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林远这么要名声面子的人会在她生母去世不到半年,就再娶了林吴氏,又怪不得林吴氏进门不到三个月就不再见外人,这都是为了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若真要算,林吴氏的身子,恐怕是林若青生母还未去世时就有了的。今年明着十三岁半的林若素,其实早就十四岁。
一个满口仁义道德规矩礼数,一个传言贤良淑德品貌皆优,这大门大户的腌臜可笑事,寻常百姓家哪儿能比得上。
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总算将今年盛夏的热气退散不少。
然而林府里的焦躁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
雨势稍歇,林家主院。
林若素提着裙子绕过两处低洼的积水处,嘴唇抿着一路进了林吴氏屋里,纵使这般小心,绣花鞋面上还是免不了一两颗泥点子。
林吴氏坐在榻上,一抬头瞧她这满脸不开心的模样,开口打趣道:“怎么了,谁又招你了?”
林若素单刀直入,面上愤愤:“为什么姐姐能去别院避暑,我便不能,天天在这里拘着,实在无趣极了,如今她已经回来,我要去。”
听见是这话,林吴氏便收了笑意:“母亲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能意气用事,若青已经定了婚期,你也十四了,下一个便是你,你如果还这么小孩儿心性,让我怎么放心?”
妙光山的别院,处的位置好,规模也大,林家不是没想做他用,只是别院里头都是林若青母亲从娘家那边带来的仆役,这么多年了林家也没插上手过。田地铺子那些,林家管也就管了,纵是不是那么一个道理,刘嬷嬷等一众仆役也没有什么能站出来争辩的,唯有妙光山的别院,林家不能管了去。
林若素不耐烦林吴氏每每这般的说辞,在旁一时不搭腔,只赌着气。
林吴氏知晓她的脾气,也不理她,自己看着手上的本子。
林若素的气性短,没半柱香的时间就忍不住开口问她:“母亲看的是什么?”
林吴氏原想避她,可林若素的脑袋已经探了过来,她想了想便干脆摊开给她看:“若青的嫁妆单子。”
林若素看了一眼便瞠目结舌,扬声道:“这么些铺子和地产,怎么不把整个林家都陪着送她得了?”
她才不知道要让林若青看这单子,要觉得这单子可笑。
林若素从小便羡慕林若青。两人明明相差不算大,然而林若青从小便过得舒舒服服,不说每年去妙光山避暑,就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与他们其他几人不同。他们一月做一套衣服,林若青一个月少说两三套衣服,几乎什么都是独一份,现在要出嫁了还要分走这么些产业?
林若素觉得家里实在不公,眼睛一下红了个透。
林吴氏也无奈,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又来了通报声。
“大小姐来了。”
珠帘碰在一起,叮叮当当。
林吴氏与林若素转头看去,珠帘被小丫头的一只手撩开,林若青稍一偏头走了进来。她的面容恬静,鞋面上也是雪色一片,好似走路不沾地,神仙般飘着来的。
“母亲,若素。”林若青开口叫了人。
她一眼望过去,自然是看见了林若素的红眼眶,只不过林若青脸上不显,全当没看见。
林若素虽不甘愿,但礼数也还有,回了声姐姐,便坐到了边上。
林吴氏笑着和林若青说体己话:“昨天晚上回来的吧?”
“是,昨天晚上回来得迟了,未能同父亲母亲见安。”林若青微微欠身。
两人从来不亲厚,可面子上都能过去。不过是重体面重规矩么,演出来的热意罢了。
“是你父亲不好,本来就是不打紧的事儿,非要紧着催,”林吴氏喊人给林若青端茶,继而转头对她说,“正好这会儿你来了,咱们说说话。”
“若素,”林吴氏又转头对林若素说,“去看看你弟弟,让他中午过来这吃饭。”
这就是个打发林若素走的意思,林若素心不甘情愿地应了,经过林若青身边时带起一股子冷风,顺带一个斜眼。
小丫头端着茶水与果点上前,轻轻放在了林若青边上。
林若青端起茶杯,用茶杯盖子扣了扣茶叶,茶叶不好不坏,点在微绿的茶水中。
林吴氏将嫁妆单子递给林若青:“你看看,有什么缺漏要补的没有,除了这些,你院子里的人到时候我也将他们的卖身契都给你,一同带了过去便是。”
嫁妆单子写得清楚,铺子十间,田产三百亩,再加上妙光山的别院,剩下的一些首饰珠宝也凑了些数。
林家虽说起来同陈家没得比,林远在外也是个不为名不为利的清廉做派,然而真要算起来,家产总还是有的。林若青头前想过在嫁妆上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却没想到能被克扣成这样。
当年林若青母亲嫁过来时陪嫁的铺子足十五间,且都在杭城闹市里,如今这单子上写了十间,连位置都没说明白,更遑论田产也是一个道理。
不等林若青说什么,林吴氏垂眸叹了一口气说:“这府中一大家子,开销实在大,我与你父亲尽力拼凑下来,才算是好了。”
“这单子父亲也知道了?”林若青对林吴氏的话不置可否,只温声反问林吴氏。
她虽然叫林吴氏一声母亲,可那不过是礼数,但林远可实实在在是她的生父,这嫁妆如若也有他的应允,那林若青便是彻底心寒了。
当年她母亲从上京嫁过来,撇去那些放在原地挪不动的嫁妆,银子也未曾少过。等她死后,银钱只一部分给了林若青,剩下的小几千两全都充了公用。
林吴氏兴许不完全知道,林远却是彻底清楚的。只不过他们不晓得林若青彼时那么小一个,也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罢了。
林吴氏认为林若青自小是个脾气温和礼数周到的,因而此时即便是知道这嫁妆单子其实欠了一些,她也没觉得林若青会如何争取。
“这单子是我和你父亲一起草拟的。”林吴氏道。
林若青的唇边露出一点讽刺的笑,转瞬即逝,她问:“我想问问母亲,这田产在哪儿,铺子又在哪儿?”
