是倾慕。心事埋藏却迟迟没回应,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为由,又带她来梁府做客。
    两位夫人靠窗闲话,梁姝跟她是旧交,听见消息也来作陪,带她到园中散心。
    走至一处洞门,沈柔华却忽然顿住脚步。
    离她十几步开外,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绿浓,有人并肩而来,男子身材颀长魁伟,锦衣玉冠,有自幼读书修出的内蕴,亦有沙场历练磨出的练达英姿,不是梁靖是谁?
    而他身边那裙如烟罗的姑娘……
    沈柔华不自觉握住梁姝的手,“谢玉嬛跟你二堂哥认识?”
    梁姝闻言瞧过去,有点意外,“不知道呀,就听说他在茂州时被谢家人照顾过。”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经走到跟前。
    沈柔华等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梁靖,心中大为欢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稳,也还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礼,姿态端庄。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谢妹妹,有阵子没见了。”
    “沈姐姐。”玉嬛对沈柔华并无恶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里常会碰见的人,梁姝自然也热情招呼。不过她比梁靖小了几岁,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见面,带着点生疏的畏惧,没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过了,便仍带玉嬛往夷简阁走。
    剩下沈柔华站在洞门外,笑意收敛后,目光微沉。
    很显然,哪怕在府里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态度也是上回见面时那般冷淡客气。再想想他回魏州许久却始终不登沈家大门的事,这其中暗藏的态度,不言自明。
    沈柔华久居闺中,又惯常跟在沈夫人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样短暂的会面,梁靖瞥向那素无交情的谢玉嬛时,明显比看她这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女时温和一些。而先前数次宴席,薛氏固然喜爱她,梁老夫人却待谢玉嬛格外热情,俨然一副想娶进梁家的模样。
    难道梁老夫人中意谢玉嬛,不是为梁章,而是为梁靖?
    这念头冒出来,沈柔华那只摇着团扇的手不自觉握紧,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发晦暗。
    ……
    沈柔华惦记着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没多久,她便听到风声,说沈柔华要嫁入侯府,嫁给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过彼时玉嬛不认识梁靖,又觉得沈柔华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没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见,沈柔华瞧见梁靖时那含笑的模样,显然是期待甚多。
    这让玉嬛不免苦笑,都什么事儿呀!
    苦笑完了抬头,夷简阁门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门的武安侯爷就站在廊下,半个身子沐浴阳光,头发花白,拄拐站着。
    老侯爷先前曾居于高位,身份尊贵,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须尊敬。玉嬛是晚辈,又是头回拜见他,礼数上不能偷懒,走至檐下,双手拎着裙角,便欲跪地行礼。
    那边梁侯爷才露笑意,见状忙道:“地上石头硬,咱们进屋说话。”
    声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单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长了点肉,瞧着也是纤秀的,隔着层薄纱握在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更是娇软。梁靖握惯了刀剑,力道重了些,便只觉掌心软绵绵的纤秀柔弱,心里有些异样,赶紧稍松劲道,扶着她站稳。
    松开她手臂的时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还觉得疑惑,这个人难道不太习惯跟人碰触?
    两人各怀心思,梁侯爷却已颇急切地回身往屋里走。
    进了屋,仆妇摆上垫着厚绒的蒲团,玉嬛这才跪地端然行礼拜见。因见老侯爷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问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转,好让老人家宽慰些。
    老侯爷也似被感染,稍收伤感之心,只露出阔别重逢般的欢喜。
    仆妇随从都被屏退在外,紧掩的屋门里,只有祖孙俩跟玉嬛隔着矮案坐在蒲团上。
    跨越十多年的时光,再听到故人孙女的消息,老侯爷自是激动。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绪浮动没睡好,神色瞧着颇憔悴,又见玉嬛笑吟吟的,眼底里便带了笑。那双眼睛在玉嬛脸上逡巡,像是欣赏这容貌气度,又似乎是想从其中寻出点老友的印记。
    案上早已备了上等香茶,几盘糕点整齐摆着,香软诱人。
    老侯爷亲自将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苍老威仪,声音却带几分温和,说他是挂念故人太久,听见她的消息便急着请过来,并没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后借茶润喉,慢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说些陈年旧事。
    玉嬛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从前也只父亲谢鸿提起过,韩太师在她心目中,便是个有学识有风骨、严格而沉肃的人。听老侯爷提起年轻时的事,才知道祖父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爷打赌比赛,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师外表下的另一种模样,无关身份立场,只是挚友意气。
    旧事令人怀念,玉嬛瞧着老侯爷形容憔悴,也不敢说悲伤的话,只含笑逗趣。说她这些年在淮南过得很好,讲了些幼时顽劣被谢鸿和冯氏罚的趣事,逗得老侯爷也笑起来。
    梁靖盘膝坐在旁边,不时也勾唇微笑。
    旧人重逢,一室融融。
    ……
    半个时辰后,梁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比起侯爷的沉疴病态,老夫人精神矍铄,身子骨还很健朗,一身宝蓝锦缎的对襟衣裳,发髻间装饰不多,却因出自武将世家,又住持侯府内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严。她也无需人扶,自管扶着门框跨进来,反手掩上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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