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可采莲的时节,明月湖上碧绿的莲叶远远铺陈开来,如同一匹暗绿色的绸缎,绸缎上点缀或红或白的花朵,在夕阳映照下格外鲜妍。
明月湖的荷花自古便是越城第一的景色,明月湖周边自然也有一些应景的饭店酒肆,多半做成仿古的样式,清幽又雅致。
侯轻白带着我进入一家饭店,店名就叫“明月清风我”,取的是“谁与独坐?明月、清风、我。”的典故。
这家店从明月湖引了一泓活水出来,在苏式园林的庭院里蜿蜒出清澈优美的溪流,水中荷花亭亭净植,岸上垂柳依依,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若说有什么煞风景,大约就是我的心情,和并不愉悦的表情了。
反观侯轻白,一副愿望得到了满足的样子,挂着淡淡的笑容在旁引路,尽管身着西装,却与这里的环境意外和谐,仿佛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身白衣,月下吹笛,不与世俗同流。
然而这位贵公子实际上却是一位商人,说满身铜臭有点过分,但儒雅之类的词,未免溢美。我又不是他的粉丝,对他的儒雅风流只觉得违和,感受不到那种颠倒红尘的魅力。
入座,透过高透明度的玻璃,恰好可以看到窗外大片的荷叶,正是明月湖一角。
侯轻白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略微不耐,压着脾气看着窗外景色,权当是一场锻炼耐心的修行了。
越城产最好的龙井,一年不过十来斤,价格贵比黄金。用虎跑泉水冲泡,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茶叶香气,清明节前由少女柔嫩的指尖采摘的叶片在甜白瓷茶盏中沉浮,舒展成鲜绿的春天。
茶香袅袅,浮躁的心情被洗涤,慢慢沉静下来,变成一片舒适的宁静。在这样的气氛中,很难再将敌意保持下去,侯轻白也看出了这一点,轻笑:“认识这么久,也就这一会儿你没炸刺。”
我没说话,抿一口清茶,温热的茶水带来一阵鲜甜,绝不是甜味食品那种黏腻腻的味道,而是清苦当中的回甘。
我不是很会喝茶,和程嘉溯在一起,是喝咖啡比较多。程嘉溯有家学渊源,品茶很有一套,但他并不喜欢茶,带我吃饭也是西餐居多,所以我对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认知。
侯轻白说道:“你看,茶也好,咖啡也好,如果你没有尝试过,怎么敢肯定地说自己就喜欢咖啡,绝对不喜欢茶?”
他这是在暗示。
我微笑:“品茶需要静心,需要良辰美景贤主嘉宾,而咖啡是我离不开的东西。”
不就是暗示么,谁不会啊?
侯轻白笑笑,避开我的还击,唤服务员进来点菜。这家饭店的菜单也有意思,做成竹简的样子,上面用汉隶整整齐齐地抄写着一句句古诗,每一句诗都代表了不同的菜色。
侯轻白没难为我,很快点好几道菜,又问我忌口,就让服务员去备菜了。
距离上菜还有一会儿时间,侯轻白从公文包里抽出笔记本,笑道:“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便把笔记本递过来。
他递笔记本给我的时候,正对着我的,是缺了一角的苹果图案。我看不到屏幕上到底是什么,只好接过笔记本,转过来,试图看清楚屏幕。
看清那上面有着什么,我木着脸:“有意思么?”
屏幕上赫然是我今天穿着博士学位服领取学位证时候的照片,化了点淡淡的妆,显得气色很好。这是一个文件夹,里头的照片不止一张,短短几分钟时间,拍摄者却拍了不下两百张照片。
这个信息让我有点毛骨悚然:“你雇人拍我?”
“不要紧张,我并没有雇人跟踪你。”侯轻白笑着说,“我只是想看到更多的你。”
联想到侯轻白之前送花时候仿佛stalker的行径,我真是一点也不敢相信他,看他的时候就如同看着一个变态,无比确信他的确在雇人跟拍我。
即便我的生活没什么不可见人的,这种行为还是大大侵犯了我的隐私权,更令我感到恐惧和愤怒。
我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冷笑道:“那么我们的条件里头还得加上一条,不仅您以后不能再打扰我们的生活,您也不能再派人跟拍我,或者给我送东西。”
最好是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侯轻白苦笑:“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因为,我的温柔你见不到,那是独属于程嘉溯的。
几样清淡美味的菜肴很快上来,侯轻白整理了一下心情,重新挂上温雅的笑意,招呼我吃菜,又不住给我夹菜。
他的热情弄得我汗毛倒竖,再美味的饭菜吃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
好不容易挨过一顿饭,清茶漱口,我暗暗握住自己的掌心,“那么,我可以走了么?”