林吴氏没想到林若青会问这个,她顿了顿回道:“田产也不远,在魏县,铺子都在城里,两间在东街,八间在西街。”
魏县,林若青是知道的,虽说起来也是杭城管辖的县,但距离杭城有近百里远,差着一个零星就要划到别的地界去。东街是杭城闹市,可铺子不过两间,西街处处门可罗雀倒是分了她八间铺子,十足大方。
林吴氏仔细观察着林若青的神色,见她不喜不怒,看不出什么来,心里一时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提心吊胆。
林若青将单子放回桌上,心已然硬了。
“缺漏是有一些的,”林若青抬眼看向林吴氏,声音还是温温吞吞,半点看不出生气,“不过我想是父亲这两天忙累了一时疏忽,东街的十三间铺子,城郊的五百亩良田,还有白银五千两,他忘了一并写上去了。”
一并写上去?
林吴氏皱起眉头,知道林若青的意思不仅要这纸上写着的东西,还要另增东街的十三间铺子,城郊的五百亩良田,外加白银五千两?这简直是要将整个林家给搬过去了!
其实林若青觉得,即便是林家真给这么多,也全不过分,毕竟她口中提出来的全都是当年她母亲的陪嫁。哪儿有女儿出嫁,仅用亡妻嫁妆,自己分文不添的道理?只不过林若青也知道,她所提出来的东西让如今的林家来拿,林家的确够呛拿得出来。
她曾经所处的时代,有位先生的名言说过,想开扇窗户,那得告诉别人自己要掀了房顶,这么一来,窗户就能开了。
第3章
扶柳站在走廊下,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打到芭蕉叶再落到地上,耳边隐约能够听见屋里的人说话,只是并不真切。她的心里因此没着没落,指尖被一滴斜飞进来的雨滴沾凉了。
好像过了很久一阵,又好可能并没一会儿,屋里终于传来动静,继而是一只纤细的手抬起了珠帘,扶柳抬头看去,见是林若青,心里才算是松了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拨开珠帘。扶柳的目光望向珠帘缝隙里露出的林吴氏的脸,林吴氏的脸色难看,扶柳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珠帘自然垂坠下来,碰在一起依旧是叮当一片。
“走吧。”林若青并不看旁边站着的林吴氏跟前的丫头婆子,只让扶柳打开伞,两人一块回去了。
林吴氏在屋里头仍旧一时缓不过神来,直至外面进来一个面目精明的婆子:“太太?”
林吴氏这才抬起头来,找到主心骨一般同婆子说了前面林若青的要求,并叹息道:“钱嬷嬷,我从前还说她怎么着都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怎知道她一开口能荒唐成这样……”
钱嬷嬷的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不知是哄还是劝:“太太已经仁至义尽,我早就说过那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如今要嫁人了便想着杀鸡取卵的事儿…不过太太,这事不能你打头冲在前面,怎么说还有老爷呢,咱们再怎么为了大小姐好,那总归是隔着一层,稍有走错旁人难免要说闲话,可老爷不同,那是她的父亲,有什么管教都是应该的。”
“虽然我也是这么想,但我思忖着,这中间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不然若青也不像是这样的孩子?”林吴氏有些犹豫。
钱嬷嬷立刻说:“太太,你嫁进来的时候她才多大?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无非是年纪小被院子里的几个婆子丫头撺掇得不知轻重了,东西都给了她去,那二小姐与大少爷怎么算,他们难道不是林家的孩子么?”
后面这一句言完,林吴氏的心也就跟着定了,也是,她还有两个亲生的孩子,他们总归才是最要紧的。
林若青回了兰泽院,还不等穿过院子,翠竹就立刻迎了上来,笑吟吟地问。
“小姐,中午你想吃什么呢?厨房说今天的鱼格外新鲜,问你想要清蒸还是红烧。”
林若青想了想说:“红烧吧,让他们今天早些开饭,一会儿兴许有事。”
一会儿除了吃饭能有什么事儿?翠竹摸不太着头脑,不过答应得依旧脆声。
刘嬷嬷自从林若青前头出门以后就不太放心,现在总算是看见人回来了,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继而马上拉着林若青进屋问:“说了什么,可受了为难了?”
林若青摇摇头道:“太太的性子嬷嬷也晓得,并不是厉害的,她能怎么为难我?就是今天里,要么下午要么晚上,总有一阵烦人的时候。”
刘嬷嬷听了觉得倒也是这样。
“今天果然是给你看了嫁妆单子了?”刘嬷嬷问,“你母亲的东西都还回来没有?”
林若青进了里屋换衣服,将水青色的裙子换成了一套月色薄衫,她听见刘嬷嬷的话,回道:“十间铺子,两处东街八处西街,三百亩田产在魏县,还有些零散首饰。”
她说得平静,刘嬷嬷听了却是气得声音发抖。
“知道的还晓得这是林家嫡女出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不受看重的庶女被打发出去了!别的不说,当年小姐嫁到林府带的那么些东西,如今才多少年,竟还有被人活吞了的道理?
这么些年,老爷未曾看重过小姐也就罢了,如今将小姐留下的唯一女儿也苛待成这样,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相较于刘嬷嬷,林若青除了心寒却没有气愤。
林远在她刚出生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若青不太知晓。头两年里她记着林远对她还有些亲近,毕竟她是林家嫡长女,也是林远头一回做父亲,总是有几分特别在里头的。
不过等后头她母亲去世,林吴氏和小妾又林林总总有了五个孩子,林若青便不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林吴氏没有真的多苛待过林若青,也未曾对她有过亲厚,林吴氏和林远是夫妻,林若素和林德瀚是他们的孩子,在这十几年里林若青更像是这林家的局外人,疏离隔阂地维持着一层亲情的表象。
林若青不气愤,不恼怒,林家不看重她,她也不看重林家,林若青唯一想要的就是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后两不相欠。
林府书房。
林吴氏帮林远研墨,垂眸是个六神无主的样子:“我也不晓得若青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主意,不过我想若青一向是个乖巧孩子,恐怕只是一时执迷,劝劝总能回来的,我只怕她心里执拗,就算劝了回来也总会落下对我们的埋怨,因此心里有些惶恐不宁。”
林远一个“静”字没有写完,在听了林吴氏的话以后,眉头已经是打结一般拧在一处,而后重重将手里的笔搁下,墨点在雪白的纸上滴答成片。
“她这哪是执迷,我看分明是不知好歹!”
林吴氏想着钱嬷嬷的话,上前抚了抚林远的胸口,柔声道:“老爷可别动气,其实我想着,若青提出来的东西咱们府上总还是拿得出的,若素和德瀚的婚事总还有个一两年的空档,若青怎么说都是长女,她都开了口……”
林远打断她,觉得是林吴氏的性子太柔:“你不要把她给惯的没有个边了,这府里头做主的人怎么就成了她?”
林远又扭头叫了仆役:“去将大小姐叫过来,一刻也别耽搁!”
林吴氏应了是,低眉顺眼地后脚就走了。
林若青依旧是带着扶柳出去。
她身边一共两个亲近的丫头,从小算是一块儿长大。扶柳的性格稳重,翠竹咋呼天真些,不过两个人对林若青都一样忠厚。
路上无聊,林若青和扶柳低声说话。
“扶柳,我要问问你,你回去也问问翠竹,到时候你要不要同我一块儿到陈家去?”
扶柳眼神明亮:“这不用问翠竹,我帮她说了,我们自然是全跟着小姐的,这么些年了,我们两个最知道小姐的性子,换了别人照顾小姐,我们怎么会放心呢?”
林若青笑起来:“我也是这么想,换了别人我也不喜欢,只是另外有一点我也还要和你说,照着规矩,你们同我嫁过去,就成了我们房里人,可我不这么打算,我身边的人没有给别人做妾的道理,你们跟着我过去,我就另外帮你们找个正经人家明明白白坐着轿子嫁过去。”
说到嫁人,扶柳饶是稳重也红了脸,她前后左右看看,见四下都没有半个人才飞快说:“小姐,说这个也太早了,我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