侯轻白深深凝视我:“今天我感到很满足,谢谢。”
“不敢当,您能遵守承诺就好。”我抓起手包就要离开。
“等一下!”侯轻白叫住我。
我疑惑地回头,“是需要aa制吗?”
我和男同学或者男同事吃饭,一向是aa制的,今天之所以没有提,是因为侯轻白堂堂总裁,跟他提aa制,只怕被认为是一种侮辱。
但他现在叫住我,是为了什么?
侯大董事长脸上现出一种猝不及防的狼狈,仿佛被我的问题噎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天晚了,我送你。”
“不用。”我果断拒绝。
今天跟他出来吃饭,本就是不得已时候的选择,当然越早结束越好。
侯轻白又退一步,“就送你到停车场。”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程嘉溯送我的卡宴,线条硬朗,开起来感觉自己能够征服全世界。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侯轻白——毕竟还是程嘉溯的合作伙伴,有云南那个生物科技园在,以后少不了合作和见面的机会,真的把关系处太僵,将来未免尴尬。
暮色渐渐深重,明月湖岸边灯火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荷香被清风送入鼻端,是最浪漫不过的好时节。
我心里有点遗憾,可惜不是和程嘉溯一起享受这明月、清风与满池荷花。
侯轻白送我到停车场,拉开车门让我坐上去,我没开启车窗,直接对他挥挥手,便离开了。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他一直在目送我,直到我开过转角,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停在别墅外的山脚下,发了一小会儿呆。
实在是想不通侯轻白这么做的理由,但既然他答应了以后不会再纠缠我,那我也就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回到家里,程嘉溯还没有回来,刘阿姨正和程呦呦吃藕粉,给我也端了一碗。
淡红色的藕粉细腻润滑,口味是淡淡的清甜,我一边吃着,一边给程嘉溯发消息:“今天是有什么事么,怎么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等到程嘉溯的回复,就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潼潼,你在哪里?”
“在家啊。”我顺嘴道,妈妈愣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在程嘉溯的别墅。”
真是,把这里当成家太久了,忘了在我妈眼里,她在的那个家才是我家呢。
妈妈叹口气,“家里出了点事情——”
我猛地站起来:“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急,我和你爸都没事。”妈妈赶紧道。
听她说她和爸爸都没事,我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一连声追问:“出了什么事?”
“你小姑夫和人联手做生意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啊。”一听是小姑夫的事情,我更加不紧张了——这么想是比较无情,但我对小姑夫确实没什么好感,只要小姑和表妹没事,他怎么样我都不在乎。
“他做了一个什么项目,就是上次嘉溯来家里的时候说的那个,嘉溯让他去和杏林的人正式谈,后来他就真的弄到了杏林的注资。”
这事情我听程嘉溯提过两句,但没有细问,反正杏林做项目投资的眼光素来不错,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偏偏,就是这一次出了问题。
拿到注资之后,第一阶段的生产没什么问题,产品合格,销路也好,小姑夫借着这个机会赚了小一百万,算是又发了一笔。
然而好景不长,半个月前,他的合伙人带着所有资金和项目资料跑了,现在还找不到人。杏林的先期投资还没有收回,自然是要追回投资的,这下小姑夫走投无路,只好求到我这里来。
我突然猜到程嘉溯究竟在忙什么,也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想了想,慢慢回答她:“妈,让小姑夫准备还钱吧。”
我声音很冷,妈妈轻轻抽了一口气。
“妈,让小姑夫先报警,还钱这件事,我们也得做。钱不够就凑,我现在积蓄也不少了,可以全部借给他……但不要想着让我在程嘉溯这里帮他求情。”
那是公司的事情,如果他能在这一次为我破例,以后就能为别的事情继续破例。这么大的一个集团,如果破例多了,还怎么管理?